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上大衣,将她的相机包挂在她肩上。“有一条防火梯通往那边的巷子。你觉得自己能同我下去吧?”
“可以。但为什么我们得……”
“离开这儿之后我们再谈啊。我的车就在半个街区外。走吧。”
外面很黑。防火梯又松又滑。离地最后八英尺的时候,金特里从嘎吱作响的生锈梯子上跳了下去。他本以为旅馆里会冲出一群工作人员,但结果没有任何人从后门出现。
他帮娜塔莉爬下最后几级,然后快速钻进漆黑的小巷。金特里闻到了雪和腐烂垃圾的味道。他们进入德国城大道,向西走了三十码,然后绕过距金特里的品脱十码的拐角。视野里没有人。金特里点火,挂挡,转入切尔腾大道,一路上没有人从沿街店面和远处的旅馆里出来。
“我们去哪儿?”娜塔莉问。
“我不知道。我们先离开这个鬼地方,然后思考去哪儿的问题。”
“好的。”
金特里转向东边的德国城大道。但一辆电车正在同方向行驶,他不得不慢下来。
“该死。”他说。
“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把自己的行李箱留在旅馆房间了。”
“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金特里想到了那箱换洗的衬衣和裤子,笑道:“没有。我打死都不会回去。”
“罗布,到底出了什么事?”
金特里摇摇头:“我以为你可以告诉我呢。”
娜塔莉浑身颤抖:“我从没有……没有那种感觉。我什么都做不了,就像我的整个身体都不是我的了一样。”
“至少我们知道索尔所说的恶魔是真实存在的。”
娜塔莉放声笑道:“罗布,那个老太太——梅勒妮·福勒——在这儿。在德国城的什么地方。马文那帮人见过她。她昨晚杀了黑帮的人。我同——”
“等一等。”金特里说,超过了电车,还有一辆印有SEPTA标志的城市公交。笔直的街道前方空无一人。“谁是马文?”
“马文是灵魂砖厂的头目,”娜塔莉说,“他……”
有车猛地撞上了品脱的后部。娜塔莉被向前弹了出去,双手捂住头,以免脑袋直接撞到挡风玻璃上。金特里咒骂了一句,转头去看身后。公交车再次加速朝他们撞来,巨大的进气栅塞满了品脱的整个后窗。“撑住!”金特里大叫,将油门踩到了底。公交车冲上来,在品脱加速脱离之前再次撞到它的尾部。
金特里将品脱的时速提升至五十五英里,在不平整的砖铺路面和电车车轨上颠簸。隔着关闭的车窗,他依然能听见公交车奋力加速时柴油引擎的轰鸣。“该死。”金特里说。一个街区前,一辆半挂车正在倒车进入装货区,暂时堵住了通道。金特里考虑开到右边的人行道上,但他看到一个老人正在垃圾箱里翻找,于是猛打方向盘,进入左边的窄街,品脱的车尾蹭到了路缘。听声音,金特里猜第一下撞击就让后保险杠松脱了,这会儿正被拖在车尾哐当哐当直响。两边的排屋飞速地往后闪。旧车、新模型车、没有轮子的车体残骸堆在街边。
“它还跟着呢!”娜塔莉大叫起来。
金特里瞟了眼后视镜,刚好看见那辆大公交转弯驶上人行道,撞翻了两个禁止停车的标志牌和一个邮箱,裹挟着一团柴油废气,沿着山坡加速追来。金特里看到了第一次撞击在公交车宽大前保险杠上留下的小凹痕。“真他妈难以置信。”金特里说。
山脚是一个丁字路口,前方是被雪覆盖的铁路路基,东西两边是空地和仓库。金特里向左猛打方向盘,后保险杠被震得更松了,四缸小引擎的转速也达到了峰值。“他们会不会追上我们?”娜塔莉问。公交车呼啸着绕过拐角,中途暂时借道铁路路基,然后返回人行道。金特里瞥见司机穿着卡其布衣服,伸直双臂操控着方向盘,后面的过道中隐约可见人形黑影。
“除非我们犯傻,不然他们是抓不住我们的。”金特里说。在一座废弃的工厂前,窄街突然右折,在空无一人的廉租公寓和布满砖块的空地之间向下延伸了五十码,最后被一段铁路路基截断。路边没有树立“此路不通”的标志。
“你没骗我?”娜塔莉说。
“当然没有。”金特里在狭窄的弯道里将品脱刹住。他知道,品脱是绝对爬不上那段堆满垃圾的三十英尺高的山坡的。他们左边是一座空砖房,大门高耸,二十英尺高的铁丝网围栏将泥泞的停车场同街道分开。金特里认为品脱能撞开大门,但开阔的停车场对改善他们目前的处境没有帮助。他们右边是一排两层楼房,窗户上钉着木板,门上全都喷着涂鸦。街上有一条小巷通向东边。
他们身后的公交车也绕过拐角,朝山下驶来。司机降了两个挡位,车就像是屁股中枪的野兽一样痛苦哀鸣。
“下车!”金特里大叫。他抓起娜塔莉的行李箱,娜塔莉则抓起相机包。两人一同冲进右边的小巷。
公交车猛冲下山,撞在品脱的左保险杠上。小车转了一百八十度,金属横飞,后视镜碎裂,公交车则向左偏转,右轮压上路基,车身几乎倾倒,然后冲断铁丝网围栏,在停车场的冰冻污泥中停了下来。然后引擎再次发动,公交车倒退碾过倒地的围栏,直直撞在品脱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将那辆租来的车推到路边。金特里和娜塔莉在不到二十英尺外的小巷里目睹了这一幕。品脱撞在消防栓上,伴随着金属撕裂的嘎吱声整个翻转了过来。破裂的消防栓没有喷水,但汽油的味道立刻在夜晚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是一场噩梦。”娜塔莉说。
金特里发现自己已经拔出了鲁格尔手枪,握在右手中。他摇了摇头,将枪放进大衣口袋。
公交车再次换挡,开到街道中央,拖曳在车尾的破损的铬合金零件被柴油废气吞没了。金特里拉着娜塔莉往四英尺宽的小巷深处退了几步。
“这是谁干的?”娜塔莉压低声音问。
“我不知道。”金特里终于相信——基于本能,而不是理智——索尔和娜塔莉经历的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件都是人为的。他记得,很多年前读过《驱魔人》。小说中的牧师在目睹邪恶的神秘力量之后由衷地感到欣喜,因为魔鬼的存在表明了——或者说证明了——上帝的存在,这让牧师的信仰得以坚定。但是,索尔和娜塔莉的经历又证明了什么呢?是人类的邪恶,还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通灵力有多么强大?
“车停下来了。”娜塔莉说。公交车倒退着撞上路基,强行左转,最终再次面朝向上延伸的街道。
“或许结束了。”金特里说,搂住身边这个瑟瑟发抖的女人,“无论如何,那辆该死的公交车开不到咱们这个地方来。”
公交车的车门在背朝他们的一侧,但他们都听到了压缩空气发出的咝咝声。车厢惨白的灯光下,人影开始晃动。在被绑架参加这场疯狂的追逐之后,那些乘客会是什么感受呢?司机又在做什么呢?金特里看见一个模糊的高大黑影俯在方向盘上,七个乘客开始不情愿地动起来,三个在前,四个在后。他们走路的样子宛如戴着钢支架的小儿麻痹症患者,或者笨拙的提线人偶。他们排着队,拖着沉重的步伐,有序地往前行进。领头的老头儿趴在地上,爬进了小巷,向狗一样边走边嗅地面。
“哦,上帝啊。”娜塔莉惊呼道。
他们撒腿就逃,跳过废墟,浑然不顾手臂和肩膀被砖墙擦伤。金特里发现自己左手仍然提着娜塔莉的行李箱,右手则紧攥着娜塔莉的手。小巷尽头拉着一张生锈的铁丝网。金特里听见身后传来野兽般沉重的喘息。他松开娜塔莉的手,抱着行李猛地向前冲去,把铁丝网撞开。
他们跑进一条街,右边是死胡同,但左边向下延伸,从漆黑的铁路高架桥下穿过,继续向北,穿过亮着灯的联排房屋。金特里选择左转,但还没跑到破烂的人行道就被娜塔莉超过了。有人钻过了铁丝网。金特里转头,越过肩膀看见一个穿西装的白发男人像多伯曼氏短尾狗一样爬过倾斜的石板。金特里抽出鲁格尔手枪,发足狂奔。
铁路桥下的阴影中有暗冰。娜塔莉先跑进去,金特里看见她身子一斜,整个人重重地摔进了阴影里。他赶紧停步,但还是脚下一滑,单膝跪在了地上。
“娜塔莉!”
“我很好。”
他循声摸过去,帮她站了起来。“我要把你的行李箱放这儿。”他说。
娜塔莉大笑一声:“走吧。”他们进入一条两侧停满车的街道,大多数都是报废车辆,让整条街显得更窄了。楼房里没有半点光亮,但偶尔会从联排房屋的窗户中透出灯光。路上没有街灯。金特里听见山上传来啪啪啪的脚步声,在铁路桥下回荡。那个人影跌倒时并没有发出喊叫或咒骂,只听得到他在结冰的砖块上摸索的声音。
“那边。”金特里大喊,推着娜塔莉朝一百英尺外山上第一座亮灯的房子前进。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到达三级台阶的水泥门廊时都有些站立不稳了。他转过身警戒后方,娜塔莉敲门呼救。一个黑影拉下一片破烂的百叶窗瞅了一眼,但没有人应门。“求求你们了!”娜塔莉尖叫起来。
“娜塔莉!”金特里喊道。穿着又破又脏的西装的男人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缩短他们之间最后三十英尺的距离。借助从窗户中透出的光,金特里看见他翻白的眼睛和张大的嘴,口水从唇边流到下巴和衣领上。金特里用鲁格尔手枪瞄准了对方,扳起了击铁。但他又落下击铁,放下了枪。“去他妈的。”他说,肩膀下垂,迎接来人的冲击。
袭击者全速撞到金特里的肩上,但被挡了回去,背朝下落在人行道和最矮的台阶之间,脑袋砰的一声撞地后弹起。金特里探过身子,老人却一下子爬起来,不顾从蓬乱头发中滴落的鲜血,径直朝金特里的脖子咬去,嘴里的假牙咔嗒作响。治安官一把揪住他的翻领,将他甩到街上,紧接着松手。那人落在地上,打了个滚,发出仿佛带着笑的兽性怒吼,大口喘息着。金特里用鲁格尔手枪的枪管将他击倒。他趴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金特里坐在最低的台阶上,脑袋夹在双膝之间。娜塔莉对着门又踢又砸:“请让我们进去!”
“我是警察!”金特里用最后的气力喊道,“让我们进去。”但门依然没开。
桥下传来更多脚步声。“上帝啊,”金特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记得……索尔说……上校一次……只能操控……一个人。”
一个高个子女人从桥下的阴影中现身。她没有穿鞋,正手持利刃奔过来。
“快走。”金特里说。他们往山上跑了三十英尺,听见拐弯处传来公交车的怒吼。闪烁的车灯照亮了左侧联排房屋的砖墙。
金特里搜索着小巷、空地,或者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但身后是连绵不断的联排房屋,他们只有往下跑到一百二十英尺外的铁路桥。“回到那边去!”他大叫,“爬上铁路路基。”他转过身,那个没穿鞋的女人刚好冲过了最后十英尺,撞进他的怀里。两人跌倒在湿冷的街上,扭打翻滚。金特里扔掉鲁格尔手枪,挡住她的头和一张一合的嘴,努力勒住她的脖子。这个女人非常强壮。她转过头,深深地咬进他的左手。金特里握紧拳头,朝她下巴袭去,但她的脑袋一垂,用颅骨挡住了大部分冲击。金特里把她推开,思考着如何既把她打晕,又不至于伤她太重。她的右手趁机绕到他的胳膊下。金特里感到一个冰冷的物体刺入体内,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用剪刀又扎了一下。她举起手臂,正要发起第三次袭击,金特里一个大抡拳朝她打去。这一拳力道极大,倘若击中,她的脑袋说不定都会被打掉。但他没有击中。
金发女人向后跳了两步,将剪刀举到与眼睛平齐的位置。这时娜塔莉用尽全身气力将鼓囊囊的相机包朝女人的脑袋砸去。她一声不吭地倒在街上。金特里腿一软,单膝跪地。他的左侧腹和左手如火烧一般。公交车的啸叫越来越响,头灯的光芒将他们包裹起来。金特里摸索着掉在地上的鲁格尔手枪。他知道枪肯定在地上。公交车距他们五十英尺,正加速朝山下驶来。
娜塔莉摸到了枪。她丢下了相机包,两腿分开站立,双手握枪,按照金特里的教导开了四枪。
“不!”金特里大叫。但第一枪已经打中了车头灯。紧接着第二枪击中了驾驶席左侧的挡风玻璃。在后坐力的作用下,后两发子弹都偏高了。
金特里抓起相机包,拽着娜塔莉朝路缘和联排房屋的门廊跑去。公交车左转撞向他们,被门廊挡住,火星飞溅。右轮碾过昏迷的金发女人时,车身明显颠簸了一下。娜塔莉和金特里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公交车车轮在冰上打滑,向左转了九十度,侧身进入铁路桥下方。他们听见金属在木头上刮擦的尖厉声响。
“快!”金特里喘着气说。两人朝路基跑去。金特里半蹲着身子,左臂紧贴在身侧。
柴油引擎再度咆哮,一束头灯光柱斜斜地从地下通道里射出,公交车的后轮空转,找到支撑点,然后又转动起来。一条横木被嘎吱嘎吱压断,公交车尾部突了出来。金特里和娜塔莉已来到路基下,开始攀爬堆满垃圾、结了冰的斜坡。一圈生锈的铁丝钩住了金特里的踝部,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有那么一秒,车头灯光照亮了他全身,他低头看见外套被撕开,鲜血顺着手臂流到被咬伤的手上。他转头去看娜塔莉,后者正上前抓住他的右臂,将他扶起来。“把鲁格尔手枪给我。”他说。
公交车沿着山坡向上倒退。“给我枪。”
娜塔莉将枪交到他手上时,司机刚好挂到了一挡上。街上的两具尸体都被压扁了。“走!”金特里命令道。娜塔莉转过身,手脚并用往上爬。金特里紧随其后。但他们还没爬到一半就遇到了铁丝网。
公交车快速换挡加速,发动机的巨大轰鸣在砖楼之间回荡,车头灯光斜射上来,正好照亮了坡上的金特里和娜塔莉。那是一段蛇腹式铁丝网,从坡下是看不见的。娜塔莉被第二圈铁丝网上的刺钩住。金特里将铁丝从娜塔莉的裤腿上扯开,向上推她。她走了四步又被钩住。金特里转过身,在山坡上站稳,举起了鲁格尔手枪。公交车的长度几乎同路基的高度相仿。金特里的大衣妨碍了他的行动,于是他脱掉大衣,侧着身子,举起鲁格尔手枪,但胳膊软弱无力。
公交车碾过尸体,继续换挡,冲上一段看不见的路缘,以免车头撞到冻土里,然后开始爬坡。
金特里故意压低胳膊,抵消向斜下方射击时可能偏高的倾向。覆盖着积雪的坡面的反光清晰地映出了司机的脸。那是一个穿卡其服、眼睛圆睁的女人。
他们……他……反正也不会让她活下去,金特里想,打出了最后两发子弹。司机的正前方出现两道闪光,整面挡风玻璃霎时变白、碎裂。金特里转身狂奔。公交车的进气栅撞上他时,他同娜塔莉相距十英尺。他飞了起来,就像被胡乱抛入空中的婴儿。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左侧身着地。他感到娜塔莉凑过来,俯在一条冰冷的铁轨上看着他。
公交车冲到距离路基顶部五英尺的地方,失去了牵引力,车轮打着滑往后退,车头灯光束乱晃。右后保险杠撞在人行道上,发出最后一声巨响。整辆车几乎要尾部着地竖起来,但车头撞在斜坡上,反弹回三十度,车身慢慢偏向右侧,差点儿四脚朝天,但最后还是侧翻了,轮子兀自空转着。
“别动。”娜塔莉压低声音说。但金特里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看着坡下,看见鲁格尔手枪仍死死攥在他的右手里时,几乎笑出声来。他想把枪放在大衣口袋,却发现大衣和西装夹克全都不在身上了,只好把枪别在腰带上。
娜塔莉扶他站起来。“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
金特里努力理清思绪。“等警察和消防队,还有救护车。”他说。他知道这个主意有问题,但他累得不愿去想哪里不对。
更多联排房屋里亮起了灯,但还是没有一个人走出屋。金特里靠在娜塔莉身上,在寒风中矗立了漫长的几分钟。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救护车没有来。
坡下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倾覆的公交车的一扇玻璃被敲碎,玻璃落了一地。至少三个黑影从车里钻出来,就像巨大的黑蜘蛛一样迅速爬过公交车的金属残骸。
金特里和娜塔莉默默转身,互相搀扶着,沿铁轨快速离开。他有一次栽倒在铁轨上,耳中嗡鸣不止。娜塔莉把他拉起来,拖着他就跑。他隐隐听见背后的脚步声。
“那边!”娜塔莉突然大叫起来,“那边!我知道我们在哪儿了。”金特里睁开眼,看见两片空地之间的一座古老的三层建筑,十多扇窗户里都亮着光。
他脚下一个踉跄,从陡峭的山坡摔下去。锐器扎伤了右腿。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帮娜塔莉站起来。一列短程往返火车从他们上方呼啸而过。
门廊上有人。黑人口音的对骂。金特里看到两个拿着霰弹枪的年轻人。他的手去摸鲁格尔手枪,却怎么也握不住枪把。
娜塔莉的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急促而迫切。金特里决定闭一会儿眼睛,好恢复气力。
他的身子瘫软下去,一双强有力的手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