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奇怪了。”难道外面的战争已经影响到这儿来了吗?
“什么?”巴日似乎从头到尾一头雾水“到了吗?”
“你等一下。”孟蝶上前去敲一户人家的大门。
“孟蝶?”
老旧斑驳的大门好一会儿才自里面缓缓打开,黑暗中慢慢浮现一张枯木般的老脸。戴着蓝头巾,面无表情的老人一见孟蝶,挥手就要赶她“去去去!宾回你该待的地方!”
“镇长,对不起,这是我最后一次来麻烦你了,我和我丈夫要离开这里,这个伤员能不能麻烦你照顾?我会把我的四只鸡全送给你,我有替他准备伤药和一些干粮,求你收留他”
“你要离开?去哪?”镇长一脸古怪。
“还没打算。”孟蝶倒不知道镇长会关心自己要去哪里“我以后不会再出现找你们晦气了,你们就看在这份上帮我一次吧?”
“不对,你怎么离开?”四五个镇民不知何时,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围了过来,还有几名孩童。
孟蝶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她以为她若要离开,镇民应该欢天喜地才是吧?
“我要跟我丈夫一起离开,这是我答应他的拜托你们好吗?还有,春桃它们下蛋下得很勤,可以的话,你们把它们留下来多下些蛋,它们那么老了,肉不好吃”
“不行,你不能离开。”镇长忽然瞪大眼,佝凄的手臂抓住了她,几个村民也脸色狰狞地逼近
“孟蝶!”巴日突然一把用力拉过她“我们走。”他脸色阴沉地迈开大步,孟蝶几乎跟不上,他猿臂一捞,就将她扛在肩上,全身提气,飞跃至好几丈外。
“等一下,我还没和镇长交代药的用法。”孟蝶只觉耳朵嗡嗡作响,依稀是风的呼啸声震得她耳膜一阵阵的疼痛,她甚至头晕欲裂。
天色暗得好快,似乎是大雨要来了。
巴日根本不理她,脚下没停。
孟蝶这下子开始想吐了,但当她抬起头,眼前的景象却吓得她忘了不适。
那些村民,每一个彷佛都成了轻功高手,脸色青森森地,追在他们后头不放。
连小阿跟镇长也在其中。
周围的景物快速变动,甚至扭曲了起来,追着他们跑的镇民也越来越多,到最后密密麻麻地,简直像有千军万马,更有如蝗虫聚成乌云,连大地都在震动。
她都不知道天水镇有那么大,人有那么多?
“你不能走!”
是风的关系?她觉得镇长的声音,听来尖锐得让人发毛。
颁隆一声,一道雷竟然就劈在她眼前,如果不是巴日脚程够快,恐怕早已劈死他们了。孟蝶惊得忘了自己的声音,看着地面上出现焦黑的痕迹
紧接着又是另一道雷。孟蝶傻眼了,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数十道天雷一齐从黑得像要压到地面的诡黑天幕上打下来,瞬间她怀疑耳膜就要被这些霹雳作响的轰隆声给震裂了。
颁隆——
天雷逼得巴日不得不迂回前进,身后追兵变少了,但他们的速度也因此慢了下来,一个穿红衣的小阿甚至“飞”到他们身边。
“姊姊,不要离开。”
孟蝶不知道这些镇民原来这么喜欢她?不是吧?
这时候孟蝶才发现,数十道天雷,在地面上“劈”出来的黑色焦痕,竟然规律整齐地画成了一道看不见尽头的圆弧,圆弧内,地面碎石崩毁排列成她看不懂的文字,而大多数镇民就在圆弧内停了下来。
“卓洛布赫。阿斯尔!”彷佛来自天上,也来自身后的千军万马,一个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嘶吼声,以震动大地的力道喊道“你会后悔今天所做的事!”
背着孟蝶狂奔的巴日突然停了下来。
孟蝶已经没力气挣扎了,当巴日将她放下时,她腿一软,跌在泥地上。
原来不只坐车会晕车,让人背着还会“晕人”啊!孟蝶抱着可能得内伤的肚子忍住吧呕的冲动,两眼昏花地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你刚刚在跟谁说话?”巴日突然声音紧绷地道。
孟蝶闭着眼半晌,等待强烈的不适感稍减,才没好气地道“镇长啊!”巴日蹲在她身边“你看清楚,这是什么?”他指着地上似乎在遥远的年代曾被天雷劈成两截的石碑。
天水镇
石碑看起来不只年久失修,青苔和裂痕遍布,还有风吹日晒雨淋的蚀痕,几乎认不出上面刻了什么。
“这里确实有天水镇,但是三百年前就因为瘟疫,整个镇的人都死光了,后来这里又成了古战场,但那也是一百年前的事。”他到这里来找她时就已经调查过了。
孟蝶一脸空白“镇长他们怎么挑这种地方住?”难怪没什么外地人敢进来。
巴日瞪着她,伸手贴在她额头上“你从刚刚就一直在自言自语。你住的地方方圆百里内什么人也没有,只有荒废的村落和古战场,根本没有天水镇,也没有镇长!”他没注意到她对镇民的那些叨念,反正重逢以来她嘴里常冒出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当她说要把士兵抬到镇上,他还以为真的有百姓隐身躲在这种鬼地方
这并非不可能。战乱连年,安逸的年代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至阴至凶之地,也会变成最好的躲藏处。
乱世人比鬼凶,恐怕跟鬼住惫比跟人住安全。
“所以我是活见鬼了?”孟蝶却大笑“真的假的?”她以着令巴日错愕的狂乱大笑着,笑声久久不绝,笑得原本不明所以的巴日突然一把抱住她。
“原来哈哈哈”滑稽与悲伤,原来那么相像。
原来,她一直都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寂寞得只能跟鬼作伴她真的觉得好好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哈哈哈”在她越来越虚弱的笑声中,风起了。巴日一下子便察觉了不对劲之处。
风势围绕着他俩,像一道龙卷,风墙之外的景物越来越模糊,天上黑压压的云甚至翻滚起来,也在他俩的头顶形成一道漩涡。
巴日没有仔细看漩涡里有什么,因为怀里的孟蝶身子一软,倒在他怀里,开始抽搐。
“孟蝶!”风声与雷声,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尖啸,把他的呼喊完全吞没,大地与天空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孟蝶痛苦的尖叫——
结界完全崩毁!
梦中梦,梦中轮回动,是梦非梦;
是梦蝶?或蝶梦?千年一梦,梦醒成空。
“孟蝶!”巴日抱着两眼无神的孟蝶。
她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孟蝶,梦蝶也。
她是司徒凝,天朝二公主。
“小凝,你听着。”司徒清,天朝长公主,她的亲姊,也是在华丹阳夺位后唯一有能力保住所有皇室血脉与保皇派重臣的领袖。“我顾不了你了,我要保护的人太多,他们都是司徒家的希望,不能有一丝差池。”
而她只是个没有用处,动不动还会让华丹阳拿来当人质的小鲍主。
“但“那个人”有能力保护你!而且他愿意保护你。小凝,你要记住,那个人是皇兄他日夺回神器的重要助力,炎武人是天朝的宿敌,但你的和亲也许能改变一切。北国军力强盛,当朝的武皇是个讲理的人,皇兄未来的回归就靠你了。”
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她留在宫里早晚是死,到了北国也不见得受到武皇宠爱,但总是一条路。
她以为自己嫁了个老头子,想不到是个英俊却自大得让她气得牙痒痒的野蛮人!
“天上原就只有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我也只有一个王后。”
但是这个野蛮人,却为她许下一生专宠的承诺,他真的做到了,他们恩爱十年。
十年尽头,司徒烁夺回皇位,杀尽异己,包括率领一干重臣苦等他这个流亡的皇子回归的长公主司徒清。
“姊姊不可能谋反!她一直相信你没死,皇兄,求你”“权力足以改变一个人,小凝。”她那经历十年颠沛流离却仍俊美妖异的皇兄,待她仍然如儿时那般温柔。
是了,权力也许足以改变一个人;仇恨也是。
“小凝,你得帮朕一个忙”
帮皇兄一个忙。她的和亲就是为皇兄铺路,她必须为大局着想,两雄相争必有一伤,天朝与炎武若开战,天下势必生灵涂炭,她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一切都是为了和平,为了天下苍生,她只能选择背叛丈夫和族人。
她怎么会以为哥哥能饶丈夫一命?和平?司徒烁不想要和平,他只想一统天下,为了他的春秋大梦,哪怕血洗天下也在所不惜。
天山之役,武皇驾崩,司徒烁挥师扫北,炎武人失去领袖,好强的民族性情使然,仍和天朝作殊死斗。
一切都是为了和平,为了天下苍生?到头来,天朝的百姓和炎武子民,却用血肉去偿她天真犯下的罪过,男人们渐渐不记得家人的模样,因为战争真的持续太久;女人们只能期待自己侥幸躲过凌辱,然后抱着渺茫的希望擦干眼泪活下去;半大的孩子得学会割断敌人咽喉才能自保,他们面无表情地在战场上剥下那些战死将士的衣服或值钱的东西,彷佛不记得他们曾经是同胞或手足;善良的百姓得学会当强盗,因为不抢别人的食物饿死的就是自己
鼻肉离,人相食。这就是她想要的天下太平?
这就是她的天真换来的天下太平!
司徒皇室,千年前娶巫女为妻,历代以来的长公主都是巫女。姊姊死了,她身上仅有微不足道的巫术能力,她想赎罪,走遍天下,想以微薄的巫力和医术救人,无法力挽狂澜,但求救一个是一个,越走却越心寒,破碎染血的大地每一处都是对她的指控,她对自己犯下的罪过更无法原谅。
“你的罪,连地狱也容纳不下。无法饶恕自己吗?你本来就不该被饶恕!痛苦吧?悲伤吗?你应该生生世世都这么悲伤和痛苦”炎武人的巫女教她对自己下“无间罪咒”——
梦中梦,梦中轮回动,是梦非梦;
一梦生与死,梦醒如隔世;
一夜复一夜,一梦还一梦,生生世世,转醒成空。
她怀着罪恶感入梦,梦中天已荒,地已老,天地仅剩她一人,她要在孤独地狱中度过余生;而梦里的每一夜,她将再作一场梦,这梦中梦是一个轮回,她转生,去尝人间最苦最涩的痛,直到死亡,梦醒,又面对孤独地狱的梦境,夜复一夜,作着梦中梦,梦醒已是百年身,孤独地狱却还没到尽头。
当然,孤独地狱是有尽头的,在尽头处,她已年老,满面霜容,以为终于得到解脱,却真正梦醒,等待入夜,再一尝千年碎心梦
人间一夜,她一梦千千万万年。梦醒,青丝尽成白发。
孟蝶,梦蝶也,是她一梦千年中的最后一梦。是真有孟蝶此人,也是真的作了一场轮回之梦。是轮回亦是梦
不知是谁,把她从梦里拉回现实,她只记得自己的最后一场梦,也是最后一场轮回——她是孟蝶,来自一个战争已是太遥远的和平年代,至少她的城市是和平的,至少她的国家、百姓能决定王道的方向,人民不再以血肉为暴君成就天下——多美好的梦。
那人怜悯她,将她记忆封印,从此不再作梦,无间罪咒在天水荒原遗世独立的边界被暂停了,她怀抱着孟蝶的记忆,以为自己掉到了异世界,偷得几个寒暑的安眠。
若苍天真的愿意原谅她的罪,她原该就此度过余生,无间罪咒也将因她的生命终止而真正结束。
直到,她心爱的男人死里逃生,找到了她。
他知道吗?在那一梦千年的轮回当中,她总在寻找他熟悉的身影,却总是落寞而终。
卓洛布赫。阿斯尔。北国武皇,她的萨朗,她的丈夫,他的出现让封印出现缺口,她开始想起以前的种种。
也许封印注定要崩毁。天下仍战乱不休,她怎能苟且偷生?
“孟蝶?”巴日忧心忡忡的模样终于映入她眼帘。
他活着,他真的活着!
“萨朗!”孟蝶——不,她一直都是司徒凝——几乎要喜极而泣地抱住丈夫。
“你没事吧?”
司徒凝摇头,不想移开眼,只是深深地凝望着他。
摆云消散,天竟然放晴了,却已向晚,暮色如血。
原来他们真身处荒烟百里的古战场,远方雷声动,风云涌,吹来带水气的刺骨寒风,举目望去,除了荒坟,枯树,断垣残壁,就只剩黄土。
风暴要来了。
“我们今晚得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巴日说道“你可以走吗?”
司徒凝点点头。
“走不动没关系,我背你走还快一些,别逞强。”他说着,牵起她的手。
司徒凝只是一径地笑着,不在乎他要带她去哪,也不在乎封印崩毁后可能的后果。
他跋涉千山万水,花了七年才找到她。
她却是等待了千千万万年,才终于回到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