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身坐了下去,从入殿到坐下,皇帝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天威难测,张宏惶惶不安前行几步,与以往他不曾下跪任何一位权势之人相比,张宏此次走到皇帝陛下身前时,根本没有丝毫的犹豫,极为干脆的跪了下去。
掌握着再多的权势,再怎样的势力滔天也始终不能与大唐权势的象征像提并论,张宏不跪太平公主,不跪日后的帝王平王李隆基,但对于此时的皇帝陛下,张宏不敢不跪。
“草民,张宏叩见陛下。”微显紧张,张宏言语轻颤,叩首着时当然知道若是他仍如以往见相王那般不跪,那下场自然不会太好。
殿内二人,无论是皇帝陛下亦或是平王殿下,他们都不会奇怪这一向不向权贵折腰的少年为何此时跪的丝毫不拖泥带水。在这君权绝对的世风下,若见帝王仍不跪,那与求死无异。
“起来罢。”挥手示意张宏起身,陛下面上玩味的神色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已然能叫人心中不安。
张宏起身,之后恭身站在一旁,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以往的相王,现如今的皇帝陛下。而这也是自相王登基以来,张宏第一次再见到他。
“朕听闻你近日便会下往江南?”陛下开口言着,面上依旧微笑,他对这少年一向都青睐有加,不仅仅是因为张宏的知进退,善审时,更是因为这少年极为清楚何时该狂傲,何时该谨慎。始终能够认清自己的身份,从而做出一些与身份相当的事来,这本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张宏恭身,面上依旧惶恐不安:“是,陛下。”
轻轻点了点头,陛下在看着张宏时不知是作何想法,而也正当张宏紧张于为何陛下会在今日突然出宫只是为了见他时,陛下却忽然又是抬头看向了平王李隆基。
李隆基会意,旋即恭身退后,一直向着正殿门外。
究竟有些怎样的言语便是连他最为欣赏的三郎也不得在旁听着?张宏不解,但在平王李隆基退出正殿后,张宏显然更为紧张了起来。
自是能够看得出面前谨慎而立的张宏越为紧张,皇帝李旦却又轻笑了起来,他知道这少年那些紧张的作态不全然乃是紧张,不过他非但不曾介意,反而更加欣赏:“自朕入宫以来,你做的很好,但有一事朕不明,那日你在依凤阁救下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后,为何仍无得寸进尺而得罪那许多朝臣大员?即便你是想让这京中的人都来排斥你,好使得你可以从容离京,但这一举显然过分了些,你要知道,朕这些时日来,每日单单是为你之事便连费上许多心力。”
显然,那一夜张宏刻意而有的举动所暗藏的心思没能瞒过皇帝李旦,但这时在李旦口中说出来时,张宏听不出责怪之意,反而是听出一些惋惜,这让张宏极为困惑:“小可卤莽冲动,那一夜也确实是失智了些。”
分明是敷衍,但李旦仍是不会介意,他以为他是了解这少年的:“岂止是失智,你可知道因你那夜之事日后朕若要你入朝会遇到何等阻力?你不要以为不入朝便可在京中安然脱身,那不可能。”言着,似乎李旦也是忽然不想再提起那些事,轻声叹息时,李旦再道:“罢了,做便做了,只是你须更为小心,你要知道你所开罪的那些人,都不简单,到现下真正被你知道的,不过仅仅是其中一二。”
张宏依旧垂首默然,他当然知道那夜他所开罪之人,皇商李家也好,王氏三家也罢,都只是台面上的,还有许多未曾露面的潜在的敌人,都不是他所能一一猜到的。
“此去江南,非你想象的那般简单。”李旦开口言起江南时,面色复杂,他不会担心这少年在江南会身陷死地,乃因这些时日来这少年在京中的表现都足以让他侧目:“朕可以提点你的不多,但朕可以告诉你,楚氏在江南的根基甚至便连朝廷也不敢轻易撼动,所以你不要抱太大希望能够助那楚氏弃子一举成事。江南楚氏显赫已久,根深蒂固之下江南道的官员也是盘亘交错,先前连我那妹妹都垂涎江南之地的富庶可始终不能奈何江南楚氏,由此你当可以看得出其中可怕。”
皇帝李旦此次贸然出宫竟是为了提点张宏,这不能不让张宏更为惶恐,也在李旦话罢,张宏忙再次恭身:“谢陛下。”
摆了摆手,那一顶皇冠之下的李旦面色颇为耐人寻味:“朕还可以告诉你,江南之地不仅有公主府的人,还有王公公的人,所以你此次到江南所要面对的不少,所以朕很想知道,你到江南有些何等打算?”
张宏愕然,他不理解陛下这一言中将太平公主与王公公二人分开来说是什么意思,但因陛下始终是问了他,张宏倒也只能斟酌言辞而回道:“陛下此问倒是叫小可不知如何作答,据小可本意,也只能到江南后审事度时方可有所举动。”
微微一笑,李旦也不介意张宏话中的无礼,随即却道:“罢了,朕今日出宫主要是有两件事要告之予你,其一,你到江南后,朕会派韦和为江南道督护府将军,有这样一个领兵之人在江南,可为你确保不少立身问题。其二,江南道的那些官员有太多都不是朕能控制,但在你后,朕依然会派一些你信得过之人到江南助你成事,朕能做的不多,但你应知道,朕是希望你可以成事的。”
这两件事都让张宏心中骇然,他当然知道若有皇帝陛下这般相助,那他到江南即使不能说是定然成事,但确实可以多许多保障,但张宏此刻不解的却是,为何皇帝陛下决意会如此助他?
“对了,还有这个。”说着,李旦又拿出一面金牌,在他递到张宏手上时,也是言着:“这是朕那妹妹为你讨要的,望风使一职不属朝臣,你到江南若遇官员阻力,这面金牌可为你免去不少麻烦。”
早前在太平公主府上时张宏便知道了太平公主殿下为他要来的这一望风使之职,并且当时太平公主为他分析了其中利害,所以这时的张宏当然不会拒绝,从容而接过后,再次言道:“谢陛下。”
匆匆而来,似乎李旦也便要匆匆而去,在他起身时却是微显苦涩:“朕此次出宫还是瞒了不少人,所以只能言这些话予你便既可回宫,即便是做了皇帝,身不由己之事也依然不曾断过。”
张宏未有开口,却是惶恐而随在陛下身后。但仅不过行了两步,李旦却忽然又是顿足,随即转身时,十分突兀而言道:“东宫一事,朕等你回来再作决意。”
张宏很清晰的感觉到他额头上的冷汗,由陛下这一言中他当然听得出皇帝陛下根本是用定了他,便是无论他再如何的逃避也始终避免不了在太平公主与东宫一位间挣扎。
“朕这便回宫了,你也不要在三郎府上停留太久。”依旧是一句十分耐人寻味的话,张宏今日突然觉得这相王自登基以后似乎变的更为莫测高深了起来。
…
…
与平王李隆基在偏门处送走了皇帝陛下,张宏这时对于这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皇帝陛下实在是百般滋味,不过虽是这匆忙的一次会晤却依然是叫张宏从中体会到陛下对他的青睐,以及利用。
于是张宏感激且无奈着。
“江南一途路途遥远,前途也是凶险未卜,你万勿多加小心。”平王李隆基的眼睛一直都放在相王离去的背影上,只是突然开口之下,倒叫张宏难以作答。
后来,如陛下所言那般,张宏未在平王府上停留太久,他在皇帝陛下离去后只是与平王殿下随意说了告别的话,便离开了平王府。
对于今日突然的面见皇帝陛下,张宏在心中存着许多感慨时倒也实在生出了一些无力感。这种被人时时利用着,但始终不能摆脱被利用这一局面,实在不好受。
离开平王府,张宏原本是打算直接回转家中的,可在他想及明日便要离开这京城时,却也不得不再次往太平公主府那处行去。
每日不得不面对的人,不得不敷衍的人,都让张宏觉得辛苦,而这些辛苦甚至远比命运把握在别人手中更要让人难以接受。
天色已近傍晚,张宏赶到太平公主府上时,面上显得疲惫不堪,今日一天下来,虽然没有往日那样凶险,那也确实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太平公主这时正在一处偏殿内欣赏着宫乐之人的歌舞,在边令诚的引领下,张宏从一旁而轻步走到太平公主座下。
虽然是看见了张宏,但太平公主并没有将眼睛由歌舞中收回,随手一指身旁坐位,示意张宏坐下后,启齿问道:“可是来辞别的?”
张宏不奇怪太平公主为何如此随意而问他,这几日里其实张宏已与太平公主说了许多关于下江南之事,因此张宏倒也随意笑了笑:“正是,明日便欲离京前往江南。”
点了点头,太平公主这才将凤目由台下歌舞之人身上收回,却是看向张宏时,眼中笑意盈盈:“不要忘了答应本宫的话,若是江南之事不可为,须早些回转。”
“自然不敢忘。”张宏微笑着,在太平公主这处,他实在没有先前面对皇帝陛下时的惶恐谨慎。
“你此次下江南,本宫会派人在江南接应你。不过即使如此,本宫依然以为你到江南其实本无太大用处,若仅仅是为了楚氏那弃子的话,本宫大可以让江南之人将楚图安然送回京城。”太平公主轻笑着,言语虽是随意,但显然是对张宏有太多好感。
不过,张宏自然也不会领太平公主番好意,在他接手太平公主身旁那宫女为他所斟暖茶后,轻笑再道:“所谓不到黄河心不死,小可实在是很想知道究竟江南发生了何时,竟是让楚图危不能保。”
“不到黄河心不死。”太平公主顾盼流离,却是忍不住喃喃言道:“本宫实是不知你这少年的一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气概究竟是让本宫,该赞?该叹?”不待张宏开口,在台下歌舞未停,依旧仙音袅袅时,太平公主眼存笑意,却是轻声叹着:“本宫很想知道,你这少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张宏举着暖茶的手稍为一顿,他不曾想过太平公主竟会有此一问,但只是一顿之后,张宏却是微微一笑:“不若,小可为殿下讲个故事罢?”
太平公主凤目连闪,她早便知道这少年为持盈讲的那些故事都是极为有趣,但这少年却始终不曾为她讲过什么故事。于是,太平公主轻轻拍手,示意台下那些宫乐之人渐渐止声,殿内一片安静之时,期待而看着张宏。
“从前,有一个人在荒野之地行走,他一路走来虽是四周荒凉,但毕竟极是清净,所以倒也合乎他出外随意散步的心境。”张宏微笑着,声音不高,但却响彻满殿:“可也在他将要步至一块田地之时,自他身后却陡然出现一群恶狼,垂涎着口水而追赶那人,分明是一副要吃了他的模样。”
太平公主眼中更显玩味,但不曾为张宏口中那人的处境而紧张,玩弄了一辈子权术阴谋的她当然知道弱肉强食这个道理本就是生存的法则。
“于是那人很害怕,慌不择路之下只能发足狂奔。”张宏言着,微笑之意渐渐收敛,眼中也是有些茫然:“眼看身后的那些狼越追越近,那人也以为必是葬身此处之时,却忽然看到在他身前不远处有口枯井。”
随着张宏绘声绘色的讲着,太平公主也似是逐渐代入其中,虽然眼中的欣喜一抹而过,但依旧是让张宏瞧得出,太平公主殿下也为那人能够存活而稍稍松了口气。
“他跳下了枯井,终于摆脱了身后的恶狼,可还不待他能够稍稍喘息一口,却也猛然发现,他脚下的枯井中全然乃是毒蛇片片。”连太平公主都任不住轻掩小口,一派震惊,当可看出张宏讲着这一故事时是何等的投入。
“那他岂不是再无生还的可能?”太平公主终于忍不住开口而问,面上诸般神色有惋惜,有紧张。
张宏摇了摇头,却是轻叹:“上有恶狼,下有毒蛇,可这人在枯井之中却也发现井中他头上有条蔓藤,他伸手抓着蔓藤时,毒蛇也咬不到他,恶狼也不能跳下来。”
为那人而松了口气,其实太平公主这时虽是不明张宏这一故事能说明什么,以及跟张宏是怎样的一个人有什么关系,但却不能否认,这个故事在张宏口中讲出实在是让太平公主心境微起波澜。
“虽是暂时安全,但那蔓藤显然并不牢固。”张宏的故事依旧没有完,太平公主听着,却是知道原来那人的遭遇不仅于此。
“蔓藤逐渐弯曲,那人也慢慢将要坠落,可在这时,他却忽然发现蔓藤之上有许多不知何时的蜜蜂所留下来的蜜糖。”
太平公主更为疑惑,这个故事似乎越来越出乎她的意料。
“于是,那个人忘记了上边的恶狼,也再也记不得身下的毒蛇,他全身心而注视着他面前的蜜糖,终于忍不住伸出舌头,去舔尝那馨甜全然的蜜糖来。”
太平公主微皱了眉目,转而深思起张宏这个故事中的那个人来。她想的投入,以至于完全不曾注意到张宏这时眼中的迷离叹息:“小可,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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