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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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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集体计件考核制,雷同志的砖厂先人一步施行计件考核制度,并因此获得良好经济效益,真是撞对了路子。可见路是人摸索出来的。宋运萍看的时候,觉得这个“撞”字很是碍眼。可再回想一下,雷东宝没有弟弟那样的理论基础,也更别说有什么高瞻远瞩的觉悟,还真有点“撞”对路子的感觉。但宋运萍又想,想“撞”对路子,那也得靠某些人胆大心细真抓实干呢。宋运萍回头就把这信的内容跟雷东宝说了,雷东宝这才知道自己做的事,用简单的一个词来说,就是“计件”,他觉得宋运辉挺能干,再说爱屋及乌,本来对宋运辉不是很待见,现在也全心喜欢上了。

    见雷东宝和宋运辉之间夸来夸去的,宋运萍心里比他们都夸自己还高兴。但没想到几次下来,弟弟四月份的一次回信中说,他有一个小朋友去美国做小留学生了,他挺失落,一则是自己暂时没有去美国的大好机会,二则是小朋友就像自己妹妹一样要好。因为听说发去美国的信件邮票很贵,他只得断绝与小朋友通信的念头。宋运萍认为可能是宋运辉近阶段心情不佳,他居然在信中批评了雷东宝。

    宋运辉在信中说,改革一靠政策,二靠科学,三靠人。小雷家砖厂依靠政策,依靠小雷家的人,搞得不错,有了个开门红,但是科技含量不够。如今是因为县砖瓦厂的砖瓦价格国家定价,他们才可以做出便宜两厘钱的举动,万一别家大队也搞起砖厂来了呢?而砖厂也只发动了小雷家大队一小部分的人,雷同志作为一个大队的副书记,他有责任想方设法带动更多的人走上致富之路,而不是窝在砖厂,将时间精力全部投入到简单重复劳动中,挣计件工资,却无暇思考整个大队的致富。这是以小失大,捡芝麻丢西瓜的小富即安行为。

    宋运萍看着弟弟充满尖酸的回信,气得差点拿一条竹板打小兔子屁股去。她回信责问弟弟,一个农村在一穷二白基础上建立一个砖厂,怎么可以高标准严要求非要它搞什么科学?县砖瓦厂都做不到。同理,让一个手无寸铁的大学生在短短春节几天内发动社员,修复废砖窑尽快投入生产,你宋运辉能做到吗?宋运萍在最后批语是,书生惯会夸夸其谈。

    信发出后,宋运萍有些后悔,觉得言重了。以往去信一个星期,来信一个星期,一个月一般可以收到两封信,但这回去信之后,三个星期,才有信回。宋运辉在信中一点不客气地指出,姐姐言行前后不一,一边在信中要求做弟弟的帮雷同志出谋划策,一边只听好话不听坏话,老虎屁股摸不得。明明是她在与雷同志交往方面持有不自信态度,才稍微说到雷同志的不对就跳脚,这种心态有问题。宋运辉建议姐姐不妨把他前一封信的内容说给雷同志听,雷同志人虽粗糙,却应该有男儿胸怀,应该会知道好歹。如果雷同志也生气,那么这种人外表粗糙,内心狭隘,不可深交。

    宋家父母也看了这信,看了都说,自家弟弟那是肯定为姐姐好,怎么会乱来。宋运萍不得不检讨自己,是不是真的心态有问题。她确实是一边很重视弟弟对雷东宝的表扬,一边又特别揪心弟弟对雷东宝的态度,这难道真是不自信?可她明明又是很为雷东宝自豪,又很喜欢雷东宝过来看她的。这是怎么回事?她暂时没回信,等雷东宝过几天过来看她时候,将弟弟前一封信的内容用她最委婉的口气转达了,她还没说这是宋运辉说的,她就说是她自己想的,因为知道雷东宝肯听她的。

    雷东宝听了双臂支在桌子上,耸着肩缩着脖子像猫头鹰似的瞪着圆溜溜的环眼看着宋运萍想了好久,宋运萍看出他不是在生气,所以看到雷东宝猫头鹰似的样子忍俊不禁,在桌下踢踢他,笑道:“你想什么啊,两眼睛贼溜溜乱晃。手放下来,真难看。”

    雷东宝呼出一口长气,道:“你说得对,你怎么想到的?”

    宋运萍松口气,心说这是不是如弟弟信中所写,雷东宝能承认不足是因男儿胸怀?倒反而是她心胸狭小估计错误。她只笑着反问:“你说我怎么想到的?”

    雷东宝笑道:“你让我每天看着你我就知道了。你快点嫁我吧,你看我家离县里近,你读电大可以少走很多路。我前几天买了水泥做兔舍,顺便把几间屋子也浇成水泥地,过两天再买些麻筋石灰把墙也封了,准跟新的一样。我现在还买不起电视机录音机,但我给你写保证书,我明年就把缝纫机、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都买全了,再添一套家具。你相信我做得到,这辈子我做什么都要让你吃好穿好。”

    宋运萍听着心如鹿撞,都不敢看雷东宝,脸红心跳地道:“你瞎说什么啊,跟你说正经事儿呢。那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弟弟信里让我告诉你的。我弟弟说你比我有胸怀,能听批评意见。”

    “小辉?”雷东宝笑道,“小辉都替我出主意了,你看,我们早点两家并一家算了,也省得我每次想替你们挑水你总不让。”

    “你每天砖厂那么累,半年来人都黑瘦了,怎么能让你总来我家干活。”

    “那我明天扛两包水泥来,给后院刷条水泥地,雨天走着不带泥。”

    “别,后面今年刚种了橘子、柿子、苹果、无花果,还有一棵桂花树,兔粪刚好拿来肥地,要浇了水泥都完了。你刚挣的钱还是给你妈买些好的,她老人家辛苦一辈子了。哎,下个月我准备卖了兔毛买部缝纫机,你以后衣服拿我这儿来做吧。”

    “好。啊,我那里有几只日本化肥袋,他们说做裤子最好。”

    “是啊,我见过,他们把化肥袋拆了做裤子,前面日本制造,后面尿素,特逗。你去拿来吧,我想想办法怎么把这些字裁掉。”

    雷东宝涎着脸笑:“别拿来拿去啦,你就去我家吧。”

    雷东宝涎着脸还是虎虎生威。不过宋运萍早已习惯,啧道:“嘿,我跟你讲正经的,你怎么老打岔。”

    雷东宝看着宋运萍似笑非笑的脸,真想捏一把,但前阵子想动手动脚,被宋运萍拿着扫帚赶出去,又好一阵不见他,他心有忌惮,可又面对着仙女一般的女朋友手脚难禁,当下双手交握下定决心,跳下凳子跑隔壁屋,对里面宋家夫妇大喊一声:“爸,妈,萍萍嫁给我吧。我一定对她好,对你们好,对小辉好。”

    宋家三口人都吃惊,宋家陷入可怕的沉默。雷东宝回头看宋运萍,见她咬着嘴唇怪怪地看着他,就又补充一句:“答应吧,反正迟早的事,我们早点在一起多好。我暂时拿不出多少彩礼,保证一年后两倍补足。”

    “谁问你讨彩礼了。”宋运萍顿足道,“你快回家,晚了,后天再来。”

    “还早,月亮还没升高,走山路太暗。别后天啦,答应吧。‘六一’节我们去登记,行吗?我数到三,你站着就是答应,坐下就是不答应。”

    宋家父母早追着出屋来看,却见雷东宝赖皮地伸手抓着女儿不让坐下,嘴里还吊着长声念“一……二……三”,念到三,当然他们女儿没法坐下,就算是答应了?不用他们说,宋运萍自己早急着说“不算不算”,雷东宝却大笑说:“算,算,我明天带我妈来,带保证书来,你们等着我,哈哈。爸,妈,我这下可以走了,你们早点睡,明天等我。”说完黑旋风一样刮出去了,留下宋家三口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觉得很是儿戏。宋母问女儿答应不,说女儿答应,他们也答应,但彩礼算了不要求,可他们规矩人家女儿,结婚还是得按规矩来,一定得要雷东宝找个德高望重的媒人来说媒。宋运萍其实早答应了,但叫她怎么说得出口,见妈妈这么说,她就用力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雷东宝虽然赖皮得逞,但他认定萍萍就这么定了,一路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乘着微凉的夜风回家。但他还是想到一件事,保证书,虽然容易,就是那么几句话,但问题是萍萍一家都是文化人,他拿自己写的保证书出去还真有点犯怵。他稍一核计,不急着回家睡觉,先隔墙翻进村口雷士根家土围墙,月下打门求援。

    士根开门一见是雷东宝,大惊,伸手一把将雷东宝拖进去,拖了雷东宝一个趔趄,一手又捂到雷东宝嘴上。他探头侧耳观察一番才关上门,这才拉惊讶的雷东宝进自己房间,轻道:“出事了,吃饭时候公社工作组来,先摸到你家,没找到人,又摸到老叔家,跟老叔吵了很久,说到年前承包和砖厂的事,说我们承包是擅自瓜分集体土地,说我们砖厂是一小撮人侵占集体资产为自己牟利,挖社会主义墙脚。他们等半天等不到你,带着老叔回去公社了。”

    雷东宝一张脸顿时墨黑。别人不知道,他不笨,他立刻想起年初跟老书记一起守窑那夜,老书记说他会做事不会做人,肯定是有人因此告到公社,工作组下乡第一个找的是他,而老书记是替他顶罪去了。

    士根见雷东宝不说话,在一边献计献策:“东宝,你还是去哪儿避一避风头,明天他们肯定还得来找你。老书记在公社人面儿熟,过几天准能放回来。你不行了,你当兵那么几年,谁都不认识。”

    雷东宝摇头,他哪可以做什么逃兵:“工作组来,谁替他们领路?”

    “还能是谁,但老猢狲没正经出面,闪了闪,指了你家的路就溜,这是四只眼看见的。老书记家是你妈带去的,你妈没事。”

    雷东宝面色铁青,一把拳头捏得“咯咯”响,老书记四月份时候曾经忧心忡忡提起,说前书记老猢狲与上面有些人关系不错,年初承包到现在,老猢狲还什么声音都没出,总是有点怪,果然,今天终于折腾出事情来了。老书记原先提防着老猢狲纠集以前一帮活跃分子扒砖窑搞破坏,走一贯的打砸抢路线,所以让砖窑里一直留着人,没想到这回老猢狲走的是上层路线。雷东宝一时失措,对于打砸抢,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的是办法,但对于公社来的工作组……他好歹是部队复员的,并不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他得考虑如何应对。雷东宝从来没应付过太大的阵仗,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安排,可他又知道自己不能说出来,以免动摇军心。

    士根见雷东宝拧眉沉默,又补充道:“工作组让砖窑立即停产。”

    “砖窑?”雷东宝想起他下班去宋家时那才烧透一半的砖,“砖窑熄火了?一窑砖不都得废了?”

    士根点头:“民不跟官斗,你出去避避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他们针对的是你,不是老书记,老书记那儿不会有事。一窑砖废了以后还可以烧,你要是被公社抓去,往后谁还敢开砖窑。”

    “我避?等我回来,小雷家又是老猢狲天下了。去年初老猢狲下台,是公社里谁的决定?我找他去。”

    士根对大队里的事一清二楚:“是县里去年新上任县长的决定,听说新县长上任,接连派出好几个工作组到各公社,动了好几个大队的领导班子。东宝,你不会是想去找县长吧?县长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再说他们正愁抓不到你,俗话说官官相护,公社要抓你,县里能拦着?你送上门去让他们瓮中捉鳖吗?我看你还是避避风头,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对症下药。千万不要莽撞,平白牺牲自己实力。”

    雷东宝挥手否决雷士根的建议:“士根哥,你脑筋很好,胆子很小。别说我不肯避出去,就是能避,避回来一切照常,我也不能走。先说我做的事国家允许,这是我大学生小舅子说的,再说已近六月,我们砖窑给大队挣的钱得全拿出来买高产晚稻稻种,拖几天得影响育秧工作。我不能走,没法走。我带大家闹承包闹砖窑,有点小事我先躲,我还是男人吗?明天我去找县长,要抓也让县长抓,抓之前我得跟县长说道说道政策。”

    士根忧心忡忡:“东宝,跟你说了,县长不是那么好见的,别你还在县府大院等县长,人家小门卫早一个电话打给公社。你要保存实力,别计较眼前得失,稻种一季不好,还有明年。只要你没事,没让公社押走,给老猢狲十个胆也不敢坐你的位置。”

    “老猢狲见我一吓就走,不用给他苦胆他也不敢再次造反。士根哥,你别再劝我,我想个办法。”说着,便和衣倒在士根的床上,反正天热,不用被子也无所谓。

    士根见此只好闭嘴,换作春节时候他可能还会嗤之以鼻,认为雷东宝太过轻敌,不懂轻重缓急,但是半年看下来,他看到雷东宝有他所不具备的磅礴勇气和锐气,而很多他以前以为很传统的固有势力,总是在这种有点莽撞的勇气之下化为一戳就破的纸老虎。他想,或许,雷东宝思考之后会得出最好的方案。士根小心,又进进出出趴窗户墙头往外看了动静之后,才放心回屋打算再与雷东宝讨论。

    但没想到回到床边,却分明听到雷东宝从黑暗中传出来的鼾声。士根有点懊恼,这算怎么回事,人家替他操心,他倒是什么事都没有倒下就睡,东宝到底有没有好的打算?士根无奈也只得睡觉。但床铺被雷东宝占了一半,他只好找来一把凳子,将脚搁凳子上很不舒服地将就着睡。

    士根才迷迷糊糊,却被一阵摇晃摇醒,耳边传来急促的声音:“哎,士根哥,士根,你怎么睡着?这么大事你还睡得着?快起来,有行动。”

    真是贼喊捉贼,士根翻身起来,迷糊着双眼道:“你做梦还是醒着?明明看着你打鼾我才睡的。”

    “我睡着了吗?不可能,我在想事。”

    士根心里嘀咕,有这么想事的吗。但脖子早被雷东宝一把揽了过去,如此这般这般地吩咐了一通。士根听完很是不信:“这太儿戏点吧?领导会见你?领导会不会见面就骂我们不严肃?”

    雷东宝环眼眯成细眼,狡黠地笑:“会,以前部队领导喜欢的就是这调调儿。”口气里满是不容置疑。

    士根将信将疑,但立即灵猫一般出门行动了。雷东宝不便出面,反而占着士根的板床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天一亮就飞车去红卫大队,告诉宋运萍情况有变,他得去县里办事,带妈过来见面的日子延后。

    宋运萍本来见了雷东宝还低着眼皮不肯出声,一听此话,心细如发的她立刻觉察有异,她几乎已经了解雷东宝的性情,今天是他做梦都在盼的好日子,他怎么舍得轻易放弃,除非是他家或者小雷家大队出了大事。宋运萍追问雷东宝这是怎么回事,雷东宝装作一脸满不在乎,他不愿让宋运萍为他操心。但是他又敌不过宋运萍的温柔攻势,在宋运萍抽丝剥茧式的追问下,他只得投降,道出事情原委,以及他即将奔赴县里要做的事。

    宋运萍异常担心,虽然她知道雷东宝做的事符合国家政策,可是,天高皇帝远,这年头政策又是一天一变样,谁知道今天的政策又怎么样了呢?宋运萍要雷东宝等着,她拿上自行车一起去撑腰,但雷东宝不让,雷东宝说她跟着他心软,泼不出大胆,又叫宋运萍千万别悄悄跟着,免得他一心两用。

    宋运萍无奈,羞涩也不顾了,硬是拉雷东宝坐下,端来一盆水要雷东宝洗干净头脸,又要雷东宝脱下昨天傍晚洗澡后换上而今已是穿得熟软的布衬衫,她飞快敲碎炉子里的煤饼,钳火烫的煤块放进熨斗,将雷东宝的衬衫洗出来熨平,又亲手替他将袖子整整齐齐挽上,看着整齐了,这才放雷东宝走。

    雷东宝再次骑车上路,昨晚最后的一丝担忧也消失殆尽,心中充满必胜的决心和信心。他身后有那么多人在支持他,包括运萍,包括雷士根连夜联络起来砖厂的那些兄弟,包括四眼会计等大队干部。有他带头,老猢狲之类在小雷家哪里还有横行的空间。

    宋运萍等雷东宝上路,将煤饼炉封了,兔料槽里塞上足够的蒸麦麸皮和青草,桌上留下一张字条给爸妈,自己鼓起勇气,顾不得羞涩了,骑车去小雷家大队,她想第一时间知道雷东宝的好歹,小雷家离县城近,有消息肯定先传到小雷家。而且,她想雷东宝的妈此刻该是最担心的,需要有人分忧。

    雷东宝骑到空旷处回头看看,果然没见宋运萍跟上,这才放心。他骑得飞快,到县城正好中午,知道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会儿,他便进县第三饮食店吃一碗阳春面,面条吃完,连汤水都喝下,直至露出碗底钢针凿出的三个黑点字:“县饮三”。吃饱抹一把嘴,他刚想起身离开,忽然想到来前运萍为他整理衣冠,他忙也粗粗拉了拉衬衫,将部队带来的宽皮带挪正,才整整齐齐走向县政府。

    没等多久,大约是县政府领导们开始陆续上班的时候,只听喧嚣之中隐隐传来喜气洋洋的锣鼓声。雷东宝随着路人的眼光一同看过去,远远地,看到大红横幅一条一条地冒出来。雷东宝眯着眼看,看着横幅渐渐走近,其中一幅上书“农民过上好日子,感谢县委县政府”,落款是“小雷家大队宣”,雷东宝心说这是谁想出来的好句子,很上口。第二幅也近了,上书“四项基本原则作指引,三中全会放光芒”,第三幅是“小雷家大队社员富裕感谢共产党”。锣鼓则是安放在手扶拖拉机上,由雷士根开着的、擦得崭新的手扶拖拉机头还顶着一朵绉纸大红花,新娘子一般。砖厂的人都来了,每人手推着新新旧旧的自行车,车头绑着一面彩旗,这是雷东宝秘授的露富招式。队伍倒也招惹人,后面已经跟了一大堆看热闹的。

    雷东宝高兴,才要与众人招呼,却听后面有人问了一句:“同志,你也是小雷家大队的社员?”

    雷东宝回头,见是一位同样推着自行车的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的眼睛似乎会笑,很是可亲,雷东宝看着很愿意回答:“对,我们是。”

    年轻男子微笑地问:“大队领导班子改组才一年多点,这么快走上富裕道路了?”

    雷东宝天不怕地

    不怕的心忽然被年轻男子看得有点虚,忙大声道:“别的都不用说,你看我新买的自行车,还是凤凰的。你看我们大队新买的手扶拖拉机,那是大队砖厂拉砖用的。”

    年轻男子依然微笑,说了声“不错不错”,便推车进去县府大院。雷东宝不知道这是什么人,最希望这人是县长书记的秘书,第一时间把他们小雷家拍的响亮马屁传达到领导耳朵里。但他没时间多想,他得与士根他们会合。

    会合后,他们便站在大院大门口的路边,继续锣鼓喧天地闹。士根心里很是担心,不知道县衙门里面什么反应。雷东宝吩咐大伙儿使劲地敲,即使叫不出人,也得烦死里面办公的人,总得让县里的人出来说几句话。

    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一位笑容严肃的中年男子过来,介绍说他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陈平原,请锣鼓队的领导们进去说话,也请敲锣打鼓的大伙儿稍微歇歇,路边坐坐。雷东宝一个眼色,叫上大队长,两人一起进去。外面的锣鼓暂时歇了。士根这才松口气,看来谁都吃马屁,雷东宝到底是当过兵见多识广的,没说错,又是他白操心一场。

    雷东宝被办公室主任陈平原引进徐县长办公室,看到起身迎接过来的徐县长,心里不由一沉,这不是门口那个令他心虚的年轻男子吗?雷东宝预感自己的诡计可能无法实现了。大队长不知就里,见终于如愿见到县长,非常欣喜。两人的表情自是收入徐县长的眼底。

    县长办公室非常简单,桌子椅子文件柜之外,就是屋底有张窄窄的木板床,床上铺着蓝白方块相间干净的床单。徐县长招呼大伙儿坐下,早有人上来端水倒茶。徐县长自己端把椅子,坐到雷东宝他们两人面前,依然是微笑着道:“你们雷老书记没来?”

    队长立刻道:“老雷年纪大,身体不舒服,那么多路走着累,我们过来也一样。”

    徐县长还是微笑道:“看到你们过上富裕生活,我们都很高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让群众在党的领导下大干快上,奔向四个现代化,过上富裕日子,才是正确的社会主义道路。如今你们的富裕生活,一是靠党的好政策,二是靠你们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是你们小雷家大队群众鼓足干劲,同心同德,力争上游,才有今天的新手扶拖拉机和新自行车。你们更应该感谢的是党的好政策和你们自己。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你们两位工作在四化建设第一线的基层领导干部致谢。”

    队长和雷东宝忙要站起来,被徐县长起身按住。雷东宝在心中盘算,县团级,县团级,县长起码是军队里的团长级别啊。他本来话就少,县长这样有觉悟的话他更说不出来,对于县长的致谢他只会笑,还是队长撑场面,连说“谢谢县长表扬,谢谢县长表扬”。

    徐县长摆手阻止队长的道谢,微笑道:“我想了解一下小雷家大队究竟推行了什么政策,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取得成就。”边说,他边起身关上门,“不限时间,大家畅所欲言。”

    雷东宝这才开口说话。在徐县长的微笑鼓励之下,他没一点夸张,也没一点削减,如实向县长汇报了年前的承包,年后的砖窑。因为都是他一手做下来的事,所有的数据他都是信手拈来,诸如每个社员平均承包多少土地,土地怎么公平分配,社员如何自愿组合,春收小麦实际亩产最高多少最低多少。然后是砖厂的工作,每月产量多少,废品率多少,利润多少,上交大队多少,砖厂留成多少,砖厂职工如何计件,等等。他一边说,徐县长一边在笔记本上简单做着记录,都是非常认真。

    等雷东宝说完,徐县长拿笔在笔记本上稍作计算,才问:“购买手扶拖拉机的支出,是贷款的吧?”

    雷东宝答应:“是,向信用社贷款的。一年后拿砖厂留成来还,应该够还。”不知不觉地,雷东宝在回答中用了当兵时候粗着喉咙回答首长问题的劲气,一个人的大嗓门在县长小小办公室里震出“嗡嗡”回响。

    徐县长再看一遍笔记本,不由惊叹,中央还刚在小范围试点工厂全员承包,小雷家的砖厂却更进一步,已经推行计件,而他们大队土地的承包,更是有安徽推行的大包干的雏形。没想到,农民自发的经济行为会走在国家政策施行的前头。徐县长本来对小雷家敲锣打鼓的举动不以为然,认为他们哗众取宠,听了雷东宝的汇报,才真正刮目相看。他由衷赞美一声:“很好。”拿起热水瓶给两人续上水,“雷同志,再给我谈谈你们承包的思路和砖厂计件的思路。”

    雷东宝很敏锐地捕捉到县长话里并没有批评他们承包中搞投机取巧的意思,心中微喜,忙道:“承包前我问了回家过寒假的小舅子,他是大学生,知道的东西多,他跟我说承包的很多办法,我记不住名词,但我记住最实用最不可能偷懒的承包办法。砖厂,我想既然土地可以承包,那我们打砖坯烧砖也可以承包,我还只是一个很粗的想法,具体办法是开拖拉机的雷士根细致做出来的,我们做上后,小舅子才告诉我这叫计件。”雷东宝将士根的计件原理跟徐县长又详细说了一下,他看得出徐县长是认真地在听,所以他讲得特畅快。

    徐县长这次的微笑令雷东宝如沐春风,徐县长说:“雷同志,你小舅子对政策吃得透,另一位雷士根同志解剖工作有条理,而你们大队领导政策执行有力,落实有方,动作雷厉风行,你们小雷家的富裕完全有理由。眼下,虽然你们小雷家的领导班子组成才一年,虽然你们已经做了很多工作改善群众的生活,但是,我鞭打快马,要对你们提出更高要求,你们接不接得下?”

    “县长请说。”

    “好。听了你们的汇报,我看出,小雷家目前已经有一部分同志先富裕起来,但这还不够。作为一个大队领导,你们还得考虑,怎样想办法促进全大队社员的共同富裕,你们现在有没有这样的打算?”

    雷东宝心中一跳,心说幸亏宋运辉先提醒了他,也幸亏他昨天回家路上好好想了,他现在心中有现成的答案:“报告县长,有。大队现在有了钱,已经能替社员办些事了。我们最先要做的一件事是种地能手雷忠富想出来的,打算购买晚稻良种,大队统一育秧,夏收夏种时候秧苗分给各社员,免费。第二件要做的事是大力促进家庭养殖,现在已经看中长毛兔,等大队砖厂再赚点钱,由大队引进长毛兔优良品种,交给老少娘们儿回家养,别的主意还没想出来,请县长给我们支招。”

    徐县长听着雷东宝慷慨激昂又缺点文采的汇报想大笑,但还是忍住,微笑问:“雷同志当兵出身的吧?”

    雷东宝一惊,但随即一手摸上皮带,笑道:“是。”

    徐县长终于不是微笑,而是畅快地笑道:“好,基层就是需要你这样年轻有见识又有旺盛精力的同志来领导群众走致富之路。你们前阶段的工作抓得不错,对未来工作的考虑也是本着因地制宜的原则,相信你们真抓实干,年底小雷家大队又将是一番新面貌。至于别的主意,我还是一句话,要因地制宜,因人制宜,一定要立足农村,稳扎稳打。眼下我对小雷家大队没有调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但我很快会组织由农技人员组成的小组去小雷家大队调查研究,希望能为小雷家大队的发展助一臂之力。不过,我不赞同你们敲锣打鼓、歌功颂德的行为,县委县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公仆,而不是古代的衙门,基层工作做得红火,群众生活过得好,才是对我们最好的表扬。从你们的汇报来看,你们小雷家大队的领导班子是干实事的,以后,这种敲敲打打的花架子,还是少一点的好,这件事上面,我要批评你们。”

    雷东宝没想到徐县长会说得这么实在,心里一热,也没战略战术了,冲动地道:“徐县长,不是我们想搞花架子,可不这么搞,我们不知道怎么见你,我们有事要反映,我们怕还没见到你就被公社拦回去。”

    “哦?”徐县长没想到原来锣鼓喜庆后面有隐衷。

    雷东宝没有隐瞒,便将昨晚他从红卫大队回家的见闻都说了一遍,队长补充。徐县长一听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基层大队的步子已经自发放开了走,而公社领导的脑筋却还没转弯,导致上下不能协调,脑袋瞎指挥。难怪逼得做实事的这两个人想出敲锣打鼓的馊主意,不过也真是有点可爱的小狡猾,否则他还真不可能第一时间会见他们。

    徐县长又禁不住地笑,道:“雷同志,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回家,不过我就是不说,你也会大胆地回家……”

    “对,我就是大胆。”雷东宝很是赞同地抢话。

    徐县长笑道:“公社的事,我会联系了解,你们只要继续照既定的老路子走,万里同志在肯定大包干的时候说了,‘只要能增产,什么也不要怕,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把凤阳讨饭花鼓扔掉,扔得远远的,扔到太平洋里去。无论怎么说,讨饭不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理解这句话吗?”

    两人回答:“理解。”雷东宝心说,越是有本事的人,说出来的话越是能让人一听就理解,比如眼前这个徐县长,还有天边那个未来小舅子宋运辉。就是文件说的不是人话。

    “好,这也是我们县里的态度。只要你们想方设法让群众过上好日子,县里千方百计支持你们。”

    雷东宝与队长出来,心里都如吃了定心丸。雷东宝尤其觉得这个县长有水平,人又很好,出门时候忍不住问徐县长是不是也是大学生,徐县长笑答是,雷东宝说难怪,他又把小舅子扯出来了,说小舅子这个大学生也能干。徐县长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评价眼前的雷东宝,觉得他有时候有点浑,有时候又是精明强干。还真是第一次见这么特殊的人,徐县长对他有了兴趣,回头,吩咐下去,将小雷家大队划为他的联络点。

    雷东宝虽然与大伙儿偃旗息鼓地回去,但是通过大队长对刚才会见的宣传,大伙儿群情激昂,情绪更高。回去的路上虽没敲锣打鼓,可一路欢声笑语比拖拉机声音还响。

    回到小雷家大队,大伙儿二话没说,直接奔赴砖厂开工。不是砖厂的则是各自回去家里。但过会儿就有人飞递鸡毛信给雷东宝,有个挺漂亮的大姑娘在他家与他妈说话,听到大家平安回来的消息,大姑娘比谁都高兴。雷东宝一听,高兴而得意地公之于众:“我对象,我对象担心我。我对象是居民户口,她就是要我。”嘴里念叨着,两脚飞奔回家,奔出一段路才想起有自行车,忙又折回,飞上自行车赶回家里。

    他妈数落着迎出家门,而雷东宝则看到躲在门后的宋运萍,早绕过老娘兴奋地冲进家门,忘情地热烈握手。

    雷东宝的妈,连稍有残疾的媳妇都想要,何况是水灵灵的还有居民户口的宋运萍。她现在养着的四只长毛兔还是从宋家抱来的呢,平日里怎么照料兔子都是通过雷东宝传话,但雷东宝不耐烦管鸡毛蒜皮,传话常是短斤缺两,今天宋运萍自己送上门来,雷母才对如何养好长毛兔有了系统化的了解。对这个未来媳妇,雷母有些敬畏,也很有为儿子而巴结的意思。但看到儿子冲进门时候眼里只有未来媳妇,她心里稍有一点失落。

    雷宋两家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宋运萍连说六月一日结婚很胡闹,结果天遂人愿,“六一”儿童节居然是周日,两人六月二日才登了记。然后两人约定,等宋运辉暑假回家才办婚事,在宋运萍的心里,她的结婚大事,如果弟弟缺席,那将是极大遗憾。她无法想象,父母照规矩是不能送女儿去雷家的,但如果弟弟也不能陪她去雷家,她感觉自己简直与私奔差不多。

    雷东宝则是公私两忙,自从见了徐县长,来自公社的压力自然消失。事情的发展往往是这样,各方势力之间没有绝对的平衡,往往是此消彼长,势力的某一方总是在跷跷板上维持短暂的优势。一时之间,老猢狲几乎销声匿迹,进进出出变得鬼影子一般飘忽。而小雷家大队虽然被徐县长控制着没走向另一个极端,没被当作先进集体推广给其他大队,因为他们的步子走得太大,徐县长担心目前形势下有些人会接受不来,可也被县里当作心照不宣的试点对象,政策方面有意放宽,行政方面给予大力支持。小雷家大队雷东宝的名气很快如日中天。雷东宝又是要当新郎,又是被全县人民口口相传,年轻的一颗心天天如饮了醇酒一般兴奋,做事更是大刀阔斧。

    在家里,他运用自己在部队学到的泥瓦匠本领,硬是用一把泥刀将祖传了不知几代的泥墙刷成粉垣,将陋室整修一新。屋子亮堂了,地面平整了,可家具几乎是没有,房间里疏可跑马。在大队,他在县里派来的专家组的帮助下,目标明确地引进高产杂交水稻品种,确认优良长毛兔品种,还在专家指导下,将砖厂挖泥挖出来的大坑修整之后,做成鱼塘,承包给很有钻研脑子的种稻能手雷忠富。他自然是疏了砖厂的计件工作,大队虽然收益增加了,他个人的收入却减少了,婚礼筹备捉襟见肘。他尽量不想给宋运萍知道,怕她操心,但宋运萍太了解他的收入来源,推测他的窘迫。于是宋运萍提议移风易俗,也免了嫁妆搬来搬去。雷东宝很是内疚,别家黄毛丫头出嫁都有十来车嫁妆、吹吹打打的仪仗、流水的婚宴,可他那么好的新娘却什么都不要求,他太对不起运萍。他没别的话,就只握着运萍的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发誓:“我一定要对你好,一定,一定。”

    宋季山夫妇一向没什么主见和坚持,长年累月的反革命帽子让他们顺从惯了,虽然对雷东宝这个人不是很满意,可女儿一坚持,他们便没了坚持。女儿又说人好最要紧,别的都只是附属,不要紧,他们也觉得对。他们心疼女儿,除了留出儿子暑假来回的车票费,将所有积蓄都拿来给女儿置办了嫁妆,只是缝纫机实在是货源紧张,时间紧买不到,才作罢。宋母嘀咕说,这简直是倒贴。但是两夫妻也听说雷东宝现在的荣光了,宋季山只敢在背人处与妻子说说,说现在社会还真是劳动人民最光荣。

    唯有宋运辉对于姐姐嫁那么个粗人并不满意。他觉得雷东宝虽然干事情是好样的,可作为他的姐夫还不够资格。他本来为了节约些钱不准备暑假回家,如今姐姐婚礼他当然得回。回家看到姐姐已经领取结婚证,自然是无话可说。宋季山夫妇终于见儿子回来,背着女儿向儿子抱怨,说戴了几乎一辈子的帽子,好不容易摘帽翻身,本想借嫁女儿时候风光一下,说明宋家现在也是堂堂正正平民百姓了,招个女婿还是党员干部,可还是不能如愿。最不能忍受的是,连人生唯一一次嫁女儿,还是得像做黑五类分子时候夹着尾巴做人一样,不得舒展。

    宋运辉年轻思想新,对于姐姐简单办婚事的想法本来也支持,但是听了父母的抱怨,心里却是心疼父母。学校时候,有次寝室里的老大趁左右无人,忽然问他,为什么他一个小小年纪没太多社会艰苦经历的人对政策时事那么关心,宋运辉当时被问住,脱口而出的答案是有兴趣,就是有兴趣。老大当时还很吃惊,说他小小年纪就有平常人三十岁才有的分析问题眼光,很是不易,以后不该光做技术,更应以技术为跳板走向政工,否则浪费大好眼光。宋运辉对于老大的这一提议非常热衷,因此对自己的人生隐隐约约有了规划。

    事后他再回想起老大的这个问题,仔细反思之后,却得出另外一个结论:他关心政策时事,实在是应该归结为缺啥补啥,根源应该在老实巴交的父母身上。其实解放前夕,与他父亲一样被国民党军队临时强征的并不止宋季山一个人,可是与他父亲有同样命运的人却懂得审时度势,适时跳出来控诉自己被万恶的国民党强征的苦处,以种种血泪证据说明自己是更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而运动总得找一个合适的批斗对象,于是落后不知自辩的宋季山就成了那些人洗清自己的垫脚石。这种事,宋运辉从小就听父亲唉声叹气地道过冤,他小时候只想着那些践踏父亲的人非常可恶,父母太老实,可大了后又是另一种想法,父亲如果灵活一点了解解放前后政策转向,如果出手快一点先跳上台洗清自己,他的童年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可想归想,心里也多少知道这不可能,父母这两个人性格太懦弱,能不被人欺负已是上上大吉,至于灵活机变,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宋运辉现在才知道懦弱的父母在艰难环境下依然张大羽翼保护他们两姐弟长大成人非常不易。以前不懂事,只看到自己的苦难,才会对可怜的父亲吼出“都是你害的”,差点惹下无法挽回的悲剧。现在他长大了,除了因缺啥补啥关心政治外,他更想到,他要成为家中有力的梁柱,要让父母姐姐都过上好日子。对于父母无奈又无力的背后抱怨,他理解,也心痛,因此他开始主动介入姐姐的婚礼,与姐姐磋商婚礼步骤。但是宋运萍性格恬淡,不喜交游,再加以前因为成分问题,同学不愿与她走得太近,她现在朋友也少,她考虑低调结婚其实也有心愁自家拿不出像样送亲队伍的原因。但是宋运辉不同,他虽然也有成分问题,但他高分高能,同学抄作业的要求他来者不拒,因此与同学关系较好。他也看出姐姐的为难,于是他接手了婚礼事项,不仅联络自己同学捧场,更是将姐姐的几个同学也请来送嫁,还将一些有点头面的远亲近邻拉来凑数。送亲路远,他一个又一个、一丝不乱地安排下谁骑车,问谁借车,谁坐谁车后面等事项,又跑到小雷家与雷东宝见面,花一晚上时间逼着雷东宝一项一项地将结婚各项议程落实到人,落实到确切时间,讨论完毕,他拉出一式两份的婚礼进程表,一份给雷东宝,叮嘱他找个合适的人届时落实,女方的一份当然是由他执行。

    雷东宝早就从运萍那儿了解到这个小舅子见解高,能力强,接触之后才知小舅子一张脸虽然稚嫩,作风竟是如此强硬。他雷东宝生气时候老书记都怕,唯独小舅子不怕他,遇到双方意见不合,他总是大手一挥说就照着他说的办,但小舅子总是等他发作结束,一针见血指出缺点。有时令雷东宝答不上话,不得不妥协;但有时两人都坚持,小舅子往往绕开一个圈子过会儿再兜回来,一直达到目的,耐心非常好。而雷东宝到第二天才想明白,小舅子虽然不吵不闹,话也不多,可最终坚持了所有主张。但好歹小舅子没有什么不合理,而且两人都是为宋运萍好,再说雷东宝也不喜欢个人事情上太计较,双方才相安无事。

    但想让雷东宝循规蹈矩按牌理出牌,那是不可能的。婚礼当天,小雷家自家的,借用的,迎亲队伍来了三辆手扶拖拉机,装满三车的光棍,还有黑压压的自行车行列。起因是雷东宝的煽动,他说他是近年来第一个娶媳妇进门的小雷家男人,如今小雷家富了,光棍们得鼓足勇气学着他兜里揣着钞票出外找对象。光棍们真听了雷东宝的话,想到送亲队伍将有很多的未嫁姑娘,个个砖厂计件也不管了,衣服穿得比新郎还挺括,脸刮得比新郎还白,恨不得胸口也佩上新人才用的大红花招人注视。雷士根这个迎亲大管家都有喧宾夺主的嫌疑。两边见面不用调和,早自己招呼上了。

    看着小雷家大队那些雄孔雀搔首弄姿的模样,看着送亲这一方姑娘们吃吃乱笑的傻样,看着婚礼气氛完全偏离自己的设计想象,宋运辉差点无语。原来不只是大学里那些比他大龄的男女同学闲时眉来眼去,罔顾学校的禁令,原来神州处处都是相亲场。宋运辉不得不随机调整程序,忙前忙后将那些光顾着眉目传情忘了跟上大部队的人拖上。他看到父母送姐姐出门时候流泪了,但他当时几乎没法有时间体会父母的感受,他忙着应付送亲的捉弄迎亲的,还不时得为雷东宝的自说自话擦屁股。雷东宝这时候兴奋得满场都是他的大嗓门,穿着新娘子宋运萍为他做的笔挺的确良衬衫和灰毛涤裤子,他看来很不适合那一身壳子,但谁说他不管自己的婚礼现场了,当宋运辉准备悄悄提醒一下光顾着打情骂俏者跟上大部队的时候,他早高高地站在披红挂彩的拖拉机上回头一声喝:“他妈的,打水也换个地方,快跟上。”于是当事人面红耳赤,大部队内掀起一阵接一阵的笑浪。整个婚礼场合热闹无序得不像话,本来最该挨欺负的新郎反而保护着新娘指挥着大伙儿闹,他比别人还闹。

    原定新事新办,大伙儿把新郎新娘迎送到雷东宝家门口,行礼说话亮结婚证,请几个活跃分子表演一下唱歌、快板书之类的节目,然后送新郎新娘入洞房,散会。但没想到原定节目还没表演完,送亲迎亲双方已经在晒场对上了,摘下手扶拖拉机上的大红花,敲起铜钉红皮大鼓,闹起击鼓传花。总算没忘记这是婚礼,时时有人出题目关照新郎新娘,一直自发玩到天快暗才不得不散,小雷家的光棍们送出很远。

    雷东宝越热闹越好,坐在宋运萍身边咧着嘴大笑,有时忘乎所以地吆喝得比谁都响。宋运萍很高兴地看着这一切,她原本以为结婚只是自家的事,简简单单跟众人打个招呼过门就行。但是,在这个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日子里,竟然有那么多人陪着她一起高兴,她由衷地感谢,也跟着由衷地欣喜。虽然她记着今天是新娘子,不能太放肆,可好几次她还是笑得直不起腰。宋运辉也高兴,姐姐的婚礼出乎意料地热闹,他比谁都高兴,料想父母知道了也会欣慰,父母要的不就是这效果?但虽然他常作为万众瞩目的新郎唯一小舅子被捉出来示众,他依然没忘记维持局面的闹而不乱,最快时间应付闹过头的突发事件。

    宋运辉在姐姐简陋的新家吃了丰盛的晚饭才回。在座的还有老书记等几个近亲近邻的长辈,凑了一大桌。大家喝酒扯淡,不过都是顾着身份,雷东宝放开了喝,没忘记招呼宋家姐弟也喝。宋运萍也喝了一点,喝得脸色微红,两眼水汪汪像要滴出水来。宋运辉没酒量,可今天特殊,他还是喝了一点儿。

    忙碌了一天稍微静下来,宋运辉在酒桌上的情绪有点低落。他正视姐姐的选择,可还是无法很快接受雷东宝做他姐夫,他总感觉姐姐会在这样一个莽夫手里吃亏吃苦。他看出雷东宝大开大阖,挺受小雷家社员的敬重喜欢,可他喜欢不起来,他那么细腻温柔的姐姐,哪是雷东宝这样的人能够般配,姐姐那些婉约低回的心思,以后该如何与姐夫沟通?他依然坚持以前对姐夫的看法,但姐姐既然已经结婚,他只有正视。

    饭后新郎新娘一起送宋运辉回家,想到姐姐从此留在雷家,宋运辉心里说不出地堵。看到姐姐在月色里抹眼泪,他也眼眶湿了。村子的路不长,很快就到村口,宋运辉站住,很果断地对两个新人道:“就到这儿吧。姐,你旁边等等,我和大哥说几句话。”

    宋运萍知道弟弟不是很满意这个姐夫,很怕两人单独说话说出问题,闻言忙道:“有什么话,我一起听着不好?”

    宋运辉揽着雷东宝肩膀走开,扔给姐姐一句话:“男人的话,你暂时缺席。”说着,拉雷东宝到稍远地方,盯着雷东宝的眼睛,严肃地道:“大哥,姐姐以后交给你。因为我们家成分问题,姐姐以前吃了很多苦。你是个强有力的男人,你以后得保护好姐姐,不能让她挨人欺负。”

    雷东宝心说这话多余,他心爱的老婆,他怎么舍得让人欺负。但他只坚决地应一声:“行。”

    对雷东宝的回答,宋运辉相信他以后会做到,是男人都不愿自己的妻子被人欺负,何况雷东宝这样有担当的人。他需要解决的是后面一个问题:“我姐姐外柔内刚,但她刚的时候,经常是牺牲自己,照顾家中大局,她柔的时候,是为家人无微不至地操心。你性格粗放,但请在对待姐姐时候细心一点,周全一点,不能让姐姐总是牺牲自己。我很私心地请求你,多为我姐姐着想,以后做事别光顾着自己痛快,让家人为你担心。”

    这席话,雷东宝听了有点意外,不由扬眉看住眼前乳臭未干的小舅子。想到他遇到来自公社的麻烦时,那么害羞的运萍竟动手整理他的衣装,又自作主张过来到完全陌生的他家陪着他妈担心,他以前都没想到运萍会这么勇敢,估计小舅子说的牺牲就是这个。小舅子最后一句话很不客气,但雷东宝无法生气,这是事实。他很想跟小舅子解释,也想好好保证他不会让运萍受罪,但千言万语,最后还是用了他惯常的表达方式:“行!”

    宋运辉本打算与雷东宝理论一番的,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爽气,一时无语。他也知道雷东宝是干事的,不是口花花说了不做的,因此不用确认再确认,或者更加上威胁。两人沉默良久,他才吐出一口长气,黯然道:“我姐交给你,我走了,祝你们新婚美满。”

    雷东宝紧紧握住宋运辉伸过来的手,猛摇几下,道:“回去多写信给你姐,你姐喜欢。你家我们也会常去,你别挂心上,回学校好好读书。你有文化,会比我们都有出息。”

    这回轮到宋运辉好好抬眼打量雷东宝,他也没多话,鹦鹉学舌答应了一声“行”。他又走过去与姐姐道了别,才一个人回家。回头看到姐姐还站在村口送他,似乎还抹着眼泪,他的眼泪也夺眶而出。宋家多年多灾多难,都是一家四口抱在一起相互取暖,今天姐姐出嫁,宋运辉心头就像割去一块肉。世界很大,他的心也很大,但他心的内核很小,只藏着有限几个人,有限几人之一的姐姐却忽然成了雷家的人。他知道姐姐出嫁是合情合理的事,就像小妹妹一样的梁思申出国也是合情合理,明知她们未来的生活应该会更好,但他就是难以割舍,他一个人在月下的旷野流了好一会儿眼泪。

    宋运萍很担心弟弟与雷东宝说了什么,见两人没冲突,又同志般地握手,才略为放心。回头就问雷东宝:“你们说了些什么?”

    雷东宝没想隐瞒,即使不是一家人,也没啥可隐瞒的,何况运萍已经是他娘子:“你弟弟不许我欺负你”。

    “这家伙,乱来。”

    “他没乱来,你弟弟这人做事脑子很清楚的。你们姐弟好,我看着也高兴,我以前还以为他在家又懒又霸。”

    “咦,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还觉得弟弟太懂事,太会忍,又太能吃苦。他那么聪明,我们家真是委屈了他。他要是生在干部家庭……”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萍萍,以后你爸妈也是我爸妈,你弟弟也是我弟弟,我会对他们好。我现在没钱,结婚没法让你风光,以后补。”

    “补什么呀,谁家结婚有我们那么热闹。到家了。”

    两人走进院子,雷东宝忽然“嘿”一声扛起运萍,宋运萍差点惊呼出声,忙捂住嘴,可旋即一头撞上低矮的门框,她终于没忍住一声叫。把雷东宝给悔的,刚答应宋运辉做事不能光顾着自己痛快,回头就一高兴没了准头,将运萍撞了。他不知道怎么疼这个娇滴滴的老婆才好。

    回到学校,宋运辉成为三年级生,终于将迎来与他同龄的大学新生。寝室同学都打趣他,要他趁女孩子刚入校,赶紧依仗老同学身份抓一个做女友,宋运辉嘴里推辞,心中又有些向往。但新生入学时候他们全体出去实习,实习在西北,以前建设大三线时候从上海搬去的工厂。如今国家对三线投入减少,而远从上海来的老职工也纷纷按政策要求回上海,整个工厂虽然钢铁林立,可给人暮气沉沉的感觉。

    但工厂即使暮气沉沉,远近矗立的铁塔铁罐和盘桓交错的输送管线,还是让宋运辉这个来自农村几乎没见过像样工厂的人倾倒。其实宋运辉并不知道这家工厂经营得如何,这家工厂的颓势还是那些从工厂考进大学的大同学观察出来的。宋运辉看见无数阀门无数管道,早眼花缭乱了。

    工厂的领导对这帮大学生很重视,第一天作报告时候一口一个天之骄子。工厂的工人也对宋运辉他们很客气,见面都是看西洋镜似的,有的还在背后窃窃私语:“大学生呢,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才考上的呢。”这些话经常可以听到,大家回临时寝室议论起来都挺骄傲。宋运辉心里当然也骄傲得飞飞的,只是没说出来挂在脸上而已。但看见工人时候,总是无端平添许多心理优势。

    实习的安排很宽松,大家最先还好奇一下,比较热衷,但很快有些人就疲了下来,从工厂早退回临时寝室,先甩几圈老K才懒洋洋出去食堂吃饭,饭后成群结队逛逛工厂生活区马路,其实也没什么可逛的,商店早关门了,黑不溜秋一条直路,饭后百步而已。反而是他们被工厂生活区老小看新鲜。宋运辉则是与一些学习认真的同学每天解散后还在工厂留恋不肯离开,反正工厂管理松懈,他们就进控制室跟着工人上半天班,跟着工人每隔两小时或者一小时到处巡视,从工人热情的介绍中总算知道一些运行基础知识。他们都还没学专业课,连专业基础课都还没学,整个实习期下来,依然是一知半解。但他们却自信地向带队老师向工人建言献策,自以为满载而归。

    回到学校开始学习专业基础课时,如开了窍门。有时撞到一个名词,忽然想起实习期间曾经听说亲见,那感觉就像出门遇见老友,分外亲切,于是对读书的热爱变得立体起来。

    大学除了分秒必争地为四化建设培养有用人才,每个系还在热火朝天地重建实验室、教研室,翻译国外先进资料。人手当然是大大地不够,那就从本科生里拉夫。老师的眼睛一边盯着黑板,一边盯着学生,从中物色合适人选。有两个老成稳重学习非常刻苦曾在读大学前做过机械工和电工的老三届同学被老师抽去帮助组建实验室,在大家都羡慕那两个同学的时候,宋运辉被他最崇敬的陆教授抽去翻译英语资料。当他第一次翻开陆教授交给他的资料,只觉眼前一黑,胸口严重缺氧,才知自己英语水平严重不足。刚在实习工厂被工人“大学生大学生”地羡慕出来的傲气全扔到九霄云外,还满载呢,其实什么都不懂。不得不老老实实彻夜苦干,唯恐辜负陆教授知遇之恩。

    还哪有心思找女朋友,连吃饭时间都成问题,宋运辉钻进书堆时候,非常忘我。有革命经验老到的同学善意取笑他安心工作,钻研学问,是个不折不扣的“安钻迷”。宋运辉听着感觉与小学时候他被称作“小绵羊”异曲同工。

    05

    这一年,小雷家大队风调雨顺,良种晚稻大丰收。雷东宝不舍得从没忙过农活的妻子下地,也当然不能让老娘下地,非要自己一个人将全部地收割下来,只允许宋运萍在后面捡稻穗。宋运萍也确实不是割稻的料,总觉得镰刀下去直往自己小腿钻,活儿大多是社员帮忙收拾,因此雷母便没出场。宋运萍在打稻时候才帮得上忙,手脚并用捆扎打下稻穗的稻草。谷子晒干,新米碾出来,烧出来的饭出奇地香甜。收了稻子的土地翻耕后又种上兔子爱吃又高产的花菜。

    雷东宝装了两麻袋新米去孝敬岳父母。明明宋运萍自己也能骑车的,他偏要抓着宋运萍坐他前档,硬是被宋运萍逃了,两人并肩骑车过去,秋风得意。这时候老书记已经在公社的暗示下退位,雷东宝理所当然做了大队支书,是整个县最年轻的书记,众人也都说他是县长的亲信。宋运萍明显感觉得到婚前婚后人们对她态度的不同,当然都是因为雷东宝。连宋季山夫妇都感觉得到别人对他们态度的不同,那些以前拿他们当软蛋子捏的街道干部对他们客气了,雷东宝年前对那些人的冒犯,都没人提起。两老吃了女儿家的米,攒下的粮票连忙换成全国粮票支援儿子。

    小雷家大队的女人们在宋运萍的指导下纷纷养起长毛兔,养得早的,兔毛已经剪了一茬。雷母养得更早,两个月剪一次兔毛,都已经剪了两茬,换来好几张大团结。

    有徐县长牵线搭桥,宋运萍抱兔子去省农科院良种兔场配种,养下两窝良种兔。小兔子一长毛,就看得出好坏,两个月养下来,小小兔头看上去方头方脑,兔毛长得浓密厚实,第三个月剪第一次毛时候,剪刀插进毛里面,已经很有阻力。家里不得不再造兔舍,而且还是两层兔舍。这都难不倒雷东宝,从砖厂买来几拖拉机次品黄砖,叫来两个也能做泥瓦匠的朋友帮忙,几天时间就砌成框架,再由雷东宝找年纪大的社员编好兔舍门,一时后院密密麻麻都是兔舍。众人有样学样,纷纷跟着在院前院后砌兔舍,准备来年大养。倒是消化了砖厂好多次品砖,又培养出好几个农民泥瓦匠。

    雷东宝有妻子悉心照料,走出去衣着整洁,脾气都好了许多,一张脸似乎也白了一点。因为宋运萍还在读夜大,两人商量好,等夜大毕业才要孩子。雷母心里觉得这个媳妇千好万好,唯有两样不好,一样是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回到家里两只环眼就只落在老婆身上;一样是媳妇不肯立即给雷家生个孩子。

    家里收入大增,不用再吃地瓜干饭,偶尔吃顿肉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儿。

    因为土地承包,小雷家大队原来的养猪场断了糠菜供给,不再养猪。但家家户户自己有了米糠,纷纷在自家院子后面养猪。春节到来,养得傻肥的猪出栏宰杀,雷东宝一口气买了半只光猪,斩下一半,送到岳父母家。宋运辉扛着英语资料和砖头般字典回家过节,猪肉吃了一个饱,回学校去时下巴都圆了。宋运辉看到雷东宝极其疼爱姐姐,姐姐又是看上去丰润很多,甚至精神很多,自信很多,这才放心。雷东宝看见宋运辉将苍蝇头大密密麻麻的英文字翻译成密密麻麻的方块字,看上去容易得就跟吃饭喝水一样,佩服得五体投地。春节跟娘子回娘家时候,忍不住坐宋运辉身边傻看了许久。

    不仅是宋季山夫妇夸奖这个女婿好,小雷家大队上上下下也是对雷东宝交口称赞,说他做书记后,大家才用一年时间就吃饱了饭,而且还不止。大家都说今年终于吃上肥得流油的肥猪肉,明年该可以吃上大队承包鱼塘里自家养的鲤鱼草鱼了。大队还出钱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每天晚上都有专人抬出队部打开箱子对好天线,放给大伙儿看,大家看到电视上公审林彪、四人帮团伙,底下都议论什么时候我们也学着审老猢狲一伙,吓得老猢狲在家提心吊胆好几天,从此气焰不知不觉就被压了下去。雷东宝不爱看报,但爱听新闻,新闻写在报纸上他看着烦,从电视上播出来他一听就灵,他有时间就去听新闻。他想着什么时候凑足钱,也去买台电视机放家里看着,那该多美。

    生活,开始走上良性轨道,轰轰烈烈地奔向富裕。而对雷东宝的拥戴不需言语,大伙儿都是自发,一个个愿意相信,甘愿被差遣,唯恐落在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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