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米西今天并不可爱,装腔作势,很不自然。他讨厌柯洛索夫那种妄自尊大的自由派论调,讨厌柯察金老头那种得意扬扬的好色的公牛般身材,讨厌斯拉夫派信徒卡吉琳娜的满口法国话,讨厌家庭女教师和补习教师那种拘谨的样子,尤其讨厌米西说到他时单用代词他……聂赫留朵夫对米西的态度常常摇摆不定:有时他仿佛眯细眼睛或者在月光底下瞅她,看到了她身上的种种优点,他觉得她又娇嫩,又美丽,又聪明,又大方……有时他仿佛在灿烂的阳光下瞧她,这样就不能不看到她身上的种种缺点。今天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日子。今天他看见她脸上的每道皱纹,看见她头发蓬乱,看见她的臂肘尖得难看,尤其是看见她大拇指上宽大的指甲,简直同她父亲的手指甲一模一样。
“那玩意儿没意思,”柯洛索夫谈到网球说,“我们小时候玩的棒球要有趣多了。”
“不,您没有尝到那个乐趣。那种球好玩极了,”米西不同意他的话,但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说好玩极了几个字有点装腔作势,怪不自然的。
于是展开了一场争论,米哈伊尔和卡吉琳娜也都参加进去。只有家庭女教师、补习教师和孩子们没作声,显然不感兴趣。
“老是吵嘴!”柯察金老头哈哈大笑,从背心上拉下餐巾,哗啦啦地推开椅子,从桌旁站起来。仆人把他的椅子接过去。其余的人也跟着他纷纷起立,走到放有漱口杯和香喷喷温水的小桌旁,漱了一下口,继续那种谁也不感兴趣的谈话。
“您说是吗?”米西转身对聂赫留朵夫说,要他赞成她的意见,她认为,人的性格再没有比在运动中暴露得更清楚的了。可她在他脸上却看到那种心事重重而且——她觉得——
愤愤不平的神色。她感到害怕,很想知道那是什么缘故。
“说实话,我不知道。这问题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聂赫留朵夫回答。
“您去看看妈妈,好吗?”米西问。
“好,好,”他一面说,一面拿出香烟,但他的口气分明表示他不愿意去。
她不作声,困惑地对他瞧瞧。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不错,既然来看人家,可不能弄得人家扫兴啊,”他暗自想,就竭力做出亲切的样子说,要是公爵夫人肯接见,他是高兴去的。
“当然,当然,您去,妈妈会高兴的。烟到那边也可以抽。
伊凡·伊凡内奇也在那里。”
这家的女主人沙斐雅公爵夫人长期卧病在床。她躺着会客已经有八年了,身上穿的满是花边、缎带和丝绒,周围都是镀金、象牙、青铜摆件和漆器,还有各种花草。她从不出门,一向只接见她所谓“自己的朋友”,其实就是她认为出类拔萃的人物。聂赫留朵夫属于这种被接见的“朋友”之列,因为她认为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又因为他的母亲是他们家的老朋友,更因为米西如能嫁给他,那就更加称心了。
沙斐雅公爵夫人的房间在大客厅和小客厅后面。米西走在聂赫留朵夫前面,但一走进大客厅,她就突然站住,双手扶着涂金椅子背,对他瞧了瞧。
米西很想出嫁,而聂赫留朵夫是个好配偶。再说,她喜欢他,她惯于想:他是属于她的(不是她属于他,而是他属于她)。她还用精神病患者常用的那种无意而又固执的狡诈手法来达到目的。此刻她同他说话,就要他说出他的心事来。
“我看出您遇到什么事了,”米西说。“您这是怎么了?”
聂赫留朵夫想到他在法庭上见到了卡秋莎,就皱起眉头,脸涨得通红。
“是的,遇到了事,”他说,想把今天的事老实说出来,“一件奇怪的、不寻常的大事。”
“什么事啊?您不能告诉我吗?”
“这会儿我不能。请您别问我。这件事我还来不及好好考虑,”聂赫留朵夫说着,脸涨得更红了。
“您对我都不肯讲吗?”她脸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手里的椅子也挪了挪。
“不,我不能,”他回答,觉得这样回答她,等于在回答自己,承认确实遇到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噢,那么我们走吧。”
米西摇摇头,仿佛要甩掉不必要的想法,接着迈开异乎寻常的步子急急向前走去。
聂赫留朵夫觉得她不自然地咬紧嘴唇,忍住眼泪。他弄得她伤心,他觉得又不好意思又难过,但他知道只要心一软,就会把自己毁掉,也就是说同她结合在一起,再也拆不开。而这是他现在最害怕的事。于是他就一言不发地同她一起来到公爵夫人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