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常在看电影时流泪,我也喜欢在我旁边坐的人呜咽,或是在他离开戏院的时候,脸上留着一道发光的泪痕。我觉得一个人要能如此,才是一个不平凡的人。我但白的说,看电影并不是可耻的事。一个人能哭是好的。
现在让我来解释这个意思。
“你哭了吗?”在我们看完南京大戏院演的“孤星泪”以后,我的妻子这样问我。
“自然啦,”我回答说“凡是不为这伟大故事感动的人,不算什么完全的人。”
事实上我的情感整个地被激动了,那天晚上我觉得头痛,再不能安心作什么事。我勉强去打扑克牌,但是乏味得很,结果输去了四元两角五分。
人看到了一个好的故事,不论是在书上或在电影上,为什么不可以去流几点眼泪呢?这话我是根据亚利士多德和司马迁而说。亚利士多德说一个悲剧的真正功能,是在发泄人的情感。而我们伟大的历史家和散文作著司马迁说是在“使人的血液畅流”如果一个伟大作家写成一篇伟大的小说,在戏台上排演的时候,如果观众不哭,那么不是演员有毛病,定是观众有毛玻你也许说哭是不体面的,没有丈夫气。这在日常生活里面,尚有相当理由。如果一个人哭笑无常,你会说他是偏重情感的入,或是幼稚无知的白痴。
这话固然是对的,但是能说一个从来没有一个时候,不被感动而流下几点眼泪?在影片里边,人生表现得较为集中,易于激动人的情感。那么悲剧要不能催人眼泪,还谈什么发泄情感的功能?
邓肯(isadoraduncan)曾说女人来是一件乐器;并且比喻说只有一个情人的女人,就好像一件只被一个音乐家奏过的乐器。每个不同的伟大情人,能使同一个女人变成不同的情妇,好像每个不同音乐家,能用同一乐器奏出不同的音乐。每件艺术品都是美术家和原品的反映,有时或者是艺术家和观众的反映。同样的一幅图画,一个人看了也许感极生情,另一个看了则漠不关心。看的人愈是感觉敏锐,对于一件艺术品的反映也愈是精妙。同样的日落西山,一个人看了也许会流泪,另一个人看来只不过是日落而已。一个自夸不以日落为奇的商人——他不有时也会哭吗?当他的证券一天涨了一倍,他不会喜欢得要流泪吗?当银行忽然结算他的贷款账目,他不会颓丧得要流泪吗?那么还说什么哭之无用,哭之无丈夫气呢?
事实是有的人感觉比别人敏锐,就好像有的梵哑铃比别的梵哑铃好,一件伟大的艺术品,需要一个善于欣赏的人去领略。如同一匹良马,要会骑的人去骑。一曲好乐谱,要一个能了解的音乐家去奏。书本与作家也是如此。
每一个人对一个作家的欣赏,完全在他自己。一个人欣赏某一句话,另一个人欣赏另一句话。很少读者能和作者完全同感。
是的,我们的人生是有泪的,问题是在你以什么为哭的对象。有喜欢的泪和悲痛的泪到亲爱的泪和宽恕的泪,母子的离别的泪和重逢的泪,有的人看到多情小说而流泪,别的人看其他纯粹的美善而流泪。但是如果一个人觉得想哭,就让他哭去,因为我们在有理智以前,只感情动物。流一滴眼泪,不问是为了原谅或者同情,或是纯粹对于“美”的喜爱,将会对他是有许多益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