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的话,您就不会来到这里。还没有谁在一生中两次不理睬我的警告。是您把自己带来的。”
“你要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并不打算用问题来惹恼他。
“我等了很久,想找个人来帮我进行图书分类,”他简单地说道。“明天您可以自己翻阅所有的书籍。今晚我们只说话。”显然他今晚并不打算杀我。我好像在做梦,世上不管哪位历史学家,哪怕他穷尽一生只研究历史,也无法与此人相比。
这时,他又开口了。“生前我是爱书的,”他说“也许您不知道我多少是个学者。”他不动声色地说道。“您当然知道我那个时代文字知识很有限。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主要看教会准许看的文献,比如福音书以及东正教提供的注解。”他深深地凝视着炉火。“不过我有其他的办法弄到书。商人们从各地给我带来奇妙的好书,我了解到了古代的神秘仪式。既然我上不了天堂”——还是那平淡的语气——“我就做个历史学家。”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敢多问。终于,他打起精神,宽大的手敲着椅子扶手。“这是我建立图书馆的初衷。”
我太好奇了。“可是,在你——死后,你还继续搜集这些书吗?’
“哦,是的,”他转头看我,也许因为我竟有勇气问这个问题。
“你想要我为你的图书馆做什么呢?”
“我说过了,分类。这是您的第一项任务。在这个过程中,您要处理一些历史上最精美的书——也是最有威力的书,其中许多已经绝版。您的第二项任务要大得多。实际上,它会持续到永远。等您和我一样熟知我的图书馆和我藏书的用意后,您就依我的指令,周游世界,搜集新书——还有旧书,因为我一直在收藏过去的作品。”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这话所意味的时间长度以及它的全部意义,令我顿时浑身冒出冷汗。我终于能开口,但声音发抖。“你为什么不自己继续做这件事?”
他冲着火笑了,我又看到另一张脸——狗的脸,狼的脸——一闪而过。“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为的是完成我的雄伟大业。不过图书馆对我来说很珍贵,我希望看到它不断发展。”
如果这是在梦中,那倒还好些。“你要把它搬到哪里去?”我也跟着去吗?我应该加上这一句。
“一点点,”我承认道。
“啊,”他似乎很开心。“我坐牢时有机会学习他们的语言和写作。您了解我和他们的不解之缘?”
我点点头,努力不去看他。
“是的,我父亲把我留给穆罕默德的父亲当人质,立誓不对帝国发动战争。想想,德拉库拉成了异教徒手里的典当物。就在那时,我发誓要创造历史。”他凶狠的语气令我不由自主地瞟了他一眼,我看到他脸上可怕的光芒和仇恨。“我赢了,他们全不在了。苏丹非常怕我,他成立了一个骑士团来追杀我。他们人数越来越少,地位低下,不值一提,而我的仆从在世界各地成倍地增加。”
他领着我从一个书架走到另一个书架,指点着各种珍品。我对他分类的猜测是对的。这里的大柜子装满了关于酷刑的书,还有一些文艺复兴时期的册子里包括刑具的木刻画,其他的有人体示意图。
德拉库拉停在一个大书架面前,爱抚地把手放在上面。“这个我尤其感兴趣,这是关于我的传记。”每一本书多少都与他的生活有关,作者是拜占庭和土耳其的历史学家——有些是非常稀有的原版书,记载了他的罪行。
“这您也会特别有兴趣的,”他说。“这些书说的是您的世纪,二十世纪,一个不错的世纪——我憧憬着它剩下的日子。在我那个时代,国王要消灭制造麻烦的人,一次只能干掉一个。你们的速度快极了。”他礼貌地向我鞠了一躬,以示祝贺。
终于,他请我回到火边,我发现手边又多了热气腾腾的茶水。“您已经享受了我在这里尽可能为您提供的款待,也知道我对您的才华抱有极大的信任。您将享受到长生不老,能做到这样的人寥寥无几。您可以自由翻阅这里的图书资料,它们绝对是世界上最棒的。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无法看到的奇典异籍向您开放,所有这些都是您的。”他停下来,我注视着他的脸,无法移开目光。他凝视着火光。“以您毫不妥协的诚实,您可以看清历史的教训,”他说。“历史告诉我们,人性是邪恶的,一点没错。善无法达到完美的境界,而恶却可以。为什么不利用您伟大的头脑为可完美的东西服务?我的朋友,我请求您自愿加入我的研究。您将拥有每个历史学家都想要的,那就是对您而言,历史将成为现实。我们将用鲜血洗净我们的心灵。”
他潮水一般的目光全都倾泻到我身上,我集一生中所有的爱,尽可能坚定地说出这两个字:“绝不。”
他神情激动,脸色苍白,鼻孔和嘴唇在抽搐。“您肯定会死在这里,罗西教授,当然您会以新的生命形式走出这里。为什么不在这件事上做出抉择呢?”
“不,”我说得尽可能轻声。
他威胁地站在那里,笑了。“那么您将违心地为我工作,”他说。一团黑暗在我眼前汇聚,我在心里坚持着那一点点——什么?我的皮肤感到刺痛,眼前冒出星星,在屋里的墙上闪烁。他走得更近了,我看到了那张没有遮掩的脸,太可怕了,我已记不清是什么——虽然我试过。有很长时间我不省人事。
我在石棺里醒过来,一片黑暗,这次我很虚弱,比上次虚弱得多,脖子上的伤口渗出血来,我努力移动身子,颤抖着爬出我的牢笼。在残余的烛光下,我看到德拉库拉又睡在他的大棺里,我肝胆俱寒地转过身去,蹲在火边,试着去吃我在那里发现的食物。
现在我只有一个目标——不,两个目标:尽可能出污泥而不染地死去,希望这样将来变成吸血鬼时作恶能少一些;另外,尽可能活下去,以记录这里发生的一切,虽然我的记录很可能化为尘埃也无人来读。这些壮志成了我现在惟一的支柱。
第三天
我对日子的消逝已不太肯定。不管怎么样,这是我第三次写作。我想我应该研究这些文献,但我太累,太沮丧,无法做到。不过无论我在哪里看到一本新奇的书,我会分外急切地拿起来,这种急切与绝望是同样的强烈。现在我得睡了,趁德拉库拉还睡着,这样我可以休息得好点儿,以面对下一次的严酷考验,不管它是什么。
第四天
我感到自己的心智开始崩溃。我在看德拉库拉那无与伦比的酷刑藏书,在其中一本精致的法文四开本中看到一种新的机器,它可以干脆利落地斩落人头。看着示意图,我不仅感到厌恶,不仅惊讶这本书精美的质量,而且突然渴望看到真实的场面,听到群众的呼喊,看到鲜血迸溅在带有褶裥饰带的紫绒外衣上。每个历史学家都了解这种目睹历史真实的渴望,但这是一种新的、不同的渴望。我把书摔到一边,哭了。这是我被囚禁以来第一次流泪。
某天
昨晚他又叫我坐到火前,告诉我他很快就要把图书馆搬走,因为某种威胁已经逼近。“目前我要把您留在一个人们不会发现的地方。”他笑了,这笑容令我视线模糊,我努力望着火。
这么说,他很快就要结束我的生命了。我所有的力量都在为这最后的时刻做准备。如果在生命中,在历史中,在我自己的过去中有过什么善,我现在呼唤它。我以我曾拥有的全部激情来呼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