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也记不起吃过多少只毒虫,亦记不清多少次被毒虫所咬,那是一段非人的记忆、非人的生活。
他不想记起来,不过,他感谢狼的心,是狼的心让他还活着,因此,他吃狼时总会将狼的心虔诚地埋下,对它有一分莫名的亲切感,那是别人无法理喻的,但他仍要吃狼,一条条地吃,也许是因为他吃的狼多了,才会产生这种亲切感,正如一生都吃米饭的百姓,对粮食,他们有着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吃狼是因为他喜欢兔子,喜欢那些温驯的小动物。长这么大,他从未伤害过一只食草的小动物,从未伤害过一种不主动伤人的生命,当然树木除外!
因为他认为自己本身也曾是它们中的一员,所以,他吃的全都是一些毒物和凶残野兽。
也许,他是一个怪人,但绝对不能怀疑他善良的本性,多吃一只狼,就会少一些弱小的动物受到伤害,他的怀中,便有一只小兔子。
兔毛雪白雪白,那双通红的小眼睛像篝火般鲜艳。
兔子受了伤,是他正在吃的这只狼的杰作,是以,他毫不犹豫地杀了这只狼,在除夕之夜,以狼肉下酒,对着黑暗,迎着寒风,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这是人的生活,至少在他的眼中是这样的,比之往昔,今日的生活已胜过千倍万倍。
那黑暗阴森潮湿的沼泽,瘴气毒虫猛兽出没的沼泽,处处存在着死亡危机的沼泽,他也活了过来,顽强地活了过来,那寒极闷极的绝峰之顶,他照样活了过来,所以,他知道生命是多么美好,火光是多么可爱,烧熟的狼肉和这最劣质也最烈的酒是多么值得他去珍惜。
他,究竟是谁?究竟来自何方?
没有人知道,知道他的人,都叫他慈魔。一个经常吃狼,比狼更凶残,比兔子更善良的人,这是一个矛盾的说法,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因此,所有对他的说法都是矛盾的。
江湖上并没有这号人物,至少,在中土的江湖上没有他这号人物,抑或他本就不是江湖中的人物,但他杀人,人也要杀他,在他的心中也隐藏着深沉无比的仇恨,一种无可比拟的仇恨,所以他恨狼、吃狼,恨所有猛兽和害人的人,当然更恨他的仇人!
他的仇人是谁?只有他的心中才明白,别人永远都无法猜透他,因为他的存在本就是一个谜,一个无法破译的谜。
除夕,其实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快乐,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享受宁静与和平。
慈魔就是其中之一,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平静在这只狼腿啃完之后就会消失,但他并不急,依然十分缓慢地吃着狼肉,另一只手却轻轻抚摸着怀中刚定下惊魂的小白兔。
篝火突然跳动了一下。
慈魔没有回头,其实他根本就无须用眼睛看,没有必要,绝对没有必要,他已经习惯了不用眼睛看东西,而是用心!他看东西多半是用心,再附以耳朵,就连一条毒虫在他的五丈范围内爬过都逃不过他的感觉。
慈魔的鼻子也与一般人不同,几乎没有人敢相信慈魔的鼻子可以嗅到两里外的血腥味,但有人相信。
那就是慈魔身后渐渐逼近的几个黄衣喇嘛,他们绝对相信慈魔的可怕,比洪水猛兽更为可怕。当然,这是指对慈魔的敌人来说,是以,这群喇嘛在来此地之前,每人都念了一百遍《陀罗尼经》,以乞求度母保佑,因为,他们是慈魔的敌人。
度母并不会时时显灵,因为死在慈魔手中的喇嘛好手已经有九十八个,据说,这些人在去对付慈魔之前,不仅诵念了一百遍《陀罗尼经》,还诵念了一百遍真言“嘛呢叭咪”,可观世音菩萨和度母没给他们好运,倒是死神,接受了他们的生命。
慈魔不动如山,寒风中,像一块墓碑,没有人能知道他冷静沉稳的根源何在,就像是一个修习了千年的瑜伽行者,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有丝毫的惊诧和异样。
这正是慈魔的可怕!
“慈魔,你还是跟我们回去见法王吧,或许法王仁慈,可以免你死罪!”一名几有七尺高的魁梧喇嘛的声音中充满诱惑地道。
慈魔不语,依然在啃着狼腿,像是根本就不知道身后站着几名敌人一般。
“慈魔,大喇嘛说过,只要你不踏足中土,回返圣藏,他愿意代你向法王求情免去死罪!”又有一名拿着禅杖的喇嘛沉声道。
“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慈魔终于开口了,却是那般冰冷。
“那是什么时候?”高大魁梧的喇嘛奇问道。
“那是待中土事完之后,我定会返回吐蕃,取下蓝日和华轮的狗头!”慈魔的声音充满了憎愤和杀机,更有着无比坚决的意志。
“慈魔,你不要执迷不悟,你残害了我们这么多师兄弟,大喇嘛不追究你的责任已经像是菩萨一般仁慈了!”高大魁梧的喇嘛道。
“哈蒙,我不想杀你,你与索瓦其带着这些人回去告诉华轮和蓝日,他们欠我的,终有一天要还的,十年之内,我一定要让蓝日和华轮都败在我的手中!”慈魔自信地道。
“慈魔,虽然我们曾是朋友,可我若不带你回去,就无法向大喇嘛和法王交代,只好得罪了!”高大魁梧如小山似的大个子喇嘛无可奈何地道。
“哈蒙,你曾救过我的性命,就是我的恩人,我不想与恩人动手,但我却会杀了你和索瓦其之外的其他人,难道你不信我有这个能力?”慈魔冷冷地道。
“我们不怕死!”哈蒙怒道。
“死也得有个价值,若只会作无谓的牺牲,那是对生命的一种浪费和污辱,就连度母都会骂你们的!”慈魔将吃完的狼腿骨头抛入篝火中,淡然立起道。
蔡伤心中似乎有太多的感慨,因为,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他十九年前孤军被困之地。
那一战极惨极惨,敌方以十倍的兵力扑杀,己方活着的人,有石中天,而自战场上回来的人,却只有蔡伤一个。正因为这一役朝廷才给他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士阵亡,不仅不抚恤其家人,反而操家灭族,这的确是元恪造成的一件大错事,也是整个北魏的大错,是以元恪正值风华气壮之时,便死去了。
没有多少人知道元恪的真正死因,有人说是暴病而亡,也有人怀疑他被人所害,但事实究竟是如何却没人知道。
蔡伤没有选择住客栈,也不想入城,他回到了十九年前的那个山洞。
山洞依旧,依然极为阴暗,找不到被岁月流逝的痕迹,洞口前不远处曾经是屠场,若是有心人,仍可在这片场地之中找出几根枯骨,那是连狼都不想要的东西。
黄海不在,而蔡风也成长为一代可怕的高手,一切的一切都似是那般无奈。
世界变化得太快了,变得让人难以想象,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罪过还是一种痛苦。
往事纷涌,蔡伤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已经潮湿,而且有种东西流淌下来。
的确,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泪,因为这本是留给他的一片天地,一片无人打扰的天地。
夜色极为深沉,无星、无月、有风,寒冷的风,却无法使蔡伤的心头平静,他的确是个念旧之人。
蔡伤虽不怕黑暗,但仍点燃了火把,他记得自己有一件带血的战甲埋在此地,那也是陈旧的记忆。
这是一个无人打扰的世界,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许,就这样过除夕,会是一种浪漫、一种优雅,不可否认,这样过除夕,的确别具一番意义,独具一格的表现形式肯定让人难以忘怀。
火把的光亮犹若林间魔鬼的眼睛,闪动跳跃着邪异的光彩。
蔡伤望了望那不显眼的坟墓,心中叹了口气,自语道:“兄弟们,安息吧,我定会为你们讨回一个公道,将罪魁祸首的脑袋拿来祭你们的在天之灵!”
火光的映射之下,蔡伤的眸子之中暴绽出骇人的杀机。
他要杀人,这是肯定的,但要杀的人又是谁呢?没人知道,而十九年前那一役的罪魁祸首又是谁呢?同样没有人知道,但蔡伤肯定发现了什么。
“是时候了,我也该回去了。”蔡伤自语道,说着缓缓转身向临淮城走去。
铁异游诸人在城中,蔡伤绝不想让他们也跟着品尝寒冷,何况还有两个女子。
蔡伤更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他的脆弱,他流泪的时候,绝对会找一个无人之处,除十九年前那一次。
铁异游有些不解,那是因为铁异游并不知道在不远处的城外就曾是蔡伤生命的转折点,但石中天却知道。
在蔡伤根本未作决定之前,石中天就知道蔡伤一定会去,一定会!他太了解蔡伤了,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他知道蔡伤一定会作如此决定的,因为蔡伤是一个怀旧的人。
蔡伤出去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此刻天色更黑。
铁异游与石中天也都休息了,因为今晚是除夕,所以两人都喝了很多酒,铁异游似乎更不胜酒力地睡着了,石中天也差不多快醉得晕头转向,三子却极为清醒,他并非不想睡,而是蔡风的生命似乎更胜过他的生命,是以他与葛家庄的几名兄弟并未睡去,而是在黑暗中的一处角落静静地坐着。
三子极为警惕,但再警惕的人都有失神的时候。
其实三子并未失神,而是他的警惕对有些人来说完全是不起作用的。
三子突然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也无法动弹,哪怕走动一根小指头都不行,他身上被人点了八处大穴,这一惊几乎让三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噩梦,他并没有发现敌人,因为敌人是从背后出手的,可三子的背后却是一堵墙,院子的外墙!
不错,正是因为这道外墙,三子才会不知不觉中被人点了穴道,劲气正是自外墙透入他的体中,在他仍未能作出反应之时,穴道已经受制,这的确似乎有些可悲。
三子的心都凉透了,这人的功力似乎太过骇人听闻,竟可达到隔墙点穴的境界,认穴之准,不差分毫,如此惊世骇俗的武功的确让人无法想象。
他根本想都不用想,自己落得这般结果,那葛家庄的几人也定不会好到哪里去,正在他猜想的时候,一道黑影,已若大鸟般悄无声息地落入院中,连衣袂的拂动声都没有。
这种轻功的确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当世之中大概也没有几人能与之相匹敌。
“难道是尔朱荣或是尔朱家族的高手?否则谁还会有如此可怕的绝世功力呢?”三子这样猜想着,他知道只有铁异游和石中天两人联手,也许才有可能阻住这人,可对他两人的武功,三子似乎也没什么信心,因为他根本就未曾见过两人真正出手过,而眼下此人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三子不明白,这人怎会算得如此之准,蔡伤在这个时候离去,而且凑巧石中天和铁异游醉酒,但他已经没有细想的机会,神秘人物来到了蔡风的窗口之外。
房间之中,凌能丽望灯静坐,以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抵在桌子上出神,元定芳也坐在旁边相陪。
回忆的确像是一柄锋利的利刃,无论怎样都会将她的心割伤。
过去的日子越美好,这刃口也就越锋利,割得越深越重。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除夕,浪子可以不在意,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对这种节日无动于衷,蔡伤有蔡伤的表达方式,凌能丽和元定芳又是另一种形式。她们在想,想过去最美好的时光,想过去一家人在吃团圆饭之时,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场面,可是现在……
是呀,一切都成空,就像是做了一场无法醒来的梦一般,这就是人世的悲哀。
梦醒何时呢?很快她们二人都醒了过来,但并非真的梦醒,而是跳进了另一场梦境中。
在灯火微微一晃之际,桌边便多了一道人影,像是幽灵和鬼魅般,快得让人难以想象,凌能丽虽然在沉思之中,但近两年来艰苦的磨炼使她有着超强的反应能力。
她出手了,在烛焰摇晃的一刹那之间,她的剑就若出洞的碧蛇狂射而出。
她的反应之快,似乎也出乎来人的意料之外,谁也不会想到,如此年轻的一个女子竟会具备深厚的功力和身手。
元定芳吃了一惊,她在仍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之时,一道白光已经在她的眼前划过,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凌能丽的武功也会这么可怕!
“咦?”那突然而至的神秘人物似乎有些吃惊,但却并没有退步,世间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他退步,就是绝世高手的蔡伤也不例外,在他的心目中,自己才是真正的高于一切,一切的人和物,都必须臣服于他,是以对凌能丽的剑,他并未退,只是伸出了两根手指。
凌能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强大无匹的气势已经将她完全笼罩,这是一种不同于蔡伤那凛冽无匹的霸气,也不同于绝情的盖世杀气,反而与曾经和蔡风交手的老者所散发出的王者之气相似,可她知道这绝不会是那名老者。
其实,她也根本没有太多思考的机会,剑已经被夹在对方的两指之间。
她的眼角闪过一点夺目的光彩,那是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就在那只中指的指根之处,虽然她见过的宝石不是很多,但像这种宝石就是瞎子也会知道,是价值连城之物,这人究竟是谁?……
凌能丽软软地倒下,神秘人物出指封住了她所有的穴道,元定芳也来不及呼叫,就被点晕在地,一切只是弹指之间的事,没有人会想象这电光石火之间竟能发生这么多事情。
那神秘人物伸手拂了拂膝盖上的灰尘,喃喃自语道:“现在的小娃娃是越来越厉害了,竟能弄脏我的衣服,啧啧啧,世间还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神秘人物缓步踱至蔡风的床边,似乎无比熟悉地掀开蔡风身上的被子,伸手在他神藏穴上一吸。
慈魔的身材原来也异常高大,凄厉的北风之中,像是一棵苍劲的古树。
篝火呼呼作响,闪动着一种梦幻般的节奏。
慈魔缓缓自裤腿上撕下一片小布,细心地将小白兔受伤的腿包扎了起来。
“赤尊者来到了中土,是吗?”慈魔的声音极为平静地道。
“不错!”哈蒙身边的索瓦其应道。
“是他要你们来送死?”慈魔极为自信地冷冷瞟了众人一眼,淡然问道。
“哼,谁死还是未知之数,不要过早论断!”一名喇嘛怒道。
慈魔缓缓将手中的白兔放下,再立直身子的时候,众人已经感觉不到慈魔的存在,而只是感觉到一柄刀,一柄静立在荒野坟冢中被风雨浇淋了千万年的古刀。
刀,越来越冷,越来越寒,比凄寒的北风更寒。
众喇嘛禁不住都打了个寒战,禁不住又想起了那个传说,在西域所有的马贼群中都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一个比兔子更善良的人,他却被神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在恶魂的欺凌之下,善良的人终于忍受不了神的不公,而杀出地狱之门,降临在人世间。这是一个吃狼的人,一个憎恨所有虚伪之神的人,这是一个沾了地狱阴邪之气,又心地善良之人……
他们更想起了牧民门的一首歌:
“上部,南方的白云飘浮,
下部,一条清河碧波荡漾。
二者之间有雄鹰翱翔,
各种野草杂生,大树翩翩起舞。
向闯出地狱善良的人致敬!
对于自身,他无言可讲,
他,是冰川白雌虎的儿子,
早在母胎之中,完整的‘三倍之力’已经形成。
童年,便发誓要吃尽所有的豺狼。
……”
哈蒙知道,慈魔在草原之上可谓一个神,所有的马贼群,都几乎对慈魔的话言听计从,他不知道为多少牧民驱赶过狼群,但就是这样一个憎恨豺狼、受到牧民欢迎的人物却对喇嘛恨之入骨。难道慈魔真的就是那个破开地狱、闯入世间的善良之人?
“嘛呢叭咪……”众喇嘛一齐诵起经文,他们要驱赶慈魔的凶煞之气,更要使这个来自地狱的人臣服于佛法之下。
慈魔的刀,非金非铁,却是一种奇怪的木头,弯曲的弧度似刀,但却无锋,看起来极为笨拙,黑沉沉的木质透出一股无法理解的寒气。
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刀,但在喇嘛之中,却传说这是地狱中的利器,在人世之间根本无法找到,没有人能像慈魔那样被打入了地狱,又能够闯出来,是以就不会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刀。
刀,寒意越来越浓,空气之中竟可看见凝聚的水雾。
众喇嘛似乎又感受到大雪山之上那种风雪连天的情景。
“呼!”风响之处,哈蒙终于出招了,他乃是大喇嘛座下的一名得意弟子,出手极其利落。
风声四起,众喇嘛一起出击,他们配合十分默契,神杖、戒刀、金钢橛,在虚空之中,交织成密密麻麻一张网。
十八人,十八个不同的方位,大有一举将慈魔击毙之意。
慈魔没有动,他的黑木刀依然低低地垂着,像是在酝酿一场暴风雨般轻轻地垂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让所有人感到不解的是,慈魔竟缓缓合上了双眼。
慈魔习惯这样的动作,每一次出手之前,他都会闭一下眼睛,似是在为将死的亡魂超度,不管是别人还是自己,因为他将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