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清月再度朝着车窗之外看去的时候, 就见前头属于天子的那一架上,玄奘法师躬身退下。
遥遥望去的惊鸿一瞥中,很难让人在这位早已年迈体衰的高僧脸上, 看出他此刻怀揣着的是什么心情。
只能看见他以稳健平静的脚步朝着后方的车驾走去。
他同李清月所在的这辆马车擦身而过, 见上头坐着的小公主朝着他友善地打了个招呼,也回了一个佛礼。
正是这等近距离的打量让人意识到, 他确然不是什么身着袈裟的白面和尚,而已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僧。
李清月扒着窗边又朝着他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不由感慨,想象和现实都是有区别的。
她没穿越前对玄奘的印象, 大概就是西游记中的样子。
但是穿越之后就知道了,他所面对的或许不是九九八十一难,但也是偷渡出境的提心吊胆和沿途地理气象带来的求生艰难。
若非他跟随印度使者一并还朝, 在回程的路上还不知会否再遇致命灾劫,无法等到被天子接见的那一日。
在大唐境内传教的进程中,他也不得不从理想转为现实,去接触宗教斗争,去接触只手翻云的天子。
这样的人,是合该得到尊敬的。
可若从帝王统治和底层百姓的角度来看, 自南北朝时便盛行起来的佛教,一度到了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地步,确实需要小心使用, 谨防逾越。
就算是阿娘日后扶持佛教,也是配合时势所需更甚于喜好罢了。
李清月收回了视线感慨道,“若忽略掉生杀予夺强权的话,阿圣人真是个合格的企业家。”
“什么是企业家”跑来和她作伴的李素筠捕捉到了她的话,好奇问道。
“嗯”李清月没法和李素筠按照正确的释义来解释,只能瞎扯道“就是给人安排他要做的事情, 总能给出相应的诱饵和理由,让人心甘情愿去做,但实际上拿到手的利益又未必真有这么多,可能还得倒帮着数钱吧。”
她虽然还不知道李治找玄奘法师具体所为何事,但也能大略猜到,李治必定需要他在抵达了洛阳之后做什么事情。
跟着母亲和刘仁轨学习多时,李清月的脑子也飞快地转动了起来,猜测它对洛阳民众来说大抵是一件好事,与阿娘方才所做在政治意义上一脉相承。
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结果转头就见李素筠合掌一拍,“那你不也是吗”
李清月“”
李素筠振振有词,“你看,你一回来便同我说,骑马果然是一件好生有趣的事情,连被你阿娘带着都是如此了,何况是自己骑着。所以哪怕我们从长安去了洛阳,也不能将早前的训练计划给搁置,这不就是你刚说的那样吗”
画饼这一定是在画饼
李清月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应该夸奖李素筠长脑子了,还是应该感到很荣幸,李素筠居然把自己丢去跟父母算作一类。
她干脆仗着自己年纪小,任性地将眉头一挑,“那你练不练嘛。”
李素筠叹气,“练怎么不练呢”
她又不想半途而废。
“我甚至宁可早点到洛阳。唉,听说沿途行路需要十几日,真让人想直接晕过去算了。”
李清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想开一点吧,我们起码不是在夏日出行的。”
真是夏天出行的话,光是洗浴都是个大麻烦了。
这次无语的换成李素筠了。
这听起来并没有多值得安慰的样子。
倒是因为这沿途之间无事可做,李素筠干脆跟在了李清月的后头,去听刘仁轨上课去了。
也正是这出蹭课行为,让她发觉自己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念书。
不错,她在听到北朝历史那段的时候,囫囵记了三两个名字便被绕晕了人际关系,借着午后的困意直接睡了过去。
但在听到那实地授课讲到三峡水道和南面崤函陆路的时候,她又完全清醒了过来。
刘仁轨讲的,就是她们现在车驾走的这段路。
这可听起来有意思得多了。
“这里,就是我们出发之时所在的长安,往东,就是我们刚过的潼关,自北方流来的大河在潼关之前为秦岭所阻,不能继续南下,只能往东流去,抵达的方向就是洛阳。”
那是黄河的几字弯拐口。
“我们即将走的这条崤函道,就在转为东西流向的大河南边,起步之地乃是秦岭山前的一条通道,若要往前追溯来历的话,都能追溯到周天子东迁的时候了。”
“至于为何要走陆路而不走水路,那就要说到在中段的三门峡位置。”
刘仁轨提笔,又在中间做了个标记,“此地的河中有三道峡谷,名为人门、神门、鬼门,其间礁石横行,异常难走。”
李清月接道“所以不仅我们不能走,从江南、山东等地送到洛阳的粮食也几乎不能走这条路送来关中。”
这是她在听卢照邻提及逐食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的事情。
“对,”刘仁轨答道,“水路不好送进来。”
“与此同时,这段水道两岸青山渐渐收拢,陆路便在这里和水路有了分叉,不能继续顺流而走,只能斜向东南穿行进入崤山中,我们所走的北崤道就是从这儿转道前往渑池,而后抵达洛阳。”
“若要将洛阳的粮食送来关中,若不经由太原方向绕行,一般就是走的这条陆路了。”
“那我想问个问题”坐在一旁的李素筠示意道。
见在场几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的身上,她摸了摸脸上还未完全消退的睡痕,问道“我们走的是南边,这条河道以北能走陆路吗”
她壮着胆子从刘仁轨手中接过了那支笔,“如您所画,自三门峡上游开始,南面陆路拐弯,和水路之间就始终隔绝着山岭,所以哪怕有船只走水路先抵达了三门峡下游,要想登岸,转入崤函道也不容易,没法通过这种方式规避掉水运风险。那,北侧能不能走呢。”
河道走不通的地方就走陆路,这是一中选一的思考逻辑,没什么难的。
南边不能走就走北边,同样是一个一选一。
小孩子都能明白这个道理。
但也或许,她还真在这等山川地形上有几分天生敏锐的直觉。
李清月逡巡了一圈此地,发觉就连本应当是护卫的唐璿,也努力让自己伸长了脖子,将这个授课当做意外收获。
这番快速的扫视不过瞬息而已,就已听到刘仁轨答道,“或许可以,也或许不行。”
他没将李清月当做寻常小孩看待,对李素筠提出的问题同样回答得认真“三门峡以北,就是中条山。在中条山里走,比起切入往南面的崤山攀登似乎容易一些,可惜我未曾往实地走过,无法下一个定论。”
他语气再严肃了几分,“但无论如何,陆运都比水运的成本高昂很多,就算当真可行的话,也需要在山中开凿出一条通道,耗资绝不会少。除此之外,水运陆运转接,也会成为另外一个大问题。”
那不是寻常买卖几百几千钱的问题,而是成百万的耗资。
就算是大唐的国库也不能随便担负起这样的开支。
刘仁轨补充道“我说的转接,是说让船只在此地停下,粮食和人都自陆路走,船只则小心规避风浪和礁石风向继续往西,到了三门峡以西再重新会合。”
当然,李素筠能想到这一点又将其提出,从她的年纪看,已是不容易了,刘仁轨说到这里,还是对她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目光。
“好吧,当我多问了。”李素筠有些遗憾,觉得可能还是自己过于年轻了。
但她话音刚落,却忽听她的小伙伴迟疑着出声,“交接问题也不一定真有那么麻烦吧。”
李清月没因为刘仁轨的一番话打退堂鼓,而是继续端详着面前的地图。
水路上的路线被老师以朱笔勾勒,正是
长安潼关三门峡上游分界三门峡下游分界洛阳。
自上游分界处和洛阳之间有一条额外的南面陆路,也就是他们即将要走的,但不能用于大规模粮食的运输。
消耗太高了。
素筠的想法便随之而来,那就是将三门峡下游到上游的水路转为一条新开辟的北道陆路。
这确实带来了刘仁轨话中所说的水陆转运交接问题。
可瞧瞧现代的快递吧,从来都不是直接从厂家发货地直接一口气送到家门口的,这其中不是也有运输工具的换乘吗
对此,快递做出的应对方式,就是在中间建立一个个转运的站点和代存点。
那这解决方法,好像也完全可以套用到这里
比如说,在三门峡的上游和下游各自建立起一个粮仓作为中转站。
而后,先将洛阳的粮食通过水路运送到三门峡下游,塞进这个粮仓里,从这个粮仓出发走陆路将其运送到上游的那一个粮仓里。1
若考虑到陆路的运送能力不足,便在这一段上多加人手好了。
或者将其分摊在关中还没有急需要粮的时候来运。
再便是将上游粮仓里的粮食重新经由水路从三门峡上游往长安送。
这样一来,就完全不必像是刘仁轨所说,非要将洛阳到长安当做一段路来看待。
这其实被两个粮仓隔绝成了三段路。
李清月一边将她的想法说了出来,一边又将三门峡上下游的那个点又重重地戳了两下,仰头朝着刘仁轨问道“老师觉得,这个增设两处转运仓的想法,配合素筠的那个建议,可行吗”
刘仁轨已愣在了当场。
在李清月徐徐道来的那一刻,他骤然意识到,不仅仅是他,包括现如今朝堂上对于运粮之事持以悲观态度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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