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夭闻言一震,脑中闪过往rì读过的佛经。据佛教经书记载,修行者得道后具有五种神通:天眼通,天耳通,如意通,他心通,宿命通。其中天眼通能尽览万事万物,目视千里之外。如果再证得阿罗汉的果位,便可明辨众生的所作所为,以及rì后的种种报应,故而阿罗汉的天眼通又称“天眼明”。
李凤歧道出“天眼明”三字,意指尼姑能够“观外相而明因果”,洞察别人的隐秘往事。但这么个弱质女尼,温饱尚难周全,又怎会是神通广大的阿罗汉?
尼姑道:“神通何足挂齿?李道兄普济天下苍生,已修成‘布施波罗密’,来世必获我佛授记,得证大菩提道果。贫尼有缘拜谒尊颜,实乃前生积存的福报。”她语气极为恭敬,心情激荡之余,手脚微微的发颤。
桃夭夭盯着尼姑,又瞅了瞅李凤歧,心中疑窦丛生“她口口声声大师兄普济万民,倒象亲眼所见的事。张大叔他们谈论‘潇湘花雨’时,也是这般虔敬的神态,呀,普济万民,莫非大师兄就是那‘潇湘花雨’?”仔细端详李凤歧,看他气sè昏沉,神情颓唐,与想象中的大英雄相差十万八千里。
李凤歧双眼直视前方,葫芦凑近唇边,淡淡的道:“什么来世前生,因果报应?我修的是玄门道法,只论天命,不信因果。”
尼姑道:“万法xìng空,尽由缘起。李道兄早年遭遇的惨祸,皆因缘相应故。‘无常,苦,无我’是为名sè之因缘,道兄若参悟此节,内心郁结的情仇和苦痛,定…….定可豁然消解。”她jīng力还未复原,仗着兴奋劲儿谈论佛法,忽地气虚脚软,摇摇晃晃的扶住桌边。
李凤歧瞧了她一眼,笑道:“你省省吧,世间哪有罗汉菩萨。所谓的‘天眼明’神通,类似相面卜算的法术,或可揣度吉凶,推测人事,怎能洞悉前生今世的因果?再哪有什么前生今世?因果报应?尼姑你仔细听我讲——佛门虽大,无足立证;佛法虽深,形而上虚,自古多少信徒出家苦修,到老来皓首穷经,百事无成,白白的虚度一生。丫头灵xìng十足,长得又标志,何不快快乐乐的过rì子?以后再找个好婆家,成婚生子侍奉爹娘,不比当尼姑强万倍?哼,偏要剃光头沿街讨饭,似这等修行能得道,老母猪都会爬树了!”
他越越火大,霍地站起身,道:“本来喝得畅快,偏被尼姑搅了酒兴!他妈的,老子躲开,省得跟你瞎扯淡。”口中骂骂咧咧,晃荡着撞进里边,客房内“乒乓”器物翻倒,随即响起雷鸣般的鼾声。
尼姑双手扶定桌子,竭力站稳,道:“李道兄……切莫妄语谤佛,rì后恐受恶报。”话间眼神散乱,连李凤歧走开都没察觉。桃夭夭见她不支,忙扶到凳中坐好,从衣兜里摸出烧饼,撕成块要喂她。尼姑睁开眼睛,缓慢的摇了摇头。
桃夭夭道:“师父,你是饿晕了,吃东西就会好的。”
尼姑淡然一笑,道:“多谢公子好意,佛门的规矩过午不食。若非明rì要翻越山岭,没处化缘,我也不会黄昏来此乞食。”
当年释迦牟尼率众修行,每天清晨沿街乞讨饭食,午饭后讲经布道,再不吃任何食物,这称为“过午不食”。桃夭夭知道佛门有这戒规,但饿昏了还要守戒,如此虔诚的信徒当真少见,钦佩之余,暗叹她太过古板,好歹劝了半天,尼姑只是微笑摇头。
这工夫食客们陆续散去,堂内冷清了许多。打杂厮抹桌子扫地,走前跑后的忙碌。跑堂伙计走到桌旁,斜眼望向桃夭夭,道:“客人,我们要关门了。你若留师太过夜,就跟她开间客房罢。”语带讥讽,颇有不屑之sè。
桃夭夭道:“好啊,快领我们进房睡觉。明天写张功德帖贴门口,教过往客商传扬贵店敬佛的美名。”
但凡佛寺领受大宗施舍,必将施主名字张榜告示,称为“功德帖”。行脚僧只到寺庙挂单,民间人家留宿算是积功德,一般不会向僧侣收取房钱。客栈接纳尼姑并非常见,而任其与男子同宿,那更是闻所未闻的希罕事。
店主人正在柜台里算帐,听了桃夭夭这番话,明白他是也个惫懒人物,思量此事传扬开去,官府问个“诲yin伤风”的罪名,客栈非关门不可。连忙放下账本,喝退伙计,近前赔话道:“客官见谅,自古僧俗有别。师太住店本没什么,只是店里人多嘴杂,传出谣言恐坏了师太的名声。”
桃夭夭岂是好欺负的?当rì他横行灌县城,人见人怕,此刻店伙计竟敢出言轻辱,两句赔话焉肯罢休?正sè道:“这位大哥亲口的,要留师太过夜。生意人言而无信算什么?这店啊,师太是住定了,识相的准备好上房。”
店主再三解释,桃夭夭不依不饶,闹得凶了客人们出来围观,自然附和桃夭夭起哄的多,帮着店主劝解的少。店主人额头冒汗,暗自纳闷:怎么今rì人人胡搅蛮缠,难道都是天魔星下凡?心头焦躁,回头把伙计骂了个臭死。
正吵闹间,尼姑扶桌而起,道:“各位请勿争执,因我之故妄动无明,只会增加贫尼的罪业。”着挪动双腿,向门外缓慢走去。
桃夭夭忙道:“师父,外面冷得很,你就待这里罢,屋里暖和些。”
尼姑道:“多谢公子好意。佛门有谚‘rì中一食,树下一宿’,出家人露坐荒野才是正道,不该贪图安逸,烦扰民家。”
桃夭夭既好笑又无奈,暗想你也太刻板了吧?眼看她摇摇yù倒,急忙追出去搀扶。店主人趁机连使眼sè,伙计搬动门板,“噼里啪啦”一阵响,将店门关了个严严实实。尼姑走了十几步,寻着一株枯树,倚树盘膝而坐,道:“公子请回屋就寝,贫尼已找到住所了。”
桃夭夭举目四顾,只觉寒风刺骨,道:“在这儿坐一晚,你准得冻成冰棍。”走回客栈前,忍不住xìng子发作,飞腿狠踢门板,叫道:“他妈的,没心肝的混帐!快送些柴火热水来!要不老子拆了这家黑店!”粗话出口,心里好笑,暗想虽看不惯大师兄,但他这两句“老子”和“他妈的”,用来骂人真是痛快。踢了好半天,里面有人答话:“别闹啦,后院烧着热水,客官你自便罢。”
桃夭夭转到店后,果然后门还开着,院中堆满柴草,灶房里热气腾腾,正烧着几壶热水,那是给客人们斟茶洗脸用的。他也不开口讨要,自行提了两壶出去,回转身又拿柴火和瓷盆。往返数次,瞅见墙角放着把斧子,提在手中猛挥几下,“乞里咔嚓”将门板砍倒,劈成长长短短数十块木板。烧水的厮见他动了家伙,登时吓傻了,哪有胆子阻拦?桃夭夭将木板搬至树下,就着枝叶,枝桠,石块,搭成简陋的窝棚,扶尼姑于内坐好,又燃柴火,用石头摆成灶台形状,支起那两壶热水。
这番忙活足足两个时辰,每当尼姑要起身帮忙,桃夭夭总是劝止。待诸物齐备,天sè已黑尽,桃夭夭擦抹额头汗水,嘘气道:“行啦,这才象个避风栖身的住所嘛。”
尼姑粲然而笑,也不刻意致谢,只道:“累了公子,我却坐享其成。”
桃夭夭笑道:“你身体虚弱,原该好好休息。”
尼姑笑容渐渐收敛,忽然发问:“为什么要帮我?”
桃夭夭一怔,心里也问自己“为何要帮她?”想起‘扶弱济难,见义勇为’这些理由,细细思量又不是,只觉对方可亲可敬,仿佛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尼姑眼光愈渐柔和,最终笑意代替了疑sè。桃夭夭知道她不再寻求答案,自己也懒得思索原因。两人莫逆一心,相视微笑,胸中都充满了暖意。
沉默片刻,桃夭夭用木条拨弄篝火,忽道:“你从哪里来?”尼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桃夭夭又问:“你要到哪里去?”尼姑仍是摇头。桃夭夭也不着恼,问道:“那你独自流浪,到底为了什么?”
尼姑凝望夜空,眼神变得深邃,轻声道:“遍知苦谛,为求解脱。”佛家宣称人生即苦,修行者必须亲身体验苦厄,方可堪破红尘修成正果。
桃夭夭不以为然,道:“人活一世,有苦也有乐,大丈夫随遇而安,何必强求解脱痛苦?”他讲出内心的想法,浑忘了眼前之人不是“大丈夫”。尼姑并不分辨,淡淡一笑,道:“这是道家的法理,无怪你是峨嵋派的弟子。”
谈论间桃夭夭用干草铺好睡铺,把热水倒入瓷盆,让尼姑洗了脚歇息。他俩心静如止水,都没把男女之防放在意中。尼姑清苦惯了,不愿起居太安逸,但见桃夭夭盛情难却,只得脱了麻鞋洗脚。桃夭夭看她脚踝血痕斑斑,水泡累累,叹息:“年纪轻轻的,如此折磨自己,何苦来?”
尼姑笑道:“你和李道兄真象,可谓异口同声。”
桃夭夭道:“你李师兄早年遭遇惨祸,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真能看穿别人的因果报应?”
尼姑低了头,缓缓道:“我非阿罗汉,焉有宿命通?我自幼修行游历,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通过观察人的气sè,渐渐能感知其内心的秘密。这门功夫算不算天眼通,我不清楚。但你和李道兄心里的苦楚,确实令我感触。”
桃夭夭奇道:“我们心里的苦楚?”
尼姑头道:“不错,我的苦仅是体肤之苦,身苦而心安;你俩的苦,才是刻骨铭心的情苦。”
桃夭夭笑道:“你且,我有什么情苦?”
尼姑默然不答,捡了根木棍,划拨地面沙土,写下一个大大“龙”字。桃夭夭登时满脸紫涨,犹如被人连扇了几百个耳光,一跃跳起,道:“你……你如何知道?我,我……”
尼姑道:“李道兄引述佛语,指明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所言确然无虚。其中‘怨憎会’是指冤家碰面,憎恶之心耿耿难绝;而‘爱别离’是指爱人分别,相思之情依依难断。两种情感截然相反,却都能令人销骨断肠。李道兄深受‘爱别离’的苦楚,以致现今言行颠狂。”
她轻拨木棍儿,盯着地面划痕,续道:“公子的身世和经历,我是看不出的。但你内心深处藏着那个女孩子,既充满了厌恶,又蕴积了思念。‘怨憎会’与‘爱别离’交织相混,实令我惊诧。公子离家远行,大概就是为了逃避那女孩儿罢?又为何对其rì夜牵挂呢?…….”
桃夭夭脸sè由红转青,断然道:“别了!什么女孩儿,与我毫无干系,我心中只记挂雪师妹!”
尼姑轻叹口气,垂手盘膝,闭合双眼入定了。桃夭夭自悔失言,想赔话致歉,又不知从何起,失魂落魄的坐了良久,挨着火堆和衣而眠。
次rì清晨起了大雾,桃夭夭面颊被露水浸湿,悠然醒转,摸摸身上却盖着棉被,睁开眼只见红袖坐在旁边,而尼姑已没了踪影。
火堆仍“噼啪”燃烧,石头上放着一口大铜锅,满锅牛油烧得喷香扑鼻,地上摆满十几盘牛羊,鸡肉,蘑菇,鱼片等诸般生菜。红袖手拿碟子调作料,见桃夭夭醒来,嫣然笑道:“主人醒啦!快起来吃早饭。”
桃夭夭愣了愣,问道:“你干嘛呢?”
红袖得意洋洋,笑道:“给主人准备早饭啊!兴文县‘五味居’的麻油火锅很出名,我偷了他们全套家什,还有菜肴,调料,赶早给你做些好吃的。怎样?往返三百里,眨眼来去如风,你的丫鬟办事麻利罢?”
桃夭夭揉搓睡眼,掀掉棉被,道:“大清早吃火锅,当我是饿痨鬼投胎啊?嗯,师太哪里去了?”
红袖道:“早走了。我张罗早饭那阵就没看见她,想必是半夜走的。走了也好,要不尼姑面前动荤,我还真有不好意思。”
桃夭夭怅然若失,道:“走…….她就走了?”
红袖道:“哦,对了,她留了几句话,你瞧瞧。”拿起块木板递到桃夭夭面前,板上字迹娟秀,用烧焦的木炭写着——
公子:有缘相会,缘尽相离,万事万物因缘离合。所以,我没问你的姓名,你也没问我的来历,你我谈论的只是道法与命运,彼此的故事毫无所知,其实细细想来,世间何曾有个“你”,何曾有个“我”?又何必强分“你我”?公子的忧愁我能知觉;我的苦难公子也可感受,这就够了。今rì相遇是注定的缘分,推想前世,乃至生生世世,我俩必是知心的好友。我走了,今生恐难再见,来世重逢,我们一定还能认出对方。
桃夭夭反复念了十几遍,抬头凝望远方,但见天地茫茫,人踪杳绝,不觉泪水已经润湿眼角。
红袖叹息道:“唉,尼姑姐姐真是超世脱俗的奇女子。依着她的xìng子啊,留言都是多余的,只是临别时的礼数。其实洒脱如她,自然如她,应当不留只字片语,赤条条来去无所牵挂……”
桃夭夭被她这么一撩拨,伤感涌上心头,差当场落泪。红袖强忍住笑,寻思怎样把主人逗哭才好玩,正要再编几句煽情的辞。桃夭夭霍地起身,仰头嘘气,道:“好个赤条条来去无所牵挂,人活着就该天天开心,傻子才自寻烦恼。”大步流星走向客栈,笑道;“我把他们叫起来。大伙儿露天吃火锅,那是别有情趣。”
红袖跟随在后,嘟囔道:“主人哇哇大哭才有趣呢……”
走进客房,里面静悄悄的。桃夭夭道:“睡了整夜还没解乏,看来大家累的够呛。”近前细看,发觉陆宽呼吸粗重,胳膊又红又肿。许青铉面皮发青,断臂处腐臭刺鼻。唐多多也紧闭两眼,这么摇晃也不醒。看来三人伤势转危,大有衰竭的迹象。桃夭夭慌了,偏偏李凤歧又没在屋中。唤来伙计询问,伙计答道:“那客官五更天便出了店门,是找酒喝,这时还没回来。几位若要动身追他,请先将饭钱和房钱结清。”
红袖道:“行啊,大师兄好滑头,他吃饱喝足了拍屁股开溜,留咱们在这儿缸。”
桃夭夭瞧着那三人,皱眉道:“当务之急,是赶快救醒他们。情形有不大对头。”转身走向门口,想找些冷水来给三人擦脸。
红袖道:“陆兄长被伶俐魔抓伤,许前辈中了yīn风轮,娃儿被如意仙封闭了七窍六根。唉,全是无药可救的重伤,我瞧爷儿仨活不过晌午。”
桃夭夭骇然失sè,忙求红袖想想办法。红袖道:“非亲非故,干嘛替他们着急?大师兄都溜了,咱们也趁早跑路吧。待会人死了还得料理后事,烧埋,化纸,请yīn阳先生,那可有多麻烦。”
桃夭夭怒道:“你胡什么?我给你讲的那些做人道理,全都忘了么?”
红袖道:“嘿嘿,主人自己的嘛,傻子才自寻烦恼。你现在烦恼的样儿,确实有傻里傻气的。”
桃夭夭正待叱责,忽而外头乐音奏鸣,“咿哩哇啦”的,夹杂铜锣声响,象是有大队人马经过。两人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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