一年前的大赤皇宫,豹心殿上明月高悬。屋脊上的两只赤豹雕像,在惨淡的冷光下显得面目狰狞。
“袁大将军,你来了?”殿内一个高大的黑影静静立着,背向来人问道。
大殿上一盏灯也没有,只有月亮透过窗缝投下的斑驳光影,让他的身形依稀可辨。袁基认出,在这里等他的正是大赤皇帝本人。
“是的,陛下。”袁基向赤帝邓洁的背影行了个礼,接着说道,“小将明日便点起禁军,一定赶在他们通过黄沙原之前将其截住。”
“那些蛮夷何足惧哉?”大赤陛下依然没有转过身,只是轻蔑地笑笑,“寡人叫你深夜前来,说的乃是王霸之事。”
“王霸之事?”袁基微微抬头看了邓洁一眼,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当年先皇赤阳称王,霸业便兴矣……今日陛下又言王霸之事,小将……小将不知是何意。”
“林山北,暗河奔,半坡绒草生……”邓洁似乎在打什么暗语。
袁基还未及细想这句话,但单只听到林山这个名字,他的脑海里便立刻浮现出了黑鹫蔽日的天空与遍地的残肢断臂。袁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并有些作呕。
“对,就是那个林山,逆贼流寇们的老巢,赤、晓、纳三国都宣称主权却又都不管的地方。”邓洁顿了顿,接着说道,“寡人今日偶然听人说起,先皇生前曾在那儿留下了一件东西……”
“一件东西?”袁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邓洁所指,他的声音有些发抖,“那可是禁令啊……陛下……是否……”
“别说了,大将军。”邓洁缓缓地转过身来,袁基看到寒光一闪,原来是邓洁拔出了自己的赤胆豹心剑。赤帝以剑指地,露出四颗尖牙,一字一顿地说道,“这终究是寡人的天下,所有胆敢不臣的人,都得死!”……
遂历三三八三年春初,南征的大赤禁军刚从黄沙原得胜返回北方。由于一路行军匆忙,禁军们所穿豹花袍上粘着的粒粒黄沙都来不及抖落,无暇擦净的制式刀上也还能隐隐嗅到砍过西南人留下的血腥味。
一年前领了密诏的袁基也在战役结束后离开了黄沙原,但他并没有随大部队回中都赤阳复命,而是准备去那个官府中人皆避之不及的林山——既是结束也是开始的地方。
袁基从参加过黄沙原之战的禁军中挑选了一队壮健者。他们直接从黄沙原出发,脱去禁军袍藏了军刀,骑上日行千里的赤国矮马,穿过赤晓边界上的几座漫漫大漠,径投林山方向而来。
因为要在林山地界行走,袁基不愿惹是生非,只想默默通过。奈何这里到处都是如绿蝇般烦人的亡命之徒,他们发出刺耳的狞笑,向大赤禁军们索要过路钱财。不得已,禁军们又换回了威严的大赤豹花袍,将腰间亮闪闪的“赤兴十四”禁军制式刀高举在头顶。
袁基一边挥刀驱赶着路上烦人的饿鬼,一边紧张地督促着禁军们紧跟队伍——他生怕有落单的禁军会连人带马被饿鬼们扯了去生啖。
“大将军,前面就是林山北麓了。”袁基终于听到了这半个多月以来唯一令他欣喜的话。
“很好。”袁基长舒口气,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望了一眼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林山北脉。
众人在崎岖的土路上又骑行了一会儿,看到黑压压的林山渐渐向他们逼来。最终禁军们在林山北麓停下了。袁基命令一个禁军留在原地看马,其余十九人都跟着他朝山上走去。
众人踏着湿滑的山石,一路劈开猛草恶藤,在深不可测的林山老树间穿行。行至半山腰时,袁基注意到,地上粗砺的石块地已经变成了被厚厚绒草丛覆盖的湿泥坡。“在绒草始生处唤守卫来。”袁基突然想到密诏当中有这么一句话。他明白自己找对了地方,袁基于是欣喜若狂,几乎快要唱起歌来:“林山北,暗河奔,绒草……什么生……”
时隔一年,袁基已经记不清邓洁转述那句暗语的原话了。不过这并不重要。
袁基深吸口气,环顾一眼四周,然后大喝一声:“林山守卫何在?”
喊声惊起了无数的黑鹫。
“大赤林山守卫在此。”伴随着一个沉闷的嗓音,茂密的树丛后挤出一条蒙面大汉。那大汉须发花白,形容沧桑,身上着一件粗布褂子,裸露的手臂上尽是刀伤。他手里仗着一柄老剑,用冷漠的眼神看着袁基。
“是你……”袁基只看了那大汉一眼便愣住了,他的思绪一下被拉回到了过去。袁基忍不住喃喃自语,“不是绒草什么生,也不是什么绒草生,那句话本来是:‘皇子将军生’!”
“袁将军,随我来吧!”蒙面大汉一声大喝,打断了袁基的回忆。蒙面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转身便朝山的深处走去。
袁基回过神来,他看着蒙面大汉越行越远的背影,急令禁军们大步跟上。
严冬已经过去,林山北麓的那户独眼老农沐浴在新日的晨曦里,他觉得全身暖意融融;笼子里的家禽一边饮水一边在引吭高歌;后院圈里的牲畜,也因为能吃到大量新发的嫩草而长得膘肥体壮。
早晨是饲喂土狑的时候,老农着一件邋遢的蓝色褂子,怀里抱着一盆粘稠的糙粮,他独自一人来到后院,正准备给圈里的牲畜投食。
“又少了一只!”农户怒气冲冲,他发现自己圈里的土狑又少了一只。
农户放下食盆,从墙角抄起一根棍子,他发誓一定要逮住这屡次在新阳光辉下偷盗的恶贼。
“请问有人在吗?”农户正要开门出去,他便听到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农户不耐烦地问。“路过此地的客人。”门外的人高声应道。
“等着。”农户咕哝一声,丢下棍子,拔去了门闩。破旧的屋门缓缓推开,农户和屋外的人都愣住了。映入农户眼中的是一个气度非凡的年轻人。这,便是未能从林山关回国的晓敬王刘饮骢。
而刘饮骢看到的,则是一个凶神恶煞的独眼老农。
能在林山活下来的果然都不是一般人。刘饮骢这样想。
“客人来自何方,又要去往何处啊?”农户用他犀利的独目扫了刘饮骢一眼,微微张开长满浓密胡须的嘴巴说道。
刘饮骢看了老农的模样,不敢言以实情,只得谎称道:“在下姓张,从中都来,途经此地。因赶路错过宿头,前后又无客栈。故打扰主人家,欲借宿一晚,还望行个方便。”接着便从怀里摸出五块大钱给那农户。
农户接过钱,面无表情地让开房门,边转身边道:“进来吧。”
老农将刘饮骢请入屋来,让他就一张方形团榕桌坐了。接着,又端上来了一盘新鲜的走鸽肉和一瓮毛桂酒。刘饮骢谢过农户,饱餐海饮了一顿。晚些时候,农户便安排他在靠近后院的一间空房住了。
是夜,天黑如墨,阴云遮月,乌枭在塞满白骨的老树洞中发出瘆人的惨叫。这时所有人都已经睡了,唯有老农独自一人,还蹲在土狑圈旁,想要逮住那时不时就来的贼。
老农用布满老茧的硬手紧握住一杆老旧的朴刀,一动不动地蹲在土狑圈旁,他既像个老练的猎人,又似位解甲的老军。
“你在找我吗?”老农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他大吃一惊,连忙转过身去,只见一个蒙面的精瘦汉子,正用一把长刀抵着自己的腹部。
“你是谁?”老农一边说话一边慢慢移动手里的朴刀。
那蒙面汉子似乎注意到了老农的动作,他只是冷笑一声,一刀就结果了老农。“贼……你这……”老农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他挣扎了几下便死了,而那只独眼,久久都不能合上。
“老伯。”这时,察觉到响动的刘饮骢赶到了后院,他看到那老农腹部中刀,已经倒在了血泊当中。刘饮骢跑过来蹲下,伸手摸了摸老农的脖子,哀叹一声:“已经死了。”
黑夜下,杀死老农的武器泛着凶光,十分刺眼。刘饮骢注意到了那把刀,他凑过去,辨认半晌,读出了刀身上刻的字:“赤威扫天下。”
“赤国人!”刘饮骢“腾”地站起身来,他认出这是一把赤制禁军刀。刘饮骢咬牙切齿,身体颤抖,右手紧紧地按在腰间的冰雪古剑上。
“只有一个人的脚印,他往山上走了……”刘饮骢低语一声,拔出古剑握在手中,然后踏着月亮从云缝里渗下的微光,快步朝黑色的林山深处走去。
当然,林山的夜晚还是那么压抑不堪:野狼们在刘饮骢周围的灌木丛中钻进钻出,徘徊不去;黑鹫们则在树上歪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闯入者;成精的山魈更是早早露出了它的森森利齿,口里滴着粘稠的涎水。不过,刘饮骢报仇心切,哪里顾得上这些。他只是提着剑,顺着赤国人的脚印一路疾奔。
“将军,我们到了。”忽然,刘饮骢听到他周围似乎有人说话,他连忙伏倒,趴进了一堆茂密的绒草丛中。刘饮骢一动不动,只见自己正前方的树丛中依次走来一伙赤国禁军,行在队伍最前的是一个浑身刀疮的蒙面大汉,大汉身边并排走的,便是赤国中都大将军袁基。两人身后,跟着一队十九名穿赤国禁军袍的汉子。
“石忠!”刘饮骢暗吃一惊,冷汗流了一身,“他竟然被流放到了这里。”
袁基环顾一眼四周,让众人点起火把,接着,他们便跟着蒙面大汉走进了一座被绒草掩藏了入口的山洞。刘饮骢站在洞口略一迟疑,也提着剑跟了进去。
袁基和禁军们跟在蒙面汉后面,借着火把摇曳的微光,驱散了洞中的黑暗。他们踏着脚下细碎的石子和块块白骨,手扶着湿滑而嶙峋的石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蒙面汉身躯庞大,拄着老剑的他就似堵墙一样挡在众人前方。
“停下。”蒙面汉突然对众人道。
“怎么回事?”袁基和禁军们听了,都纷纷拔出刀来。
看起来就像墙垮了一样——蒙面大汉缓缓蹲下身去,等他再站起来的时候,众人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支箭。“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这是一支‘赤兴廿七’赤制穿石箭。”蒙面大汉捻着那根箭,拿到了袁基面前,问道,“大将军,这是先帝二十七年研制,新近才装备的武器吧?”
“正是。”袁基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道。“我记得你今晨还说过,你们留下了一个兄弟在北坡处看马。”蒙面大汉双目如炬,盯着袁基。
“对。”袁基疑惑地点点头,“怎么了?”
“有人发现了你们。”蒙面大汉平静地说道,“而且,他很有可能已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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