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令人作呕的话语自身后阿奴唇间而出逐字逐句清晰落在韦后耳中,却是让韦后在听出了阿奴之意的同时忍不住惊惧,忍不住恶心,忍不住遍生寒意。
阿奴怎会如此突兀的有今日这般模样?
缓缓而转身去看向阿奴那张满是茫然,满是疯狂意味的面孔时,当眼前形势下本不该有其它杂念的韦后突然感觉到,她似乎有些束缚不了她的心念,管制不了她此时一切绝不能有的思想动作了,这让韦后面上煞白一片,极是骇人。
阿奴,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尽管神龙殿前的那些厮杀声依然存在,也尽管韦后心中深知这个时候绝对不允许她去想些别的什么,可很显然,她已然是再也无力能够控制她的一切思维。
当阿奴那张皱纹微显,白皙且无一丝胡须的脸孔落在了韦后眼中,韦后突然不可自抑的想起那些年,当她还在自家府上待字闺中时,眼前这阿奴便已是伴在了她的左右,而想到那些年,韦后不可避免的也便想到在那些年间这阿奴对她的百般好,千般好。
当年的韦后在家中只是偏房所出,又有娘亲早死,所以那时的她在家中从来都只是任人欺凌,毫无任何地位可言。也在那时,这阿奴便随在了她的身边,韦后到这时甚至也仍记得,那些年间只是府上最卑贱的下人阿奴,是怎样的一次又一次守护于她。
究竟阿奴那时为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韦后到此时实在是再也想不起来,计算不清了,她只是记得有一年她那禽兽不如的亲兄长欲要对她行不轨之事时,府内上下只有那时年少的阿奴不顾一切的奋身挽救于她。即便下场显而易见,但毕竟阿奴活了下来,并且也一直陪伴在她身旁到今日此时。
瞥见此时阿奴脸上犹存的伤痕,韦后微微茫然,那是他当年为了救她所留下的印迹吗?
杂念太多,当场间的厮杀声又一次震醒韦后之时,她忽然意识到她脑中已是全然混乱了起来,而当韦后强自摇了摇头,想要摆脱这种混乱,试图专注于眼下这大事时,却抑制不住的又想起,在自家府上的那些年,她之所以仍然能够夜夜安眠,怕也是因那时的她从来都是知道,她的房屋门前始终站着一个常年鼻青脸肿的下人小厮吧?
乱了,乱了……
察觉到嘴角有些温润的湿意,韦后随意抹了把嘴角,却从手上看见的乃是一片的触目惊心。
当年,先皇李显看上了她,想要迎她回宫时,这时的韦后已是再也记不得当时阿奴的神情了,她只是记得那天阿奴一个人不知去了何处,也只是记得那天阿奴走后她竟然心中惶恐不安。
不过后来,阿奴还是回来了,而他回来之时也还是那般平静且卑微,也在那天,也是那般神情,阿奴似乎仅仅是再为随意不过的口吻告诉她,他去净身了,他要随她入宫,他要永远守护在她的身旁。
当时,本宫落泪了么?
眼中皆是茫然的韦后忽然看到面前阿奴的右手自袖中而出,而他手中那明晃着的锋芒刺痛了韦后眼睛的同时,却也使韦后清醒了许多。再次看向阿奴时,韦后眼中少了那些茫然,却多了许多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怨恨。
“可那又如何?他对本宫的好,本宫铭记在心又何曾忘却过?”因那匕首的锋芒,使得韦后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
是的,若说韦后乃是一无情无义,与任何人都只是利用防备的话,那么对于阿奴,韦后实在可说得上是宠幸万分。入宫以来,她从未向李显要过任何宫人服侍,也从不接受除了阿奴以外的任何宫人随意进入她的宫闱。在她被李显册立为后时,她甚至当众宣布,阿奴乃是她一辈子都不能忘却的恩人!
恩人,只是韦后再也记不得那日她当众吐出恩人二字时,阿奴是怎样的一个悲戚神情?
“你只是一个太监。”韦后看着阿奴:“所有太监都向往都渴望拥有的,本宫都不曾亏待过你。银钱之物,本宫日日赏赐予你,甚至便连李显赐给本宫的首饰,只要你喜欢,本宫也任由你拿去。权势,在这大唐天下,除了李显,除了本宫,还有谁敢得罪于你?连本宫的女儿安乐公主,朝上的许多尚书大臣,又有哪一个见了你不是收敛跋扈,卑躬屈膝?”只是这些,在此时,韦后只能这样想着,却说不出来。不过,在韦后这样想着之时却也根本不曾在意,那些富贵,那些权势,有哪一件是阿奴主动想要的?这种种的许多,不都是她强加予阿奴的?
难道,本宫真的亏待过你么?
心腹间一阵绞痛,韦后口中甜意一片,在她连忙伸手掩口间,却也终于知道,这血啊,是控制不住了。
再多的胭脂也不能遮掩此时韦后面上的惨白,在她看到了阿奴手中的匕首,又瞧见了案上的暖茶时,韦后终于愤怒,终于慌乱,她到此时当然已是肯定,这些定都是眼前这阿奴,这该千刀万剐的太监所做的一切!
只是,随着毒性越深,胸口越发绞痛,韦后扶着茶案的手也终于失去了气力,在她慢慢瘫倒在地时,她那双充满了仇恨与不甘的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阿奴的嘴脸。
本宫对你这般好,你为何要如此回报本宫?
感情这种东西,从娘亲死的那刻起,韦后便再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自然她也永远不会知道在她眼中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东西,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又究竟能够带来多少她所根本不能想到的事情。
杀伐渐盛,倒在地上的韦后此时再无了一点力气,直到这时才全然清醒的她,终究也只能这般躺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她已然坐上了的椅子一点点的离她而去……
看着阿奴饮下了那杯暖茶,又看着阿奴试图想要躺在自己身旁,韦后本来再无丝毫神采的眼睛突现异彩,她是真的很恶心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该杀千刀的太监躺在她的身旁。她到这时才忽然觉得她以前真的是瞎了一双眼。
不过,她始终不能再开口说出任何一句话来,也始终不能改变阿奴已然躺在了她身旁的事实。
也在此时,韦勋显然也察觉到了龙椅上韦后的突变,在他全然皆是惊恐的神情下,见他仍是那般僵立着,便连韦后也是忍不住想要骂了起来,这韦勋乃是她韦家所有子侄中她最为欣赏的一个,可当如此紧急关头,韦勋怎的如此愚蠢?
“为何还楞着?为何仍不速速下令放箭?”愤怒,责骂,怨恨等等神情浮现在嘴角满是鲜血的韦后脸上,但她终于说不出这些话来。
片刻之后,韦勋终于动了,而也正当韦后竭力睁开眼睛显得欣喜想要去看这韦勋究竟能不能胜任千牛卫将军一职时,却也逐渐失望:“蠢货啊蠢货,到此时你再计较这该死的太监尸首又有何用?若还不速速下令,本宫这些年来倾力所布置的这一切便终要成空了!”
宏图霸业,转眼成空。
韦后只觉她的呼吸越来越为艰难,也深深的感觉到她身上的那些精力在慢慢的离她远去,而倒在地上的她,却也终归只能以仅仅她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言道:“本宫不甘……”
直到这时,直到死前的这一刻,尽管韦后终于想起了这些时日来阿奴的许多不正常,比如常常莫名叹息,比如常常显得心不在焉,又比如常常独自一人望着她韦后怔怔发呆……但,韦后终究还是不能完全明白,为何,为何阿奴在今日如此突兀的变成了这般模样?
…
…
神龙殿正前龙椅上韦后的突然变故,自然皆都落在了临淄王李隆基等人的眼中。在第一轮齐射后,眼看韦后举手又要下令第二轮齐射,却突然只是举起了手,但没有下令,这些奇怪之处,自然都是让李隆基等人深为不解。
不过,在后来看到韦后唇角那丝丝血迹后,李隆基这处的所有人虽然并不知韦后那处究竟发生了何事,但结果显然都是让这些人极为意外,这陡生的变故,不仅韦后台前的韦勋一时不能反映过来,便连李隆基这处的王琚,高不危等人也都是全然怔在了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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