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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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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东西能比生命更重要更宝贵的?没有。怀玉想好了,为了孩子,无论接下去将要遭受多大的苦难和屈辱,她都不会在乎,她都会想尽千方百计加以克服或忍受。她对此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豁出去了。人就是这样,一旦目标明确,顾虑消除,就会立刻变得勇气倍增,无所畏惧。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九年初夏的那一天,怀玉的肚子突然剧烈疼痛起来,随即被送进了常州人民医院。随着“哇──”的一声哭叫,一个妊娠不足十个月的小生命提前来到了这个世界。孩子生下来了,怀玉疼晕死过去了。经过及时抢救,怀玉才终于转危为安。当护士抱着毛茸茸的婴儿走过来,准备让怀玉好好看一眼时,怀玉的眼泪扑籁籁地掉了下来。怀玉这时候百感交集,多么屈辱,多么艰难,多么痛苦,又是多么奇妙啊,一个新生命,一个儿子,就这样诞生了!怀玉从此也要做母亲了。想到这一点,怀玉的心里沉甸甸的,做母亲既神圣又责任重大。怀玉没有享受过母爱的幸福快乐,但怀玉相信自己一定会做一个好母亲

    怀玉望着自己的儿子,心里正充满无限遐想的时候,黄德明来了,黄德明的爹娘,黄德明的姑妈姑父以及姐姐姐夫也跟着一起来了。他们除了给怀玉带来了一个大篮营养滋补品如红糖、鸡蛋、桂圆、核桃仁等等之外,还有一锅炖得鲜香扑鼻的鲫鱼汤。他们一个个围拢在怀玉身边,这个嘘寒,那个问暖,他们的言谈话语之中不仅有温情关怀,还有对怀玉成功为黄家续添香火的夸赞和褒扬。他们把怀玉当成了黄家的功臣。他们要求怀玉一出院就带着孩子去乡下“坐月子”也就是说,从这时候起,他们已经正式承认怀玉是他们黄家的媳妇了。他们再也不会让怀玉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外生活了。他们要怀玉好好在这个“月子”里补养补养身体,以便让怀玉今后再多给黄家生几个大胖小子。黄德明的姐姐黄德芳甚至对黄德明说:“你今后若是再敢欺侮怀玉的话,我第一个不答应,我爹我娘我姑妈姑父也都不会答应,你们说是不是?”几个人同时笑眯眯地回答:“是的!”

    这时,黄传清刚从怀玉手里抱过孙子,他一边心肝宝贝地亲昵着孙子,一边答腔道:“本来嘛,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了,哪还能分什么你的我的。哎哟哟!这小祖宗,爷爷刚抱到手,他就热辣辣地给爷爷撒了一泡尿,哈哈──!”黄德芳连忙抓起一块干尿布走过来,相帮着将那块尿湿了的换下来,孩子却不领这个情“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黄传清不管三七廿一,一边责怪女儿手脚太重,一边亲骨肉心尖儿地哄起孙子来,要他的乖孙子听话不哭,然而小家伙却越哭越厉害,站在一旁的黄传琴埋怨道:“看把孩子哭的,还不快让怀玉接过去。”黄传清这才极不情愿地将孩子重新交还给了怀玉。黄传清手里空了,但他的目光却仍然一刻不停地盯着孩子,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噢对了,”黄传清突然想起什么,问黄德明:“给我孙子起什么名字想好了没有?”黄德明望望怀玉,又望望众人,字斟句酌道:“想是想了一个,只怕不合你们大家的意,所以到现在还未定下来。”黄传清说:“既然想好了,那就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要是大家都觉得合适,那就定下来。说吧,叫什么名字?”黄德明说:“我和怀玉的意思是,他是继字辈,就叫他继怀”黄传清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打断儿子的话头说:“不行不行,什么继胸继怀的,我孩子的名字一定要叫起来响亮有劲。”黄传琴在一旁附和说:“是呀是呀,黄家的长头孙子,一定要叫个好名字。”黄德芳说:“依我看,这个名字还是叫咱们的姑父来起的好。”黄传琴说:“德芳你就不要缠七缠八了,你姑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囫囵屁来的人,他能起什么好名字。我看还是叫你家周仲连想个好名字出来吧,他脑筋蛮活络的。”周仲连听姑妈点自己的将,连忙摆手说:“我也勿来事的。”邹凤英见大家你推我让的,就对怀玉说道:“还是你来给儿子起个名字吧。”为起一个名字费这么大周折,怀玉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这份浓浓亲情,却让怀玉特别感动。怀玉想了想脱口道:“干脆叫继武吧,听起来又响亮又有劲的。”黄传清立刻拍手笑道:“好好好好!这个名字好!叫继武叫继武,就这么定了。”

    一个星期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怀玉和继武离开医院,坐船到了乡下。船是那种一头尖一头平的木划船,船不大且船身浅,但里面却有三个船舱。因为船上搭载的是产妇和婴儿,所以就临时在中舱支起一个蓬帐,用来遮风挡雨。船舱内铺了厚厚一层干稻草,干稻草上面再铺上一层厚棉被,既舒服又万无一失。怀玉躺进这样的小船后,立刻想起小时候唱过的那首儿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现在小船去的地方虽然不是童年的故乡,但这种感觉却很温馨很亲切,仿佛一切又都回到遥远的过去,回到了外婆的身边。受这种美好感觉的鼓舞,怀玉情不自禁地轻轻拍着熟睡中的儿子,小声哼起了这首摇船曲。

    木划船靠岸的时候,黄家的人都已经迎侯在那里。怀玉刚被小心翼翼地搀扶下船,黄德明的两个堂妹就立刻迎上去将怀玉接住,然后一左一右簇拥着向黄家走来,襁褓中的继武则还未下船,就已经被他爷爷眉开眼笑地抱在了怀里。这是做爷爷的特权,谁也不敢争的。黄家人就这样喜气洋洋地将怀玉和继武接到了家。这个家怀玉已经跟随黄德明来过几次。前面是一间半正房,后面是两小间草屋,中间围一个小院子,常州人俗称明堂的,里面散养着不少鸡鸭家禽。对于这里的一切,怀玉早已耳熟能详。这个家虽然简陋狭小,但里面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尤其住在里面的人,更是相与可亲,一见如故。怀玉每次来这里,都能找到回家的感觉,怀玉心想,大概这就叫缘份吧。然而,怀玉做梦都没有想到,就在她正陶醉于“缘份”这个海市蜃楼的时候,一场无妄之灾,不,应该说是一场空前浩劫,已经悄无声息地向她迎面扑来。几十年以后,怀玉在给她儿子的信中提起这段痛苦屈辱的经历时,依然充满怨恨和懊丧:“我当时实在太傻太蠢,什么都蒙在鼓里,等到知道怎么回事的时候,却是说什么都太晚了。事实上,早在那天之前,黄家人就已经知道黄德明遇上了麻烦,因为按照习惯,黄德明一到家,总是跟我在一起,但那几天黄德明却一返常态,一到家就鬼鬼崇崇地躲到后面的灶披间里,跟你爷爷新娘他们叽叽咕咕地商谈着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疑点实在太多太多了,可我却一点都没有察觉出来,不,不是没有察觉,而是我压根儿就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如果我能想到黄德明当时跟我说的全是假话,如果我能想到那个女人会突然抱着她跟黄德明生的女儿来常州告我,如果我能想到黄家人会这样无情无义,虽然我无法改变这种悲惨结局,但我最起码可以在那天之前,想尽一切办法把你带走的啊,我的儿子”

    那一天是怀玉生下继武刚满一个月的日子。按照传统惯例,这一天是要给孩子办“满月酒”的。无论对于怀玉还是对于黄家,这一天本来应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可是,怀玉却在这一天被公安民警请到了司法局,怀玉最初的感觉是震惊,诧异和困惑。怀玉从来都是奉公守法安分守已的好公民。怀玉思想进步,工作勤奋,已经连续几年被评为优秀的共青团员了,怀玉怎么可能被民警同志带到这种地方来?这一切肯定搞错了。但是,当怀玉彻底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怀玉已经被一双可耻的魔爪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那个女人,那个叫钱正萍的女人,在司法办案人员面前,在怀玉的厂领导面前,在黄德明及其家人面前,对怀玉进行了声泪俱下的控诉。她诉称:她与黄德明之间的感情本来一真很好,并且,她已于一年前为黄德明生下了一个宝贝女儿,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可是,站在大家面前的这个女人,却用卑鄙无耻的手段勾引黄德明,最终导致了他们夫妻的分离,为此,她强烈要求各级领导和司法办案人员为她这个受害者主持公道。听了这样的控诉,怀玉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太荒唐,太可笑,太无聊。在这场感情纷争中,怀玉有什么错,怀玉完全是无辜的,这一点天地可以作证,黄德明和他全家人都可以作证!情玉对此显得非常从容坦然。因为事实很清楚,在此之前黄德明曾对怀玉说得非常明确,他之所以不喜欢她,不要她,是因为她风流放荡,行为不端,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感情可言,那个孩子更是与他毫无关系,黄德明甚至为此还专门发过誓的。所以,等一会只要黄德明一句话,钱正萍的满口谎言就会不攻自破,所有的事实就会立刻还其本来面目,怀玉为此蒙受的不白之冤,也会立刻得到彻底的洗涮。然而,当办案人员问黄德明:“钱正萍同志刚才陈述的一切是不是事实?那个女儿是不是你与钱正萍所生?”的时候,黄德明却是要么支吾其辞,要么环顾左右而言他。直到办案人员声色俱厉道:“你不要跟我们兜圈子,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究竟是还是不是?”黄德明于是便吞吞吐吐地回答了一个是字。这样的回答对于怀玉不啻是晴天霹雳。怀玉顿时惊呆了。钱正萍颠倒黑白,血口喷人也就罢了,你黄德明怎么也可以翻脸无情伤害无辜呢?你黄德明当初对怀玉所说的话所发的誓言,怀玉此刻还言犹在耳,怎么突然之间说变就变了?不,不不!这不可能!这一切绝对不是真的!这肯定是黄德明一时被糊涂油蒙了心,在说糊话,或者是怀玉自己听错了。怀玉不能再沉默了。怀玉必须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尊严,说明事实的真相了。

    于是,怀玉要求发言。在得到办案人员的许可之后,怀玉首先大声质问黄德明:“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和你对我所发过的誓吗?”

    黄德明不敢看怀玉,更不敢回答怀玉的提问。

    “黄德明,我在问你话呢,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叫我还怎么说呢?我现在是说什么都多余了。”

    “不,你现在必须当着大家的面回答我,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对我所说的那些话和你对我所发的誓?”

    “记得,那一切,我当然忘不了。可我,那时候怎么可能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我。”

    “这么说来,你当时对我所说的那一切全都是假的啦?”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

    这时,办案人员断然宣布:“事实已经十分清楚了,钱正萍同志就是本案的受害者,根据新中国现行法律的相关规定,钱正萍同志,你现在可以向我们申请你的权力和主张了。”

    钱正萍显得有些慌乱而不知所措:“我现在就可以提我的要求了吗?”

    在得到办案人员的肯定答复后,钱正萍连忙从口袋里拿出一份事前写好的字条,然后照着上面念起来:“我的要求很简单,一、请求法律机关惩办这个道德败坏、腐化堕落的女人;二、请求法律机关判还我的丈夫黄德明;三、这个女人与黄德明生下的孩子虽属非法,但孩子是无辜的。因此我愿意承认和接受这个孩子。以上三个要求,就是我要申请的权力和主张,恳切希望各级领导和司法部门予以批准为盼,谢谢!”

    “不!”忍无可忍的怀玉再次站起来大声道:“这不是事实!不是!即使黄德明当初对我所说的那一切全都是假话,那也不是我勾引他,而是他无耻地欺骗了我,坑害了我!这一点,黄家的人可以为我作证!要说谁是真正的受害者的话,那不是别人,而是我!”

    办案人员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黄家的人可以为你作证,为你证明什么?证明你没有勾引黄德明?证明你也是一个受害者?那么好吧,今天黄家的人基本上都在这里,请问,有谁愿意站出来为这个女人证明清白的?有吗?再问一遍,有没有谁愿意站出来为她作证明的?没有。你看见了吧,没有谁能来证明你的清白。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今天的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难道不是吗?你明明知道黄德明是一个有妇之夫,却置法律和道德于不顾,与他勾搭成奸,最终害人害己!”

    是啊,你明明知道黄德明曾经有过一个女人,却仍然轻信他的花言巧语,最终上当受骗,这的确是难以分辩的事实啊!怀玉不知道接下去还该说什么还该怎么说了。怀玉这时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天塌了,地陷了。怀玉此刻正在一点一点往下沉。但怀玉还心犹不甘。怀玉还想再抓住一点什么。怀玉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想抓住什么,还能抓住什么了。怀玉之所以这么想,这么不肯轻易放弃,其实已经纯粹只是一种本能意识了。怀玉打着寒颤开口问办案人员:“我能对钱正萍说几句话吗?”

    “可以。”

    于是,怀玉面对钱正萍一字一顿道:“我们都是女人。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其实我们都是受害者。所以,我恳切地请求你看在我们同样都是一个做母亲的份上,答应我一个要求——这是我唯一的要求,让我把儿子带走,可以吗?”

    钱正萍显然没有料到怀玉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她一时显得有些犹豫和迟疑,但当她发现黄家的几个人,尤其是黄传清向她投来质询的目光时,她立刻镇定地回答说:“这个事情你得先问问黄家人,他们若是同意,你可以将儿子带走;他们若不同意,那你就不能将孩子带走。”

    简直岂有此理!怀玉生的儿子,怎么要先问黄家的人同意不同意?但此刻情势所迫,怀玉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黄家人身上了。怀玉问黄德明:“我可以带走我的儿子吗?”黄德明还没有开口,黄传清就抢先回答道:“孩子姓黄,当然应该归我们黄家。你不能将我的小孙子带走。无论你说什么,我们都不可能答应的。”

    这时办案人员插话说:“根据法律规定,你马上要去接受劳动改造,根本就没有条件和能力来抚养孩子,所以我们奉劝你一句,还是暂时放弃这个念头,等将来再说吧。”顿了一下,办案人员接着道“好了,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什么话要说吗?”

    怀玉摇了摇头。怀玉已经无话可说。怀玉还能再说什么呢?怀玉只能强忍悲愤、屈辱和痛苦来面对和接受这个残酷无情的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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