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日子已经一年了,这一年来,除了咆哮着奔过的魔兽们,小杂/种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活人。
但即便如此,他也努力地将额前的刘海往下梳,以期待能盖住他那双不详的黑眼睛,好不让下一个遇见的人能联想起他可能是魔族这样可怕的事实。
但偶尔,当有隐隐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时,小杂/种总会惊惶地躲进自己藏身的洞穴中,紧紧地将身体蜷缩到最小,咬紧牙关害怕多发出一丝声音让别人察觉到他。
他到底是想再见到人类呢,还是害怕再见到人类?
在每一个因为饥饿而尤显孤独漫长的深夜,小杂/种都会在心中悄悄地问自己。
而答案,永远都是一片无声的寂静。
但这一切都在那一个深夜被改变了。
那是个注定与众不同的日子,像往常一样躲在洞穴里的小杂/种小心翼翼地将耳朵靠在墙壁上,听着外面轰隆跑过的杂乱脚步声。
他心惊肉跳地数着,觉得在这地动山摇的响声中仿佛有数万只魔兽经过。
过了很久,当寂静再一次重回森林后,因为饥饿而颤抖不稳的小杂/种终于壮着胆子从洞穴中离开,如以往一样,跌跌撞撞地在魔兽经过的废墟里寻觅着食物。
但这一次,他错误地估计了洞穴外的状况。
当那金石交加的武器撞击声传来时,他已经离相互战斗的二人太近了。
缠斗在一起的两人中一人有着漆黑的头发和可怖的犄角,青黑色的纹身从他的脸颊向下延伸,一直覆盖过锁骨,直没入被衣服遮挡的深处。
魔族!小杂/种心神为之一颤,一颗心因为恐惧而急剧跳动,速度快得仿佛能冲破他的胸膛。
他不得不捂住自己的胸口,才能勉强稳住身形不被恐惧而击倒。
但当他将视线移向战斗中的另一人时,那颗好不容易复归平静的心再次开始剧烈地跳动,这一次,不管他再怎么克制,也无法阻止这令人心悸的心跳。
因为它并不来源于恐惧。
小杂/种痴痴地看着月光下的少女,苍白的月光照亮了她随动作舞动着的长发,照亮了她优雅矫健的身姿,也照亮了她宛若天神的脸庞。
不知怎么的,小杂/种想起了自己还在村子里时,艾达婶婶给他们讲过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位绝美的少女,她曾手持长剑,拯救过千百年前的世界。
如果女神真的存在的话,除了眼前少女的模样,他想象不出来其他任何的样子。
但当交战中的二人又一次移动身形后,小杂/种还是赶忙矮身躲在了树丛的后面,因为他看到了少女即将转过来的头正对着自己刚才所站的方向。
他清楚经过一年多的流浪后自己的样子该有多么的肮脏可怕,更清楚这一头下/贱的鼠灰色头发和黑得近乎魔族的眼睛能带来怎样让人恶心的感觉。
快离开吧,怎么能让她圣洁的眼睛被我这样的东西所污染?
自卑的男孩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劝诫着自己,但牢牢黏在地上的脚却怎么也舍不得移动半分。
再看一眼就好,就只再看一眼。他灰暗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比眼前的少女更加明亮的存在,小杂/种贪婪地看着她的模样,双眼如同被太阳灼伤般微微发热。
就在他即将流泪的前一秒,她的视线与他交汇了。
小杂/种浑身一颤,他几乎下意识地想闭上眼睛,好逃避在少女的脸上再一次见到村民们曾露出的熟悉神情——他实在是太熟悉那样的眼神了,怜悯,憎恶,好奇和恶意的满足,带着高高在上的施舍,却只给与他不比猪狗好上几分的仁慈。
但让他吃惊的是,看到他的少女并没有露出他所熟悉的表情,相反,她温柔地注视着他,脸上出现的神情对小杂/种而言陌生得仿若隔世。
过了很久,他才察觉到,那竟然是一个微笑。
那是仿佛一轮在黑夜中升起的烈日的微笑,光彩夺目到能驱走黑暗,照亮大地。小杂/种张了张嘴,久未发出声音的喉咙间溢出一声嘶哑的呼喊。
直到滴落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才听清了那一直盘桓在自己口中的话语——
“谢谢你。”
谢谢你能在看到这么肮脏丑陋的我后,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
但正是这一声嘶哑的呼喊,将他的女神带向了死亡的深渊。
察觉到他出声的少女身形一滞,刚刚还凭借轻巧的回避和对方打个平手的她反常地向前冲去,目标竟直直对着对手的武器。小杂/种瞪大眼睛,意识到她是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的存在,好不让那杀红了眼的魔族将他一并解决。
弱小无力的男孩一眨也不敢眨眼睛,视线牢牢地粘在少女的身上,直至她被魔族的镰刀贯穿了身体。
不!!!!
他猛地往前一冲,想从藏身的树丛中冲出,但慷慨赴死的少女却对他温柔地摇摇头,在摇曳的泪光中,他看清了她一次又一次重复的口型——
“快、逃。”
击倒她的魔族背对着小杂/种蹲下/身来,不忍浪费她拼死为他赢得的逃走机会,小杂/种咬住嘴唇,将所有的嚎哭和不甘封在胸中,头也不回地往自己藏身的洞穴跑去。
许久许久之后,仿佛是过了一百万年,又仿佛只过去了一秒,小杂/种战战兢兢地从洞穴中探出头来。
先前的魔物们似乎已经追随着主人离开了这片森林,复归一片死寂的森林中只有微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大着胆子的小杂/种又一次回到了少女倒下的地方,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看到她静静伏在地上的身躯。
赤红的长发如蜿蜒的河流,流过她洁白的脖颈,流过她纤瘦的身躯,也流过她紧闭着双眼的脸庞。
小杂/种颤抖着伸手向前,想抚摸那仍在微笑着的脸颊,却在指缝间带着灰泥的手触碰到少女的前一刻猛地缩回。
我好脏,他在心中想,我好脏。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他缩回手的刹那,原本已经毫无生气的少女睫毛微微地抖动,然后,仿佛他千百遍的祈祷终于被神明听见,她睁开了那双异色的眼瞳。
“啊……”小杂/种张大嘴,却除了发出这声颤抖着的声音外说不出一句话。
温柔注视着他的女孩轻柔地开口,那嗓音也如她一样婉转动听:“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已经习惯被人喊作小杂/种的男孩太久没有被问过这个问题,一时竟想不起自己原本的名字。
记忆仿佛是一架蒙尘的风车,他狠命地推动它,却只收获到呛人的尘土。
已经有多久了呢,他在心中怅然想到,他已经过了有多久这种不需要名字的生活了?
“我,我叫伊恩。”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他从遥远得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地方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伴随着名字一起轰然袭来的,是那个叫做伊恩的男孩的记忆。
那个男孩有朋友,有亲人,有爱他的乡亲们,有不是父母却胜似父母的叔叔婶婶,他还有着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小屋子,点着温暖的光,那是等待他回去的家。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不断地从小杂/种的眼中涌出,他伸手去擦,却只能越擦越多。
不,他不再是小杂/种了。
自他将自己的名字说出口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被人唾弃的野种,不再是无人理会的影子,不再是流浪在森林里无家可归的孤儿,而是一个普通的男孩。
一个曾经拥有过普通人该拥有的一切的男孩,一个叫做伊恩的男孩。
“伊恩,”救赎了他的女神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伊恩仿佛能看到音节在她的舌尖跳舞:“我喜欢这个名字。”
男孩呆呆地看着向他微笑的少女。
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彩虹,你永远不知道第一片落叶在什么时候飘落,你永远不知道婴儿睁开眼睛的笑容有多么的明亮——直到你亲眼看到它。
而伊恩永远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爱上一个人。
直到他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