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力劣势还在其次,主要是心理压力太大。从前张德操都是跟着李大哥干,不论兵多兵寡,边上有个带头大哥拿主意,他只需做好分内事即可。反正大哥说冲他就冲,大哥说撤他就撤。
可恨如今辽王远在幽州,连李老三都远在百里之外。严格说来,这是张德头一次独立指挥会战,还上来就是这种数万人的大场面,难怪心情忐忑。
眼前敌骑迭次挑衅,张将军的脑海里则浮现着跟随辽王征战时的点点滴滴。
此前数年,辽王总将他留在身边听用,眼见郑守义、李承嗣等纷纷外放,引领风骚,尤其郑二那黑厮竟做了义武镇节度使,他张德没点感触怎么可能。
羡慕嫉妒恨啊。
眼红啊。
人之常情啊。
此次镇守辽东,辽王委他方面之责,张德也曾踌躇满志。怎奈何到任以来,李老三真让他去偷扶余,张德操又不敢了。是的,面上他讲了许多道理,可是只有他自己内心明白,他就是心里有所畏惧。
至少,是部分原因。
此次契丹来犯,张德颇感重担难挑。
独当一面?还真不是谁都干得来地。
心脏得大呀!
经过前面数轮试探,眼见敌骑不过尔尔,张德渐渐平静下来。
毕竟,自己再觉着豹军能打,但是否真能顶得住,那还得实践检验。
还好,事实证明,豹军确实可以。
也是老武夫,南征北讨十几年,契丹进攻乏力,张将军还是看得明白。此次出征他也做了充分准备,从记忆中,从经验中,反复寻找灵感。例如这下马地斗环节,就是从刘守光、从汴兵身上借鉴而来。
第一轮交手,效果确实不错。
可是现在又该如何?
也是个难题。
一鼓作气,击破前敌?
不,太冒险。
张德毕竟没有大李子的那股子虎劲儿,也无郑二啥都敢干的二劲儿。
咱张将军还是主打一个“稳”字。
既然契丹进攻乏力,不如就这么再战数轮看看。反正西边五十里就是巫闾守捉,老子马又不缺,实在不成,爬也能爬进城去。
张德想再等等看看,曷鲁却不敢再等。他或者没读过曹刿论战这个名篇,但是一鼓作气的道理他懂。四五万打一万,若气势上还不占上风,那还打个啥。眼看前面数轮骚扰无用,反损了士气,曷鲁发发狠,下令,正面与两翼,各千人一阵,连续骚扰、冲击。
直接上硬菜,不装了。
就看对面唐军熬得住熬不住。
……
燕城攻防战,又是一天惨烈争夺。
柳城援军一出城,阿保机即已知晓。
打燕城,是为了引蛇出洞,不过阿保机也是有幻想的。与渤海国往来拉锯,对攻城之术,草原英雄自觉还是有所进步,数万人猛攻,说不定就能打下来呢?如能拿下燕城,局面岂非更加理想?
先破燕城,再破柳城援军,曷鲁那边若又胜,哈哈,营州就完了。
所以在唐军到达之前,他还想再赌一把。
胡儿发疯般彻夜攻城。
月里朵才上城交接,城下就如狂浪席卷而来。
之前一直就是母大虫亲自指挥,所以并无可以替代的指挥人员,月里朵就只能硬着头皮自己来。一则军士们信服的是母大虫,哪怕母大虫亲自将月里朵向部下们介绍了,也说了一切要听月里朵安排,也不能立刻归心。二来月里朵确实没有守城的经验,面对如潮来敌,不免左支右绌,频频犯错,不是人多就是人少,又或者走错了方向,着实出了不少乱子。
不过月里朵毕竟是时代猛人。
她是部落里走出来的草原烈马,深谙丛林生存之道,指挥不灵,就大力出奇迹。每有险情,这女子便亲自堵缺口。月里朵没有舞刀的天赋,却有射箭的本领,距离又近,连珠箭发,送走了不少敌兵。
军中仰慕强者,月里朵亲冒矢石的硬朗作风,加上她是郑二婆娘这层加持,几番下来,总算树立了自己的威望。
高处韩梦殷大呼过瘾,心曰,郑大帅不是凡人呐。
酣战一夜一日,再次轮换下城,月里朵的脚步也不免有些虚浮,可是心中却满是欢喜。蛰伏多年,总算抓住了这次机会。她从来就不是娇弱的小花,也不想只做老黑的一个玩物。
在契丹,她是英雄之妻。
在大唐,照样发光发热!
她不但要自己行,两个儿子,也不能窝囊。
有了这次经历,月里朵相信,在郑家,母大虫以下第一人的位置,应该非她莫属了。
嗯!
母大虫还在伤兵营昏睡。月里朵在那边没有落脚之地,便直接回到刺史府。卸了甲,顾不上盥洗,简单擦了脸上尘土,一股疲惫袭来,倒下就要睡去。忽觉眼前一晃,“灵儿?”以为是自家侍女,月里朵迷迷糊糊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半梦半醒间,总觉得不踏实,月里朵皱皱眉,强自睁眼来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一个身影立在不远处的光影里。
“谁?”月里朵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是一空,佩刀竟丢在两步外的地上。
那人探前一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孔来。
“你是,迪里姑鲁?”月里朵乍见旧人,先是一喜,旋即大惊失色,道,“你怎在此?”当年失散以后,月里朵深陷老黑的魔爪,便再无这些旧人音讯,但不论如何,此人都不该出现在自己眼前。
正是迪里姑鲁。
这狗奴此时一身圆领袍衫,裹着幞头,一副唐人打扮,气质与从前在部落里全然不同,有了,竟有了点人样?若非对他十分熟悉,月里朵根本认不出这厮。
便见迪里姑鲁上前躬身行礼,道:“主人,是我。”说话声音都有点激动。
看他似无恶意,月里朵道再次问道:“你怎在此?”
迪里姑鲁躬身道:“当日奴落马后,侥幸逃得一命。这几岁奉命在这边做些买卖,顺便打探消息。此次本欲接应大汗入城,奈何守军防范甚严,始终不能动手。却见主人在此,特来相见。”
月里朵才不管他怎么从唐人的铁蹄下逃得性命,她关心的是这厮在此有何目的。问道:“嗯。见我作甚?”
迪里姑鲁道:“大汗对主人日夜思念,得知主人在郑家,本欲遣人来会,怎奈不得其门而入,亦不敢轻举妄动。”
月里朵不为所动,又问:“那今日怎么来此?”
迪里姑鲁道:“城中混乱,奴此来,正欲迎回主人。”
返回草原?
月里朵嗤笑道:“城门紧闭,城上激战正酣,怎么出城?”心念微动,道,“不对,老实说,你所为何来?”忽觉心慌,眼神不自觉向外漂去。
迪里姑鲁不慌不忙道:“主人放心,两位小主人,此时已在大汗处了。”
月里朵闻言,银牙紧咬,道:“你等意欲何为?”
嘀哩咕噜恭敬道:“咱有条地道可通城外,可汗欲今夜破城。主人当知,一旦城破,玉石俱焚,奴请主人与奴速去。”
儿子,就是月里朵的命。
两个儿子被绑,有如晴天霹雳,击得月里朵心神激荡。但她终非凡品,强自镇定道:“直说吧,要我做什么?”
迪里姑鲁被道破心事,借着灯影掩饰了面皮发红,面对旧主,他毕竟不敢过于嚣张,懦懦道:“主人领有数百守军……
不等他说完,月里朵挥手打断,道:“休想。彼辈不会随我去夺城门。”
瞬间,月里朵已想得明白。他们能挖通地道,绝非数日之功,定是早就潜在城中。这帮杀才应是知道自己领兵守城才找上门来,绑了两个儿子,就是为了要她助其破城。事情太过突然,月里朵心中一团乱麻,细节不及推敲,但大概脉络必然不差。
草原女儿不禁心中恼恨,老天,你真是在跟老娘做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