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竹笠扔掉,力气使大了些,禁不住弯腰咳喘。一仰一俯秀sè难描,若颦若嗔兼胜兰菊,连吐口唾沫都有不尽的美态。两个男人恍如撞见天女下凡,神妃临世,也不知道自家的魂魄飞到哪里去了。
那姐挽着苏中玉的胳膊,自骡车走到大堂,又连喘了好几回,拣临窗的座子坐下。苏中玉道:“快沏好茶来,拿热手巾来。”接喊数遍,掌柜伙计才回过神,赶忙跑进里边张罗。姐举目环顾大堂,只见檀柱玉基,绣阁文棂,酒案边描刻金线,窗壁上写满题句,触眼皆是富奢华美之物,甚感厌烦,正想移开视线,忽看墙角那座上趴着个酒客。
诺大酒楼中,先前就只有这一个客人。脸朝下据案而睡,桌上杯盘摆满,菜肴几乎未动,酒壶却已空了,横倒在脑袋旁边,一副借酒消愁的颓废之状。苏中玉盯着他那件宝蓝直裰,质地虽好油腻不堪,皱巴巴象街上捡来的,上方巾松垮,头发垂散,比叫化子差不了多少,摇头道:“如此富丽堂皇的所在,吃酒的是个穷酸秀才,跑堂的又那等贼汉子…..这酒楼处处透着古怪,我们还是谨慎心些为妙。”
姐全不在意,一眼瞥过传向窗外,望着几枝桂花出神。少时店二提壶斟茶。苏中玉道:“把雅座打整干净,我家姐受不得外头的俗人臭气。”姐止住:“不用了,我坐在这很好。那边雨水洗过树叶绿莹莹的,我瞧着身子清爽多了。”呼吐几口长气,果然不再咳嗽。又问要甚菜,姐道:“打三斤白酒,切两斤熟牛肉。”苏中玉一听惊诧:“好家伙,牛肉白酒!村汉臭男人吃的东西,怎能入姐的口。您这通身秀气的人儿,该当用些jīng致细嘛,象那什么西施舌头,杏花美酒之类的……”
话间酒菜端到,满满当当三壶,热腾腾的一盘子,足够四五个人吃饱喝足。苏中玉正想劝她放宽心,休要使xìng子暴饮暴食。忽见姐指着道:“店伴大哥,我请你吃。”一转念间,方知酒肉是给这粗人准备的。
店二愣了半晌,蓦地大喜,先提起酒嘟嘟灌下半壶,随即吃肉,也不用碗筷,双手抓起流水价往嘴里塞。姐托颐看他吃喝,喃喃道:“真是饿坏了啊。”又叫添肉加酒,那人食量颇大,转眼吃个jīng光。苏中玉方才省悟“这家伙个头虽雄壮,迎客时有气没力满脸饿鬼相,显是肚子没填饱,我怎地没留意。唉,姐洞察微细,心思缜密,那可是谁都比不了啊!”
等店二吃完。姐道:“饱了么?”店二头:“哦哦,呵呵呵。”抹抹满嘴的油,竟然不来个“谢”字。姐道:“我想你们北方人爱吃牛羊肉,到此地要装江南人的斯文样子,肉不敢多吃,酒不敢多喝,这些rì子一定受够了憋屈。”
店二张开嘴合不拢,就觉这姐句句中自己心坎。掌柜平rì训诫,确要他收敛本xìng,乔装懦弱南人,如同老虎强作病猫一般,憋气受屈早已苦不堪言。此时乍逢顾恤,口腹餍足且不论,更难得一位天仙般美丽的女孩儿出言相慰,登觉神爽意快无以言表。他本是北方豪直大汉,兴高处“哟哟”大叫两声,腾身做个雄鹰展翅之式。苏中玉暗暗称奇,认出这是塞北摔跤特有的动作。
姐头道:“嗯,草原上shè雕博虎的英雄,你叫什么名?”店二挠头道:“是才取的,还是原先的?”姐道:“才取的汉名吧,你的原名我听不懂。”店二咧嘴笑道:“那我叫黑虎。”姐道:“掌柜呢?”黑虎道:“他叫张三。”姐问道:“黑虎大哥,你们接手酒楼没几个月吧?”
苏中玉闻语思忖“怎地姐接连道出关节,倒像早知两个北蛮子的行迹。”转念想道“其实不难看破,四处器物痕印古陈,绝非为最近置办。穷秀才桌上酒食jīng美,灶房的厨子显是原班。北蛮子匆忙买下这大酒楼,不知想干什么坏事。”果见黑虎竖起两个指头道:“两个月,嘿嘿,县官卖给我们的。”
姐道:“原主是诸暨的知县?想必他是个重情男子,门前写个牌匾叫‘破泥’,向过往客人宣示夫妇恩爱之义。”语气略带讥讽,苏中玉本待发笑,又品出此言隐含怨意,一转念不由暗中叹息。黑虎酒喝多了话也多,摆手道:“不是不是,牌子跟县官没关系。”手一指那秀才:“门上牌子是那位庄公子写的,他是这的常客,楼里摆设比我们还熟悉。”
苏中玉忍不住插嘴:“他穷到那般光景,还付得起酒钱?”
黑虎道:“庄公子有得是钱,他手下人很多……据掌柜讲,他以前跟县官交情深。”
苏中玉渐省“多半是本县的世家名流,自恃家底厚才学高,打扮如此荒疏放浪,江南多的是此类人物。”黑虎道:“等我们办完事情,这酒楼要转卖给庄公子,他钱多我们钱少…..”苏中玉连问:“你们要办何事?你们是谁?只有你和掌柜两个么?”黑虎虽喝了酒,犹记得要务机密,嘿嘿笑着不应。
对答至此,酒楼种种怪异探出个大概。两名异乡客改头换面,于路潜伏,显然暗藏重大图谋。但姐已是意兴倦懒,似乎很不喜欢涉入yīn谋诡局,挥手道:“我只想打听本地风土,你既是外乡人,又碍口难言的,还是换做菜的大师傅来问吧。”厨房人等不可擅入前堂,本是店中的严规。可眼看姐露出不悦之sè,黑虎只感不出的内疚,自责,胸中忽地升起莫名冲动,仿佛只要能令她开颜展眉,自己上刀山下火海都甘愿,拍胸应道:“我这就把大师傅给姐带来!”苏中玉道:“要会做西施舌头的师傅,烧牛肉羊肉的北方粗货就别找来啦,当心羊臊气把咱们姐熏坏。”黑虎似懂非懂,只管头道:“好,姐你等着。”转身拔步就走。
少女又将他唤住,叮咛:“黑虎大哥,你莫再叫我姐。我并不比你高贵,我的出身,其实很低贱。”黑虎惘然蠕唇:“那我该…..该咋称呼你?”看她秀容转和,清丽无可方物,想起家乡雪山仙子的传,只yù开口高呼“仙女娘娘”。少女淡然道:“我姓龙,你叫龙姑娘就好。”
这仙子般美丽的少女,自然便是离山远走的龙百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