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珊身体得动,立时紧抱双肩含泪欲走,却被该人拦住。他斯文道:“姑娘,你孤身一人,身无武功又惹人觊觎,恐怕极不安全。在下绝情谷谷主公孙止,家住襄阳城外,若你信得过在下,不若同我前去绝情谷,我遣人送信与你的家人,教他们前来相接,不知你意下如何?”
公孙止主意已定,若她不听话,便作出些什麽意外使她昏过去,总之无论如何总要将人带到绝情谷去,而黄珊又何尝不知他的为人,两人俱都声色不露,表面一派光明正大。黄珊心中冷漠之极的想,这世上总还是坏人多,念头一过,杨过的模样又划过脑海。她被这一瞬间的影像恍惚了神思,怔然半晌,又想,如今她身旁再没有杨过了。
……这世上,总是坏人多。
刹那间,一股磅礴的力量莫名的重新涌入体内,黄珊动了动手指,她已作势落泪许久,此时便柔声低道:“小女子无状,方才未谢公孙谷主救命之恩。但还是不便太烦劳谷主,大恩日后图报,咱们就此别过罢。”
公孙止微笑道:“无妨,那么姑娘多加小心,咱们改日再会。”
黄珊又向他细语道谢,这才缓缓转过身。
公孙止在她身后拢起袖口,不动声色的挥出一股药粉,他刚有动作,黄珊的步子便轻轻一停。
公孙止见她转过身来,不由再次为其美貌屏息,愉悦更深却丝毫不显,只等她发作晕倒,口中却淡淡关切道:“怎么?也是我的疏忽,姑娘可是需要些盘缠?”他话音未落,便瞧出一丝不对劲来,只为黄珊一点泪色也无,双手自然垂落的漠然望着她。
公孙止微微蹙眉,下一句话还未想好,便见她伸出纤纤玉指往他眉间一点。
这一指简单至极,却仿佛令人无处可躲,无处可逃,天地之间只得站在原处任这一指点上眉心。公孙止惊惧恐怖之极,然而只来得及想通这一点,便被她触到了。
自这间客栈上房之中,世上从此再没有公孙止这个人了。
黄珊仍漠然的走出客栈,走到街上,缓缓的出城向岳阳而去。她又杀人了,也是奇怪得很,在杨过身边时,她从来都不记得这回事。
但公孙止该杀的。世上坏人很多,多到她杀不过来,但就像杨过说的,犯到她眼前的,就顺便解决了罢。或许她该要去一趟蒙古,将成吉思汗的子女全数杀尽,这样要做大英雄的杨过也就不必为国仇家恨那么为难了——至少他活在世上的几十年里,不必为难了。黄珊这样想着,但她做不到立时就去,她有些累了,想去岳阳,去跟白玉京呆一小会儿。
力量得用之际,她只一昼夜间便快赶到洞庭湖边。土道旁两侧树木丛生,衰草连天,一片杂黄郁绿,随风作响。黄珊飞掠过岔路时忽而听闻一声哭叫,她循声一望,并未瞧见什么。而隔着重重秋木枯藤,一个年轻妇人正被一群劫匪拖进了树丛之后,马车横在路间,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正狼狈滚落在地,瑟瑟告饶道:“求好汉饶命,求好汉饶我性命!钱财与那妇人,小可都敬献英雄们,只求英雄们让我过去!”
那年轻妇人已隐隐听到丈夫的话语,悲痛欲绝之下惨然哭叫几声,便放弃挣扎,似乎已认命了,然而身上衣裳还没被褪下,眼角泪光中一个朦胧袅娜的白影倏尔出现在几个劫匪身后,她伸出手臂,一掌一个按上了他们的脊梁,那些凶悍残暴的匪徒们登时无声倒毙。
年轻妇人还未反应过来,木然躺在地上,片刻后却听一个声嘶力竭的惨叫传来。她悚然一惊,认得是她家官人的,登时自地上勉力爬起,踉踉跄跄的跑出树林。几步之后,眼前豁然一开,满地死尸之间,一个白衣绯带的绝色少女孑然而立,她听到声音,便抬睫向她一看,素手微松,将劫匪头子的尸体摔落在地。
黄珊见那个年轻妇人似乎魔怔了一般呆呆站着,心想也许吓到她了,刚要说话,边听方才缩在马车下的书生钻出来,故作镇定的作揖道:“在下赵疆,……感谢姑娘救命之恩。”
黄珊恍若未闻,只是瞧着那妇人终于醒过神,她向那书生微微迈过一步,轻声唤道:“……官人。”
书生原自惊恐未定的望着黄珊,实是被她的杀人手段吓的魂断,但瞧着瞧着,于美色上的惊艳与爱怜便略略占了上风,他心不在焉的偷偷打量黄珊,又难堪于被她视如无物,此刻被妇人打断的一回神,却见她衣衫不整,发鬓凌乱,一时气愤惊怒羞愤齐齐迸将出来,甚么也忘了,只脸色铁青的甩袖道:“你已是失贞不洁之妇,看在劫匪横出的份上,此事我不会与乡邻提及,但待回到家中,你便拿了休书去罢。”
那妇人便又木呆住了,想了几想,似乎才听明白。而听明白了后,却也不觉得如何伤心,仍是木呆呆的。她这样瞧了眼丈夫,又瞧了眼冷冰冰的白衣少女,这时她家官人又道:“快上车罢!赶紧离了这不祥……!”就在他回身上马车的瞬间,那少女忽而伸手往他背上一点。
这一点似乎猛然唤醒了那妇人,仿佛直叫她眼前天崩地裂,黄珊眼见她几步扑将过来,跪倒在地去瞧已然死了的书生,瞧了几瞧,便枯坐不动了。
黄珊漠然的望着她,道:“他如此对你,你还伤的什么心?”
那妇人长久没有答她,黄珊凝视她片刻,忽觉什么不对,伸手一碰她左肩,却将她碰得翻倒在地。妇人嘴角鲜血汩汩,已然咬舌自尽了。
一阵烈风,吹得路上木叶纷飞。
黄珊怔怔看着倒毙的那双夫妇,想了半晌,终于想通女子为什麽要殉情。她很想冷酷的道一声死不足惜,可却又觉得一阵难言的麻木的悲凉。
漫天黄叶,满地尸首,黄珊漠然四顾,忽而很想笑,她微笑着,笑容越来越深,最后竟笑出声来。她长笑不止,震得林中万叶飒飒,群鸟惊飞,笑的她仿佛什么东西再难压抑,几欲破胸而出,她手掌几番蜷握,终是一掌挥向马车,要将身边碍眼的东西都打的粉碎,却在这时忽而听到一声细微的啼哭。
黄珊的手堪堪停在车壁边缘,她怔怔噤了声,那啼哭声便略微大了些,正是从马车里传来。她听着啼哭声,迟疑许久才掀开帘子去看。一个有些松散的韭绿色襁褓正摔在马车底板上,婴儿哭的不急,反而有些断断续续的,像是哭不太动。黄珊将那襁褓自车上抱下来,见他额上摔出一片青紫,衬着雪白无暇的小胖脸显得有些骇人。他终于觉出有人在抱他,啼哭着胡乱从半散开的襁褓里伸出一只小手,往黄珊胸口摸。黄珊忙娴熟的一让,恰躲过他又不叫他觉着被抱的难受,她反射性的做出这一动作,忽而便回想起曾经在倚天屠龙记里抚养过一个孩子。
婴儿仍在啼哭,又似乎觉察出她不是妈妈。黄珊听着他稚嫩的声音,只呆呆站着,半晌周身一沉,力量再次抽离而出。
她又站了片刻,心想,这孩子饿了。他的头也要看看大夫。不要摔坏了。
这么着,黄珊重新裹好襁褓,将婴儿稳稳抱在怀里,坐上了马车。一声鞭响后,棕马踏过满地死尸,踩着滚滚落叶,带着二人走去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