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看着他晃惚的神情,我说:你总该记得十年前威海的一个叫北山的小村吧?
他记起来了,我看见他灿烂的笑容了。
他说:我记得了,梧桐,你是那个最有灵气的小姑娘梧桐,呀,当年的小孩子竟然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你祖母好吗?她依旧喜爱看戏吗?
他记得起这一切,这就对了。
但我找遍了整个济南城,我也没有找到你们。我说
他说:我们早就不在那个城市居住了,自从剧团解散以后,我们就都成了游兵散将,我和你阿姨就回到了她在菏泽的老家。我们早就不唱戏了,我们开了自己的店专买绸缎,你阿姨总是怀恋那段身着绸缎的时光,她说守着这些绸缎,就象是守着那些舞台上的浪漫时光。
我说:阿姨,她好吗?
他顿了一下说:她不在了,是前年出了一场车祸离开的。
我说:对不起,我不该问你。
他苦笑了一笑:没什么。
他带我到他的家去,他的女人在墙上的镜框里静静地看我,我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我看到了她易老的红颜,但她的脸是祥和而幸福的。她在那里望我的目光水一样柔和。
她还会记得从前的梧桐吗?我问。
我看见她的微笑了,她一定是看见天堂了,就象我们看见了我们的泪滴。
我在这个有苏子涵的城市留下来。
苏子涵那时四十岁,刚好是一个男人最成熟的年龄,闲下来的时候,我到他的店里去看他,看着一个男人白晰的双手,在水一样光滑的绸缎上滑动。那些从前的时光,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遥远。
他招呼我的时候喜欢喊我丫头,我说你叫错了,你应该叫我梧桐,象从前叫我的那样。
他说:还是叫丫头亲切,象我的女儿,你知道我和你阿姨一生没有孩子,十年前看到你的时候真想把你带走,做我们的女儿,那个时候,你就比同龄的孩子机灵许多。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我说:但是现在我长大了。我不是从前那个看了戏就流泪的小可爱。
他说:是呀,真快,转眼间你都毕业了,二十岁,多美的年华。
我说:这是个可以谈恋爱的年龄,不是吗?
他说:是呀,好福气都属你们这一代了,而我们也是到了知天命的时候了。
我努力地缩小我们之间的差别,而他在努力在地扩大着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在闲下来的时候,也会为我来两句戏剧里的唱白,但没有了长长的水袖的相伴,那些唱腔就有了些苍白。
我守望我伶听,我知道一个戏剧舞台上的演员,仅仅是献出歌声是不够的。我在那些唱腔里里看到了属于苏子涵的寂寞。但是他始终不肯接受我。
有时,我会在黑夜里酩酊大醉,那些隔世的惆怅在我居住的屋子里弥漫,我想在一大堆词语里找到一个蒙满腔灰尘的词,让我点亮他。我想摸黑找到一盏灯,找到我的童年,七岁那年的雍容华贵,是那样的遥远。菊花的淡,灯笼的红,仍旧会在暗的夜里飘动,童年一本正经的游戏,在现代的酒杯里一摇一晃。
我说:苏子涵,你知道我的痛苦有多深吗?
他戏谑地对我说:我知道,满世界都知道梧桐是个苦大伤深的孩子。
我说:苏子涵,你知道对于七岁的梧桐来说永远有多远吗?你知道对于二十岁的梧桐来说,咖啡有多苦吗?
他摇摇头说:丫头,我真得很笨,我老了,我回答不上来你这些稀奇的问题。你知道四十岁与二十岁,它们隔了多远的年头?
二十年的距离,它们很远吗?
我记得七岁时,他抱着我去够紫藤树上的那些花朵,那是世间最怕触摸的花,我一摸,那些花朵就纷纷落下来,粉丹丹的一片,象一个人的飘眇的心思。
苏子涵说:你知道那些芬芳的花朵在这十年间经历了多少的风雨苍桑,而一个人的心间又长出了多少的老茧。
我无语,但我很执着,我在七岁的时候,就记得一个人的名字叫苏子涵,我没有理由在十三年以后去忘掉他。
我说我可以等。
后来苏子涵不见了,他给在我留的条子上写道:丫头,别走开,在我没回来之前,请替我看好我的屋子和绸缎店,我去看看你苏姨,几天后回来。
我知道他去了那个村子,那里有苏姨的坟茔,每年的那几天,苏子涵会守着满山的映山红与苏姨交谈,他怕她会孤独,他会在那里低声为她唱一段,象当年他们的恋爱时光。
我守着苏子涵的绸缎店,等他回来,我问自己,爱上绸缎,是从七岁那年开始吗?我抚摸着它们,心想,生命真是奇怪的东西,有些生命居然可以织成如此飘逸的布料,这每一光滑的布料里面有多少生命的痕迹呢?春蚕到死丝方尽,那是一些生命将尽的花朵呀。
绸缎上有黄的、白的蝴蝶在飞,它们吻着那些绸缎里的生命,象花朵一样开放却不是花。
我轻声地叹息着。
从花朵到花朵,从落英到落英,那是怎样遥远的一段路程啊,告诉我蝴蝶,这遍地肉体
凡胎的生命,以及所有来来去去的人生,是否真得有不灰的飞翔和歌唱?
那一夜,我在苏子涵的店里睡着了,我又梦见了七岁时的菊花灯笼,在黑的夜里,它们依旧那么雍容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