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感觉到,隋郁似乎也不能分辨出两者的不同,这个看似关键的信息其实根本没有用。
花了整整四个小时,向云来才翻完五百多份巡弋记录。他标记出了37份可疑的、或者海域称得上“特殊”的档案,另存了一份。
随后,他开启了编号00526和编号00527两份档案。
00526是柳川的。00527则是方虞的。
在记录方虞的海域时,向云来忽然想起,在方虞海域中听到的悠长尖锐之声是火车的汽笛声,而且就是绿皮火车的汽笛。
他当年跟向榕、任东阳来到王都区,也是坐着绿皮火车,廉价、拥挤、无比漫长的旅途。
向云来的档案记录非常随意,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写着写着,手机忽然一亮,是隋郁发来信息。
一张“精神调剂师培训班”的课表和收费须知,还有他的一句推荐。
言简意赅。跟他和向云来独处时散发的气息完全不一致。
向云来哼地一笑,点开图片。培训班的主办方是特殊人类危机处理办公室。
向云来回复不去。
隋郁秒回
向云来危机办,狗屁机构。
和王都区的绝大部分人一样,向云来对危机办没有好感。在这里的特殊人类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有自己的自治组织,从来都反感危机办这样的国家机关介入王都区。向云来说不出明确的理由,但讨厌一个人或者一个什么机构,哪里需要明确理由反正危机办就是狗屁东西。
隔天,向云来在方虞家门口徘徊的时候,又一次看到了精神调剂师培训班的通知,但这次是任东阳发来的。任东阳的意思是,向云来不想去上学那就不去,但这个培训班应该学习学习。
“隋郁说你居然在没有潜伴的情况下巡弋别人的深层海域。这很危险,小云。”任东阳说,“我担心你出事。”
向云来听着他说话,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别扭。
他以为和隋郁在一起时发生的所有事都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但,他们也确实没有过任何关于“秘密”的约定。向云来心里盘桓着“那之前的秘密算什么”和“有秘密确实怪怪的”两种想法,连任东阳问他如何决定都没听清。
“等我想想”见方虞出来应门,向云来连忙挂了电话。
院子里的花盆已经搬了好几回,家里则被柳川打扫得干干净净,向云来没有任何事可以做。但他亮出手里的两袋包子“我请你吃八里街最好吃的包子。”
两人坐在清晨的阳光里分享早餐。外婆离家去买菜了,临走时万分警惕地盯着向云来,向云来笑得纯良天真。
“柳川今天来么”他问。
方虞“等会儿就来。他今天没有课,我们出去走走。”
向云来又问“我在你的海域里听到了汽笛声。”
方虞惊奇“你认出来了对,汽笛声,绿皮火车的汽笛声。”
和秦小灯、向云来一样,方虞也是坐绿皮火车来到北京的。他那时候双眼还有微弱的光感,旅途中被妈妈和外婆不停换手抱着,吃饱了睡,睡醒了就趴在窗户上,吃力地捕捉窗外掠过的光线。
他们聊了会儿绿皮火车,向云来又问“你的小猫呢放出来吧,我跟它玩玩。”
小猫在方虞的膝盖上盘旋。
方虞“你不必再来了。我会劝柳川远离小灯”
正说着,柳川推开院门大步走过来。他完全忽略向云来,直接走向方虞“我看见秦小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方虞顿住了,片刻才问“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柳川“肩并肩,走得很近,他们用手语说话。他们一起吃早餐,还”
小猫忽然炸开了,像一团愤怒的云雾,凶狠地翻涌。方虞的手紧紧抓住盲杖,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敲。他不说话,咬住自己的手指,半张脸愤恨,眉毛却狠狠皱起。
他的精神体连平时流动的水一般的形态都无法维持,瞬间化成令人恐惧的巨大黑影,盘桓在方虞的肩头。他说话的声音尖锐刺耳“不可能不可能她骗我她骗了我们,是不是我问过她的,她说她没有男朋友,她”他转向柳川,“怎么办怎么办”
柳川“我去把秦小灯抓过来。”
方虞“好不,不行,不好可是、可是”他松开盲杖,抱着自己的头,嘴唇都几乎要被咬破。
向云来伸出了手。象鼩从他肩头跳出来,蹦跳着抵达他的指尖,化成轻雾,触碰了方虞身后的大团黑影。
这是极大的冒犯向云来很清楚,未经同意就侵入他人海域是相当恶劣的行为。但方虞现在无法给出任何许可。
向云来不停地在黑色的浓雾中坠落,这次没有遇到强大的防波堤。他好不容易落地,立刻拔腿往前狂奔,不停地跟无法分辨的东西撞在一起。只要感觉那东西像人形,向云来就会紧紧抓住,大喊着“方虞”并撕裂它,试图找到方虞的自我意识。
海域开始震动,强烈的摇晃让向云来站立不稳。一个巨大的物体从天而降,尖锐、湿滑是动物的尖齿和舌头不对,是黑猫的口腔
向云来被黑猫吞下了,沿着它的喉咙滚落。
他被撕裂、被吞噬,反反复复地在黑猫的口腔里死去活来。一秒钟长达一万年,一种痛苦可以重复上万遍。向云来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他见识过很多种海啸,但他最终还是开始尖叫。
太痛了。太恐怖了。他无法控制自己在海域中的坠落,也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
但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被人抱着。他正咬着一件黑色外衣的肩头位置,正被隋郁紧紧揽在怀中。他的眼泪因生理性的恐惧而疯狂流出,浸透了隋郁衬衣的胸口。他下意识地想抓住隋郁,但手指没有力气。战栗仍在持续,他不停地沁出冷汗,嘴唇苍白。被野兽啃噬、撕碎的感觉仍占据脑海,他不能驱散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