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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剩水残山一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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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腊月天气,一连几天西北风,把杭州城外,西湖边上的地面都吹得白了。天上老是愁云惨淡,一片寒灰颜色,中午过后,气候更加冷、到了未牌光景,忽然降下一天鹅毛也似的大雪来,那雪迎风飞舞,转眼之间,地面已经铺满了半寸来厚,葛岭、南屏山、吴山,都像被上了一袭绸素衣裳。

    这时候,昭庆寺旁,一家小酒店里,西边雅座上,正坐着一个清瘦枯瘦的老和尚,一手拿着酒杯,倚着窗儿看着外面的雪景,似乎对着这一片劫后湖山不胜感慨的叹息着。

    另一个头戴瓦楞帽,身穿元色长袍的少年,一面哈着冻手,一面也向店外看着,仿佛若有所待的模样。

    半晌之后,少年忽然低声说:“老师,肯堂先生怎么还不来,也许雪下得大了,说不定今天要爽的呢?”

    “岂有此理,风雪再大些,怎么会有爽约的顾肯堂,何况今天一会又非平常呢,他既打算不远数千里到北京去躬冒万险,还在乎这点风雪吗?”

    老和尚正色的说罢以后,又揪然看着揽外的剩水残山说:“唉!想当年这一个偌大的销金窟,也曾沦陷在胡人手里将近百年,多亏我太祖高皇帝,起义江淮才把那些骚鞑子赶回沙漠,洗净腥膻,想不到三百年的文物衣冠,现在又全都完了。”

    “老师,胡人自古无百年之运,我想只要人心不死,终有重见汉宫威仪的一天,只要把这个局面反过来,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为汉族争一口气。”

    少年说着,满脸都带激愤之色。

    “挨。”老和尚微叹了一声,不禁海然泪下,用那破衲的大袖擦了一下道:“静,你是我的唯一入室弟子,我因为半生都致力于朱程之学,一到处危临变便全无用处,如今万不得已,被逼做了和尚,仍然苟且偷生活在世上,此刻即使一死,也无面日见黎洲、卧子诸先生于地下了,将来如果真有日月重光的一天,你切不可一误再误咧。”

    说罢不胜啼嘘。

    “老师。”少年方欲有言,猛见店外风雪中走进几个人来,又把话咽下去。

    “嗯!”老和尚也似惊觉向店外看了一眼,那从店外进来如一共三人,头一个年纪约在三十开外,黑胖脸,脑后拖着一条懒龙也似大辫子,头上歪戴一顶红缨帽,一身玄色箭衣,腰束板带,脚下薄底皂靴,挺着胸脯,扬着脸走进酒店,便向外间靠近雅座的一张红油桌子靠门的座头上面大马金刀的一坐;回顾后面紧跟着的一个老者说:“苟老爷,我今天委实有点事,实在不得空,万万不能陪您在这儿吃酒,您要是有事托我,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决不能驳回您的面子,还不行吗?”

    那老者眯细着一双近视眼,先用衣袖替那黑胖汉子拂去衣上雪花,把头缩了一缩,后面的花白小辫子随着像蚯蚓一样蠕动了一下,一面哈着腰,满脸笑容答道:“卜大爷,你今天无论如何忙法,总要赏我一个脸,在这里吃三杯再去,自从那年你跟钱老大人北上以后,我们一直就没有见过,前天才听见人说,你已经跟崇富崇将军回到了杭州,今天万幸不期而遇,好意思就走吗?”

    说着把手连拱。

    “不是我不肯扰您,实在我有要事在身,决不能多耽搁,这您得原谅我。”

    卜大爷固辞着,但只摇着头,并没有起身。

    “卜大爷,今天难得我这苟世叔,把你从旗下营一直邀到这里,有什么公务在身,何妨说出来大家听听,难道就片刻也不能耽误吗?”

    随在后面的一个中年书生,似乎有点不顺眼,讥讽的说。

    “哦,路少爷,您别生气,等我详细告诉您。”

    卜大爷似乎对那中年书生比较客气一点,抬头在他面下看了一眼,笑说:“不是我卜贵不识抬举,下瞒您说,我现在是奉了主子的差遣出来买东西的,真要回去迟了恐怕不大好。”

    “是奉了将军的差遣吗?采买什么重要的东西呢?难道非立刻回去不可吗?”

    路少爷看着他又逼紧一句。

    “将军的差遣?我哪有那大福命,够得上将军直接差遣,那起码是一个六品军功的戈什哈武巡捕老爷才巴结得上。”

    卜大爷说着把舌头一伸又笑道:“今天我是奉了将军府内那三爷之命,出来替都赖妈妈买香蜡纸烛的,其实回去迟一点,大不了说上几句,也没有什么大妨碍,不过您两件要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便犯不着招这干系了。”

    说罢,又叹了一口气道:“在将军府里当差,吃喝玩乐,大把抓钱,没有一项不好,就是人难伺候一点。可是人家当今皇上一家,谁叫我们投胎在汉人肚子里呢。如今八旗子弟家里,只要出来一条狗,也比我们大上三辈子,这有什么办法。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人家瞧得起我来,就想巴结,也还巴结不上呢。”

    路少爷冷笑一声道:“那三爷又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

    “唉!您要问这个,人家可够抖的,不但是顶呱呱金枝玉叶黄带子,而且是都赖妈妈的儿子,将军面前的红人,不要说在府里说一句话上上下下都叫得响,就是府外,要想走将军路子的大小官儿谁不巴结他。”

    卜大爷说着眉飞色舞,一面说着,一面掏出鼻烟壶来,向鼻子里吸着。

    “哦,那都赖妈妈又是什么人?是将军的母亲还是老婆呢?”

    路少爷一耸眉毛,又冷笑一声。

    “路少爷,您说这话真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我们将军的老太太早故世了,他的太太是醇亲王的格格才不到三十岁,怎会有那三爷这么大的儿子?这都赖妈妈是我们将军的乳母,将军就是吃她奶长大的,所以才把那三爷带在身边,目前算是府里的一位总管,门稿大爷都比不上他拿权。虽然我们将军也聘有好几位师爷,可是吃亏的全是我们汉人,并不大推心置腹,所有大小事,全由他经手,你这总该明白了吧。”

    卜大爷一面揣起鼻烟壶,一面扬着一个花鼻子嗅着又看看外面天色。

    “唉!谁叫咱们是该死的汉人呢?”

    路少爷一张白睑,不由有点发红。苟老爷在这个说话的空隙当中,早把堂相叫来,将酒菜吩咐下去。

    “苟老爷,您干吗这样客气,我是委实没有闲空,何苦又花这冤枉钱呢?”

    卜大爷眼看着苟老爷在一旁和堂相捣着鬼,嘴里嚷着,取过桌上新泡的茶呷了一口。不消一会,堂倌已经送上四个冷盆,一大壶花雕上来,卜老爷把眉头一皱笑道:“这都是你们吃的莱,我这几年因为和绿营里的朋友混惯了,这些东西倒有点吃不来咧。您苟老爷真要是真赏脸跟我喝几杯,最好还是来上一个羊肉涮锅子,半斤白干,再带几个馒头和葱酱,或者半斤烙饼就得了。”

    苟老爷连声答应又重吩咐下去。堂倌笑道:“本来这西湖边上,从来就不卖这些。近来因为旗下营常常有些爷们来,好像非此不可,现在也预备了,请稍稍等一会,这就来咧。”

    说着走下去,不一会又将卜大爷所要的酒菜全送上来。

    卜大爷一边喝着白干,一边吃着羊肉涮锅子,百忙中又咬了一段大葱大嚼着,笑道:“这才够劲儿,人家八旗贵族兴出来的东西,果然比我们高明多了。你瞧,单这大葱克食消腻又开胃,这够多么好的,我们汉人有这样考究吗?”

    “卜大爷,你错了,吃葱酱和羊肉本来是我国北方人的习性,并不是旗人兴出来的,你要一定学他们,能吃烤得半生的牛羊肉和炒面粉,才算到家呢。”

    路少爷拿着酒杯,不禁一笑。

    “哦,路少爷,您也到过关东吗?不然为什么知道得这样详细,不过,我听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现在已经大不相同了。”

    卜大爷正嚼着一段生葱,喝着白干酒,辣得头上已经冒出汗来。诧异的问。

    “我们先指挥公和鞑子打了一辈子的仗,鞑子的习尚我能不知道吗?其实这烧酒大葱和羊肉,也不一定就比我们吃的醉虾南腿要好吃,不过各有嗜好不同而已。可是因为鞑子们喜欢它,连这个也成了一时风尚,不但非此不乐,也非此不时髦。我们南边人也许吃下去并不大受用,但是因为它是贵族的嗜好,勉强吃着吞下去,还要极口称赞,岂不可笑。”

    路少爷说着冷笑着,卜大爷脸上似乎有点讪讪的,勉强笑道:“也许人家比我们口福大点,不然有的是钱,为怎么偏喜欢这个呢?”

    苟老爷一见两人话不投机,连忙笑道:“对,对,这个里面,一定有个道理。”

    一面又向路少爷道:“民瞻,识时务为俊杰,你为这点饮食小事,和卜大爷争论什么?好在大家都不是外人,我还和卜大爷有话说呢。”

    卜大爷也笑道:“您放心,这是小事一端,没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再说,路少爷既是您的世交,我就再大胆些也不敢轻易得罪,不过天色委实不早了,我的东西还没有买,您要有事,还是早点吩咐吧。”

    苟老爷立刻站起身来,把卜大爷扯到二旁,低声道:“卜大爷,你是知道的,钱牧斋老大人在日对我也着实照应过,不过奕州堂邑都是两个冲繁疲难的缺,我并没有落下什么,他老人家一死,更是树倒猢狲散,回到家乡这几年来委实闲得太久了,旧日的同僚固然大半星散,就是有在朝的,汉人也没有多大权力,你既在将军府内当差,又能说话,听说崇富崇将军又是皇亲国戚,能不能替我想法弄封把信,让我再到外省去混混呢?”

    “本来吗!现在的时势虽然变了,在满人底下做事却再好没有,只要把他们伺候好了,谁也不敢放个响屁,要说弄几个钱,真比从前容易得多,要不趁这个时候捞一下,真憨透了。您想走我们将军这条路子,也真看得准,不过”

    卜大爷看了苟老爷一眼收起笑睑,沉吟半晌又道:“您的事,我就为难也得办,不过”说着又顿了一下道:“我直接对将军说话那还差得远,这事非找那三爷不可,这个人做事倒很爽快,但是他的脾气我摸得很熟,要没有一笔大大的孝敬,恐怕没有办法,您”

    苟老爷呆了一呆道:“大概要多少呢?”

    “您是做过两任州县官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现在想一个有名的满洲大员,替一个一面不识的汉人写一封扎实有效的信,弄个差不离的州县缺,少极了非三五千银子不行,您愿意吗?”

    卜大爷说着,两只眼看着苟老爷的脸色。

    “哎呀,只写一封信,就要这许多钱,就前明有名的大老们也不会有这样的行情呀,难道这批满洲新贵就这样心狠手辣。假如事情不成功呢?”苟老爷不由跳起来。

    卜大爷笑道:“您这又大惊小怪做什?古人说一分行货一分钱,人家满洲人现在当旺,你去求人家少了行吗?再说,人家现在虽然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你算算,他们才从山沟里跑出来能有几年,吃的穿的,住的玩的,哪一项不要花钱,能对我们看交情,讲人情吗?告诉你,我说的数目能不能办到还不知道呢!”

    苟老爷一手提着身上破羊皮袍子,凄然道:“你看看这样子,我现在能拿得出三五千银子来吗?”

    “哼!这个我便不敢说咧。”

    卜大爷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着,又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不知什么满洲话,掉过头来道:“对不起您两位,我还有事,这就失陪呢。”

    说着摩了一下心口,只略点头便走了出去。

    路少爷见人已走,向苟老爷道:“世叔,请恕小侄放肆.你老人家怎么无端的跟一个奴才的奴才拉拢起来,要不是为了有你在场,我早走了。”

    “唉!民瞻,你哪知道,只怪我昔年在士农工商四民之外,偏偏入了仕途,现在除了做官之外,你教我还能做什么?这卜贵,当年原是钱牧老家中的世仆,我在牧老府上的时候前后曾经伺候过我二年,一向恭顺已极,想不到一朝投到满洲人门下,竟变成这样骄横,令人难受。”

    说着一双近视眼内不由泛出泪光来。路少爷道:“难道世叔宦游多年,就一点积蓄也没有吗?”

    苟老爷叹了一口气道:“积蓄不能说没有,可是平日享用惯了,应酬又大,几年一闲,还能有什么留下来,再说家里人口又多,哪里经得起呢?”

    说着又长叹一声道:“我叫苟全,想不到现在连苟全也难了。”

    说里掏出一块银子付了帐道:“这条门路眼见得又绝望了,我还得另找出路去,老贤侄有暇不妨多坐一会,恕我也失陪了。”

    说着便也抹着眼泪出店而去。

    这路民瞻原本江南世家子弟。自幼便随乃父指挥签事路宏学得一身步马软硬功夫之外,更擅文章,精于绘事,后来又得湖南大侠邬宗南真传,拳剑两项均臻化境。明亡以后,乃父一度曾随张煌言起义与清兵相抗,不幸殉国浙东海上,民瞻因之流落江湖,以卖画为生。他所画的鹰,苍劲如生,款识大抵都用英雄得路四字图书,一时颇为艺林所重。这时候,正寄寓昭庆寺,想不到这一天出门便遇见苟全这位老世叔,寒暄之下,又遇着卜贵,偏偏又被苟全一同拉到这酒店里纠缠了半天,好容易二人都已走去。面对湖山,想起方才一出丑剧,不禁感慨万千,拿着酒杯,就着桌上残肴,连饮几杯之后,一时兴起,唤来堂馆,取过笔砚,就东边素壁上,画了一只大鹰,独立在一株古松上,似欲振翩飞去,画毕自己又哈哈大笑了一阵,取酒再饮,不由地旁立的一个堂倌看得呆了。猛然听见隔壁雅座里有人冷笑道:“既以英雄自命,如何却也吃得下去这等酒食,还自鸣得意,岂不令人齿冷。”

    说着暖帘一掀,曾静已从雅座里走出来,笑道:“民瞻兄,向来以风尘大侠自居,今天如何也与官小为伍,吃起这等酒来,不嫌太辱没了你吗?”

    路民瞻猛然一惊,掉头一看。见是曾静,不由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如今普天之下,哪里还有半点干净土,古人尚欲呼皂隶与痛饮,处今日之势,用方才的一出活剧来下酒不也很好吗?你如眼热,也干一杯如何?”

    曾静笑道:“你那令世叔已经苟全得令人可笑可恨。那奴才的奴才,我如有你一身本领,便当立时杀却才是意思,如何还有胃口吃他们剩下来的东西。你如实在嘴馋,敝老师现在隔壁雅座,何妨过去陪上一杯,少时还有一位奇人,也许可以同席;不比你这样哺糟吸漓要好得多吗?”

    路民瞻不由一笑道:“依你,依你,你说的令师是晚村先生吗?

    曾静道:“你又来了,我除晚村先生,还能有第二位老师吗?”

    民瞻笑道:“哪么,那位奇人又是谁呢?”

    曾静道:“这个却暂时不告诉你,停一会自然知道,包管你要出乎意料之外的高兴一下。”

    两人说着,曾静把门帘一掀,路民瞻一见倚窗而坐的果是那位削发逃禅,誓不仕清的吕晚村先生。不由肃然起敬道:“不昧大师,几时卓锡到此,适才元状,还请见谅。”

    老和尚笑道:“路居土,你错了。我与小徒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方才这两种人都是可怜虫,国破家亡之后,你我这些自命可以报国的有识之土,尚且腆颜苟活在此,你能怪得他们吗?”

    接着揪然道:“不过,我们可以用恕道来对人,却不可以因此便为自己开脱,只要一息尚存,决不允稍变初衷。我是老了,自知无法再见日月重光,但是我著的书,对于夷夏之防极严,日后倘能获传于世,也是一个保持人心于不坠的方法。路居士江南大侠,近来作为如何呢?”

    说罢,两道寿眉微扬,一双老眼,登时放出异样光芒,路民瞻涑然道:“晚生略谱技击,怎敢在大师向前有大侠之称。不过,这几年奔走江湖却颇识得几个有心人。大师之外,前年在华阴曾遇顾亭林先生,他的屯田与票号的方法都办得极好,真是寓兵于农,寄饷于市,将来一旦有事,大河以北;不难得手。只可惜鞑虏中亦颇有能者,暂时不得不销声匿迹,以免引起注意。此外川中有罗天生,川边有马镇山、方天觉,江宁有甘凤池,九江有周凤,淮上有白泰官,虽然出身各有不同,志在反清复明则一,只要路后有隙可乘,我想,各地都会有人响应的。”

    曾静一边看着窗外,把头连摇一边说着:“你不要把事看得太容易了,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你说的这些人,除亭林先生那是人所共知的而外.其余便难说了。远的不说,只甘凤池这人,青年有为,武功绝伦,我是知道的,人品便不见得可靠,据我知道的,目前他已被骚鞑子网罗去,做了苏木达王府的教习,你说能靠得住吗?”

    路民瞻正色道:“省三兄!你这话未免太辱没了甘老四了。他的本心何尝使前北去,那是去年我们几个人公决的,好不容易才把他说服下来混入权贵府中,专为刺探满人行动和对我们的种种便利,你当他是自愿去做鹰犬的吗?”

    正说着忽然门帘一掀,走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头戴红呢风帽,身上披着一件紫峰斗篷,进门来连身上积雪都未扑去,便拍着路民瞻的肩头道:“清平世界,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公然在这里商量造反,还下随我到宫里去。”

    路民瞻回头一看,见是亭林先生顾炎武的堂弟肯堂不由大笑道:“如以造反而论,你便是一个谋主,我也正要出首领赏呢。”

    肯堂也相与一笑.随又向老和尚笑道:“晚村先生、小可来迟,倒累贤师徒久等了。我真想不到路大侠也在这里,今天倒真有趣得紧。”

    说着脱下风帽斗篷向炕上一扔,又笑道:“这里看山赏雪固然是好,难道你们就不怕说话被人听去吗?现在禁网方严,今天我们又有些话要说,何必在这酒肆里惹事呢?”

    老和尚笑道:“你知道这酒肆主人是难吗?”

    顾肯堂不禁诧异道:“难道也是个我辈中人吗?怎没有听你说起呢?”

    “他便是参与腾江之役的南工部传郎曹宗昭,那跑堂的便是他公子仁父,昔年张少保苍水殉国,便是由他父子策动人埋在对湖的。你想这样人物开的酒店,又在大雪天里,会得出事吗?”

    老和尚不禁哈哈大笑。

    “大师怎么会知道得这样详细?我就住在隔壁,为什么连日都来陪酒,一点也看不出。”

    路民瞻也出乎意料的问。

    曾静道:“他已改名王二,公子叫王小乙,你如何知道?

    就我老师,也是因为吊苍水先生之墓才认识的。”

    肯堂不由慨然道:“我对此老文章气节久已倾慕,想不到竟然遁迹在茶佣酒保之中,胜国孤臣,寥落至此,真太令人不胜感慨了。”

    曾静道:“中山南王的袭侯尚且只落得代人受杖,靠几个卖打的钱来养活自己,何况一个区区工部侍郎。不经亡国,又谁知道亡国之惨呢?”

    路民瞻猛然把手一拍道:“也惟其如此,才能见曹老先生的松柏之操。要不然,满虏现在正在访求隐逸,又开博学鸿词侍科,凭他的声望,只要心眼儿稍微活动一下,还不是富贵随之而来,何用受此凄凉呢?”

    肯堂道:“那也不尽然,你看在北京迎降的诸人,如李建泰、陈名夏、钱牧斋等人,还不是杀的杀,下狱的下狱,忧谗畏讥的忧谗畏讥,有几个能痛快的。与其那么受罪,还不如曹老先生父于遁迹茶佣俩保的自在呢!”

    说着一看老和尚道:“此公父子能讲一见吗?”

    晚村微慨道:“曹公昨日已到嘉定去访寻三屠以后的一个故人之子,公子仁父就是外间那个堂倌,少时便可见到。

    不过,此间并无外人,我前几天听曾静说你要到北京去,所以特为教他邀你来此一叙,一则为你饯行,二则也问问你去的打算,能告诉我一点,让我放心吗?”

    肯里沉吟了一下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我听说玄烨(康熙名)那鞑子,着实是个了不起的主儿,所以打算去看看虚实,二则打算找机会,替他先贴上一点烂药,种下点反清的种子为我们他日复国的张本而已。”

    曾静不由点头道:“我还当你此去效法荆河聂政之所为,所以特为呈明老师,为你祖饯,谁知你却全然不是,倒教我白担心了一场。”

    老和尚点头道:“你以为这种局面,徒逞匹夫之勇就有用吗?我就料定肯堂必不至此,不想果然,不过此举较之荆河聂政所为尤难,如果能有成就,收效却比刺杀一两个鞑子更大,我这即将西去的老和尚,谨祝你在我涅磐之前,能做出一点结果,也好令我含笑归去。”

    说着,一看桌上只有两碟残肴,一小壶酒,看着曾静一笑道:“你去请曹公子,先吩咐厨下配几个菜来,今天的酒,却不可不饮咧。”

    曾静答应一声,正待出去,外间的曹仁父一拉肩上搭着的一条手巾,已经进来,笑道:“我在外间听见多会了,老师父怎么对路大侠和顾先生把我父子的底细全给揭出来,不过既已揭穿,我今天这买卖便做不成了,这里也不是待客之所,已请到后面去吧。”

    顾肯堂路民瞻把曹仁父一看,只见他才只二十上下,瘦瘦身裁,长方脸,虽然一身酒保打扮,却一脸精悍之色,目光步下均与常人不同,不由暗中全留了意。

    老和尚笑道:“如此说来,今天你是想做东道了。后边院于里梅花开了吗?”

    仁父笑着点点头,便肃客前进。众人随着出了雅座,从外间屏风后面绕过去,又穿过一重讨后房子,果见一个小小院落,朝东有三间新建侧轩,院中积雪已经数寸,一树红梅上在雪中冲寒放蕊。仁父邀众人人轩就座之后,把屋子中间一只大火盆添上点炭,说声失陪,又跑出去,转眼之间,一手托着一个大木盘放着杯答和几样菜,一手提着一大壶酒又走进来,笑嘻嘻的放在南边一张空桌上摆好,肃客入席,自己也陪着举杯相劝。路民瞻在前面酒店中,吃了十会闷酒,此刻被室中暖气一熏,再吃了几杯热酒,不由豪情倏起,猛忆前些时,偶因在外湖料理一事,回去稍迟,寺门已闭,又懒得打门,便越墙而入,曾在偏殿屋上,看见一个后生,使得绝好枪法,分明就在这院落里,不住笑问道:“前几天夜里是曹公子在这里使枪吗?”

    仁父笑而不答,半晌方道:“路大侠!公子等称决不敢当,前晚使枪实是小弟一时忘形,但由想不到会让大侠看见,那还是小时候学的,近年虽然偷着瞎练,却始终没有一把可以见人的。久闻大侠剑术冠绝江南,顾先生更是内家功夫的能手,今天能让我看看一开眼界吗?”

    这话一说,路民瞻除谦逊而外还不觉得,顾肯堂不由大诧道:“我这点微末功夫,三十年来,向来极少有人知道,你是从哪听来的?”

    仁父一笑,指着老和尚道:“老师父早对我说过了,你和这位路大使全是当世奇人,不世出的剑客,不为这个我还不邀诸位到我这院子里来呢。”

    肯堂这才明白,不由向老和尚笑道:“晚村先生过誉了,那还是少年时候的行径,你为什么替我全抖出来呢?不是让我在曹老弟和路大侠两个大行家面前丢人吗?”

    老和尚不由又大笑一阵将顾曹两人身世略述,路民睹这才知道,不但曹仁父精于峨嵋枪法,顾肯堂更深得武当内功真传,并且得知顾肯堂少年时候也是大江南北知名的一个游侠儿,武功诗书之外,举凡医卜星相,博奕管弦几乎无一不精,不由更为心折。这一席酒,直吃到月上梅梢,大家都有点醉意、曹仁父又一再要看路民瞻的剑法。民瞻被迫不过,伸手脱下长袍.从腰间抽出银带也似的一柄长剑,迎风一抖,惶然连响,立刻挺直,略一点头道:“请恕我向诸位献丑了。”

    说罢一手推开窗户,那身法活像一只燕子一样,平穿了出去,焕然在今中一个转身,正落在红梅树下,右手握剑,左手一共二指,捏好剑诀,便在院落间,雪地上舞将起来。

    三四个身法过去,那剑光便如闪电也似的,在院子里穿来穿去,或上或下流转不定,剑光所及,风声飒然,逼得室内烛光摇摇欲息,一面高歌道:“天苍苍兮胡不吊,哀我华夏兮今何式微,遍地腥膻兮吾将何所适从,神州陆沉兮吾将何所攸归,日月终将重光兮,吾惟养浩然正气于莫邪。”

    歌里猛一收剑式,双手抱剑向众人一拱,卓然而立,笑道:“不才聊献薄技,以壮肯堂先生行色,但愿此去得心应手;如有所需,路某无不全力以赴。”

    老和尚和曾静不由全看得呆了,曹位父一面默记招式,一面笑道:“大侠身手毕竟不凡,不用说一式一招皆有独到的地方,即此潜力罡气已足惊人,小弟虽然也略解此道,哪望及得半点。”

    民瞻道:“曹公子太客气了,路某不才,酒后遣兴,实非自炫,你这样一说,这里放着肯堂先生这个大行家,不笑煞人吗?”

    说着,仍将宝剑插人腰间软鞘内,仿佛一团银练一样,身躯微耸,直像一个纸人一般,飘然仍落在原座上。

    顾肯堂笑道:“平常只听人言,路大使剑术自成一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想有一件小事相求,能俯允吗?”

    “什么事呢?只要我力之所能尽,无不遵命。”路民瞻一面穿衣一面答应。

    肯堂看了路民瞻一眼笑道:“适才闻说甘老四现在北京,相烦写一封信,请他随时随地对我照拂到,能认识几家权贵最妙,这一点可否办得到?”

    老和尚不由诧异道:“怎么?以顾肯堂竟也打算奔走权门起来,难道你也想在鞑虏手下戴上顶翎当奴才吗?”

    “你现在不已经是和尚吗?佛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打算有所作为,能不接近权贵吗?”

    肯堂不由一笑。路民瞻忙道:“甘凤池虽然年方弱冠又未尝学问,却极敬重贤老,如果你去,就没有我的信,他也一定会得全力以赴的。”

    肯堂道:“现在的话很难说,你看连老和尚尚且相信我不过,以为我要去当奴才,何况甘老四彼此只不过慕名神交而已。你不说明,人家还当我卖身投靠,真去当奴才,不但人帮忙,也许一见面便要挥诸门外呢!”

    说罢一笑,老和尚和曾静也一禁为之莞尔,路民瞻忙道:“既如此说;我决定替你写一封切切实实的信去,好让他放心便了。”

    说着向曹仁父索来纸笔,真就灯下写了一封信。交给肯堂藏好,这一席酒,直吃到晨鸡动野方才各散。

    第二天顾肯堂便踏上了征尘向北京进发。他这一去,不但引起了爱新觉罗氏的兄弟大火并,造成了自相残杀的夺嫡奇案,并已决定一位叱咤风云不可一世伟大人物的命运。也为无数被异族统治了的人,种下了绵亘不断的革命。

    新春初过,北国天寒,室内还生着炉火,重重帘帷也深深的垂着、年通龄朝罢归来,换去官服,向自己私邸的上房里靠椅上一躺,不由分外觉得十分舒适,一面摩着方才久跪生疼的膝盖,一面想着自己不久也许就会要外放。根据平日的经验,和三十年来的揣摩功夫,连日主子对自己垂询的事特多,而且问的是湖广一带的情形居多;说不定就是湖广巡抚。外放已经比当京官强多了,如果再是湖广巡抚,那更是一个上好的缺份,比起甘陕鲁豫等省又强多了。再想想自己从一个笔帖式混起,如今顶子已经红了,不久就是封疆大吏,是眷如此之隆,如果再进一步,封爵入阁都说不定,忍不住眼角眉梢都含有喜意。

    侍婢小春,看出主人今日回来,面有喜色,与往日人不相同,凑趣的用一只金漆小盘,托上一盏香茶。又用那支大人平日用惯的京八寸小旱烟袋,装上一袋烟,送上去,遐龄接过,就着小春点燃的纸媒吸着,心中更觉悠然自得。

    半晌之后,忽听一间年夫人低声叫道:“小春!玉兰!

    大人回来了吗?——”

    “是,大人已经回来多会了。”

    在小春回答之后,玉兰立即打上房门帘子,半老的年夫人扶着小丫头香儿从房里走出笑说:“恭喜大人,听说您有了外放的消息,这话确实吗?”

    “咦。这是朝廷的事,你在家里怎么会知道?”

    遐龄不禁有些失惊,筹然的,从靠椅上坐起来。

    “这是天大的喜事,您想,咱们希尧他能不回来说吗?”

    微笑着的年夫人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

    “这孩子又不知从哪里听来,就回来信嘴乱说,其实也不过是人家揣测的话,主子的意思。恩威莫测,谁又敢于臆断呢?

    遐龄看着夫人得意的笑着,又问道:

    “希尧这孩子呢?你倒是把他叫来,等我再问问看,这话是从哪里来的?”

    “您不用问,这话是不会错的,希儿在宗人府,大学士张玉书那里都打听过了,消息是先从内阁传出来,这话还能假吗?天可怜,咱们这许多年也赔累得够了,能外放一任,也许可以贴补一些,要不然,再这样下去,我这个穷家可真没法当咧。”

    年夫人坐着,慨叹而又希冀的说。

    ‘你又错了,你以为外放便能不赔累吗?那除非是江南织造、扬州监运使这一类的官,要不然,也许赔累得更大,不过有点实权,也许能做出一点事来倒是真的。”

    遐龄面色微沉,但是口角的一丝笑痕,始终未泯,掩不住他胸中的愉快。

    “回大人的话,钱先生现在花厅求见。”

    突然一个当差的在院子外面,帘子底下请了一个安才说着。

    “啊!是年贵吗?钱先生有什么事要见我,你知道吗?”

    遐龄不禁眉头一皱,隔着一重软帘问着。

    “回大人,奴才不敢说。”

    年贵垂着手立在帘外阶沿上惶恐的说。

    “唉,又是羹哥儿和先生淘气?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尽管把实在情形告诉我,好让我招呼人家去,要不然,人家不说我不知道,还说是我这为父兄的家教下严,纵容子弟藐视师长呢。”

    遐龄狠狠的吸了一口烟,一面向外面说。

    “回人人,开学不过才五天,羹哥儿已经和钱先生闹了七八次别扭,奴才总是劝着,希大爷也向钱先生赔了好几次小心,才把事平息下去。想不到今天早上,羹哥儿又不知在什么时候,弄了许多钉子和针,栽在先生的椅垫子底下,又把两条椅腿卸下来,虚支在那里,钱先生坐下去.屁股上扎了十多个洞,直冒鲜血,那椅子往下去,又跌了一跤,因此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教了。早上,大人已经上朝,奴才曾回过希大爷,大爷向钱先生一再赔不是,又叫奴才去请来伤科大夫,替钱先生上药,把屁股上的钉伤和脑后的跌伤全包扎好了。又把羹哥儿找回来,让他去跟老师叩头赔礼,叫老师打几下出气。羹哥儿怎么说也不肯叩头,钱先生一怒之下,取过戒尺要打他,他竟一下夺过戒尺又把钱先生头上打了一个大包。希大爷气得脸部黄了,教奴才们捆他,谁知羹哥儿年纪虽小力气竟大得出奇,奴才和伺候书房的小喜儿,两个人都没有挡得住,每人反挨了好几下跌尺”

    “混蛋!这还得了,咱们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也算是八旗世家,怎么能出这种子弟,胆敢殴师肩兄,这不反了吗?”适龄说罢,立刻从靠椅上跳起来,向院子里走去,一旁侍立的小春,连忙打起帘子,通龄已经到了上房明间门外,看了年贵一眼怒道:“你是我们店里的世仆,如何也这样混蛋,出了这么大的事,到这个时候,才取回报,羹哥儿呢?”

    “回大人,”年贵又请一个安:“奴才该死,当时没有能拦住。羹哥儿自从打了老师,便溜出府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哎呀,打了老师,大不了咱们多花几个钱,再请一位就得了,羹儿今年才十三岁,要出去车儿马儿碰了哪里,撞了哪里,那怎么得了。”

    年夫人在帘子里面不由惊得站起来,高声向外面叫道:“年贵,你也真糊涂得可以,难道就一直让哥儿在外面,连找都没有找一下吗?”

    “回太太,奴才早差喜儿和年富年寿出去了,不过一直到现在他们一个没有回来,羹哥儿也没有回来。”

    “你简直混蛋,真该透了.羹哥儿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你们四五十人难道就制不住他?你大爷既叫捆,为什么还让他出去!”

    遐龄本来一脸盛怒之色,但一听夫人对于爱子非常关切,口风又不太对,不由又把错误加到老家人年贵身上。

    “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混蛋,还不快些加派几个人出去把他找回来。

    遐龄向年贵看了一眼,又问道:“钱先生伤还不太重吧!

    大爷又到哪里去了?”

    “是,是,奴才这就赶紧加派人出去找去。”

    年贵连声答应着,一面又哈着腰道:“钱先生伤还不太重,不过起坐有些不方便。脑袋也跌破了,大夫说,不能经风,十朝半月也许就会上好,现在由大爷花园里陪着。本来不想惊动大人,因为钱先生一定要见人人当面辞馆,所以才叫奴才来请大人出去。”

    “唉!这孩子真越来越无法无天,这一回非重重警诫一下不可。”

    遐龄不由气得把头直摇,又回头看着帘子里面的夫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向年贵道:“你对钱先生说,我立刻就来,一定当面责罚。”

    “是,是,奴才先去一”

    年贵又请了一个安,正迈腿打算出去,忽又见夫人在帘里喝道:“年贵,站住了,已听我吩咐再走,如果羹哥儿回来,先教他到上房里来,不要让大人生气,也不要吓唬他,知道吗?”

    “是,是,奴才知道,哥儿如果回来,奴才一定先把他送到太太这里来。”

    年贵答应着,一面摘下帽子,抹了一把汗,踉跄着向前面走去,遐龄也略整衣冠,右手握着那根短旱烟袋,向前面慢慢踱着。

    “大人,您慢着些儿,为了一个孩子,真能生这大的气吗?您这样气出病来固然不好,吓了孩子也不好。”

    年夫人说着攀着帘子,伸出头来,接着说:“再说,咱们家里,虽然不是什么亲王贝勒贝子的府第,也算是一个从龙的世宦之家,孩子们将来难道一定要跟那些应考的酸了一样读书寸有饭吃有官做,不读书便没饭吃,没官做吗?当初老爷子,不过在肃王府当一名包衣,现在您不是一样顶子也红了吗?羹哥儿这孩子既不肯读书,您何苦一定要逼他呢?

    况且,孩子还小呢,等上三五年再管他也不迟呀。您说是不是?”

    “太大,可不是我一定要管教这孩子,委实他越闹越不成话了。前去二年已经叫他捧走了四五个老师,如果再这样下去,真的把老师打出一个重伤来,要是让哪一位爱多事的都老爷知道,向主子奏上一本,说咱们纵子为非,殴辱斯文、那还了得。”

    遐龄忍住气,沉着睑,回头看了夫人一眼。

    “哎呀,大人,您为什么把一件小事说得这么严重?当今是上,还真能管到人家孩子的事吗?再说,宫里的几位阿哥,各王府的贝子贝勒,谁不是淘气的主儿,就偏是咱们的孩子,合规矩吗?”

    遐龄不禁皱起双眉,把头连摇道:“太太,话虽如此,可是咱们的孩子,究竟不是宫里的阿哥和贝子贝勒,而且现在主子正宠着一般汉大臣,处处在学汉人的礼教,万一有点风吹草动,咱们能为一个孩子,担处分吗?”

    “吓,您别搬出大题目来吓唬我,反正孩子是你年家的孩子,又不是我从娘家带来的,您就立刻想法治死他我也管不着,随您爱怎么就怎么办吧。”

    年夫人一赌气,把头又缩进帘子去。遐龄不由跺了一下脚,叹了一口气,移步又向前面走去,穿过中堂,才到东花厅的月亮门,便听见钱先生颤声道:“希大爷,可不是我钱累不识抬举,晚生不才也曾稍读圣贤之书,大小是个贡生出身,今年已经活到四十多岁,竟让一个学生治得这样,即便老大人再对令弟如何责罚,我也不能再腆颜在此为人师表了。接着又听长子希尧在劝慰道:“老师,您别生气,舍弟顽劣原非一日,家严和我每次均予痛责,无如这孩子,简直是一匹不羁之马,以后还望多多管教。至于医药各费,我二定禀明家严,从丰奉上,千万不要说出辞馆的话来,那真使我们做父兄的置身无地了。”

    正说着,又听书童报道:“回老师和大爷,大人已经来了。”

    室内登时鸦雀无声,成了一片沉寂,接着年贵把帘子高高的掀起来。遐龄走进去一看,只见钱先生正把一方青绢包着头,侧身睡在一张短榻上,左额角上,坟起老大一块青紫疙瘩,一见适龄进来,右手在榻上一撑,打算起来,哎呀一声,又倒将下去,嘴里招呼道:“大人请恕晚生无礼,实在两股受伤,已经无法起坐了。”

    遐龄连忙赶前一步,把手一拱道:“老夫子,请不必起来,小儿无状,辱及师长,全是愚父子未能管束之过,适因上朝有事奏对,回来稍晚,未能及时责罚,尚请老夫子海涵。”

    说着,瞪了希尧一眼道:“我不在家,你是长兄,为何一任那畜生对老师这等无状,我平日怎样教训阶,这就是你做长兄的样儿,尊师重道的道理吗?”

    希尧听见父亲进来,本已老早站起来迎到厅前,一闻呵斥,不禁吓得毕定鬼也似的,恭身而立道:“是,是,这都是儿子该死,平日训戒羹弟不力,以全放在老师面前放肆,累您操心。”

    钱先生闻言在榻上转侧了一下道:“大人不必动怒,这实在是晚生不堪为人师表,所以才自取其辱,并不能怪世兄。”

    说着又在榻上把经过情形,挣扎着说出来。

    原来,钱先生单名一个累字,原籍江南凤阳府,本以凛生出贡,打算到京城来,投奔一个乡亲,就便谋于一个小小前程,谁知数千里奔驰到京以后,所过乡亲,已经远官云贵,功名既未能遂,所带包裹又不大多,弄巧成拙,欲归不得,几乎闹成落魄京华的羁旅,幸而会馆尚可容身,免至流落街头。不过,住大半年,所携全磬,没奈何,只得辗转托人设法谋生,偏偏百无一用是书生,除簿书抄缮,只有教读之一途。但是冠盖虽满京华,侯门贵族广有子弟,谁又会来请一个落魄的穷贡生。

    这工部侍郎年遐龄,当年出身本是一个笔贴式,说起来,不过相当于现代录事书记的身份。只因乃祖从龙关外,以汉军镶黄旗起家,也算是一个八旗世族,自有他的各级主子照应,较之纯粹汉人就容易多了,所以不上几年,便青云直上,一帆风顺,一直做到红顶要员工部侍郎,连长子希尧在仕途也很得意。只这次子羹尧,因为天资特高。尤为父母钟爱,从小便骄纵惯了,又天性豪放不受羁勒,自从六岁开学以后,便终日游荡,再也不肯用心向学。只一闲下来,不是在家中寻婢仆的晦气,就在府外捉弄小贩和别人家孩子。

    妙在乃母年夫人,任凭他再闯下天大祸事,从不责罚,有时无形中反予以鼓励,所以虽然小小年纪,除不敢公然杀人放火而外,什么祸都敢闯,行动更刁钻古怪得出奇。又因他不肯读书,对于老师更加恨如切骨,十岁以前,只不过逃学而已,对老师尚不敢过份为难。十岁以后年事日长,胆子也越来越大,又从附近一家傅行,偷学了几手不全的拳法。背人瞎练些功夫,较之寻常孩子,多加了几斤力气,更是如虎添翼,动不动便拿老师来试手。二年以来,一连换了四五个老师,都是不欢而散。乃父退龄虽然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苦于要上朝上衙门,又要奔走了权贵之间,哪里能把全力放在孩子身上,加之夫人护犊特甚,督责稍严,立刻就是一场口舌,因此懒得管束,也怕去管束,转成一切放纵的现象。父亲尚且懒管怕管,乃兄当然更无办法。反正北京城是一个人浮于事的地方,去了一位先生,不妨再清一份,束修从丰,东翁又是一位二品大员,一般酸丁,巴结都愁巴结不上,还能没有人来吗?一晃二三年过去,渐渐的出了名,这位年府的羹哥儿,几乎成了无人敢教,虽然束修再丰,侍郎府的权势再高,只要知道底细的老师决不敢轻易尝试,自收其辱,偏偏这位穷途末路的钱贡生,已和在陈的孔夫子差不多,忽然绝处逢生,经过一个同乡的小京官辗转介绍,竟做了这无人敢试的年府西席。未曾到馆之前,先行说妥,每月八两银子束修,入学和三节蛰敬合共十二两,一年竟有一百另八两白花花的银子。年府又是一个钟鸣鼎食之家。料想伙食决不会差,而且闻得书房设在后园。派有专人伺候,这一来把个钱贡生乐得恍如平地登仙。偏偏年府又因为难得有个不怕挨揍的先生肯来,竟支出半年束修来先行致送到先生所居的江南会馆里去。钱先生有了这笔钱,还赈赎当之外,还富余了十来两银于,便又做了一套像样的衣服,打点到年府就馆。可怜他就在过年的时候身边也没有这样风光富裕,不禁把荐馆的同乡感激人骨,清然泪下。正月二十一日这天开学,年侍郎又备了一桌盛筵款待先生,虽然侍郎本人只吃了一个头菜,斟了三杯酒,便托故他去,只命儿子希尧和羹哥弟兄相陪,在钱老太子,落拓之余已经觉得东家礼贤下士不可多得了。感激之下,满拟把生平所学的高头讲章,和几百篇烂熟胸中的诗文,一股脑儿传授这位门生,以报知遇之恩。谁知在磕过圣人头,拜过老帅之后,饭罢,这位高足便不知去向,因系第一天开学,照例不过形式而已,也未便过问,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了~会呆,临了两页大楷,又把那个书房的环境仔细看了一下。原来年府这座宅子,本来是前明一个显宦的故居,明社既屋,主人围门殉难,这座宅子、便成了无主之物。年遐龄的父亲恰好跟随王爷首先入城,便把它接收下来,成了王帅入关,吊民伐罪的个人战利品。那座宅了除正房七进,东西花厅,各个院落不计,后面还有i“约f亩的一座花园,山石珍视,花木扶疏之外,也有五六处亭台楼激,和一湾曲折的地治。那书房正居园小,三面环溪,一面临出,共计楼上下六间。楼上原为前主人藏书之所,至今尘封未动,楼下两明一暗,便成了先生下榻教读之所。这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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