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最难叙述的已经叙述过了。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我现在还要再一次向您保证:直到最后一秒钟,我脑子里丝毫不曾想到,会跟这个不认识的人发生什么什么关系,我可以用一切在我是神圣的东西——用我的名誉和我的孩子来发誓,我的确不曾有过任何清醒的意愿,完全没有一点意识,就那么突如其来地,象是在平坦的人生路途上失足跌进地窟,一下子陷入了那样的境地。我在心上立过誓,要对您、也对自己诚实不欺,因此我要向您再说一遍:我落进了这场悲剧性的冒险,仅仅由于一种差不多是急切过度的、想要救人的心意,不带任何别的个人情感,因而没存着半点私念,也不曾有过什么预感。
“那天晚上那间屋子里发生的事,请您容许我不讲了吧;我自己从不曾忘掉过那一夜的每一秒钟,以后也不会忘却。因为,那一夜我是在跟一个人搏斗,要想挽救他的生命:因为,我再说一遍,那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斗争。我身上每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觉察到:这个陌生的人,这个一半已经沉沦的人,象是在绝命的一刹那忽然惧怕死亡,露出了无尽的渴念和激情,要抓牢最后一点希望。他象一个发现自己已经濒临深渊的人,紧紧攀住了我。我却奋不顾身,拿出全部力量来挽救他,我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象这样的一小时,一个人大概一生只能经验一回,而且,千百万人里面大概只有一个人能够经验到,——拿我来说,如果没有这一次可怕的意外遭遇,也决难料想到人生会有这种经历。一个已经自弃了的人,一个已经沉沦了的人,竟会多么热切如焚地、多么苦痛绝望地露出渴念——何等放纵不羁的渴念,要再吮吸一回生命,想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在今天,与所有生活里的邪魔力量疏远了二十多年,决难体会大自然的豪壮和瑰奇,它常常能够瞬息之间千聚万汇,使冷和热,生和死、昂奋和绝望一齐同时奔临。那一夜是那样的充满了斗争和辩解,充满了激情,忿怒和憎恨,充满了混合着誓言与醉狂的热泪,我只觉得象是过了一千年。我们这两个扭在一处一同滚下深渊的人,一个濒死疯狂,一个突逢意外,冲出这场致命的纷乱以后都变成了另外的人,与最初判然不同,感觉两样,心情也两样了。
“可是,我不想再谈这些了。我描绘不出,也不愿描绘。
只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万分可怕的那一分钟,一定得向您说说。我从向来不曾有过的沉睡中、从最深沉的黑夜中醒转来了。我竭力睁眼,很久才能睁开,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一片从没见过的屋顶,慢慢放眼四顾,见到一个完全陌生、从没见过、十分可厌的房间,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进来的。我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梦,梦境鲜明清晰,是因为我昏睡方醒迷离失神罢了,——然而,窗外曙色鲜明,阳光亮得刺眼,楼下传来满街隆隆不绝的马车声,叮当乱响的电车声、喧嚣嘈杂的人语声,我这时才知道并非在梦中,而是完全清醒着。我不自主地抬起身来,想弄清楚一切,突然我刚一侧望身旁我立刻看见——我永远无法向您形容当时我的凉骇———个不认识的人,挨近着我睡在宽大的床铺上可是,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一个半裸的、从没见过的人
“不,这种惊骇,我知道,是描绘不出的:它猛然落到我的头上,万分可怕,我顿时全身无力倒了下去。可是,我并没有真正晕厥,并没有完全神智不清,正相反:一切象闪电一般迅速地来到我的意识里,而又觉得极不可解。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立刻死去——忽然发现自己跟一个毫不相识的人睡在一张从没见过的床上,那地方还许是一处非常可疑的下等旅店,我不禁羞愧至极。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极力屏住气息,仿佛这样就能窒灭自己的生命,首先是能窒灭我的意识,那种清晰而骇人的、知道一切却又什么全不了解的意识。
“我就这样四肢冰凉地躺在那儿,我永远无法知道躺了多久:棺材里的死人准是那样僵直地躺着的,我只知道,我曾经紧闭两眼祈祷上帝,祈祷某种上天的神力,唯愿所见非真,盼望一切全是虚幻。然而,我的感觉分外敏锐,不再容许我欺骗自己了,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谈话,有水管在放水,外边走廊里有脚步在来回走动,这些我都听见了,每一种声音都确切地毫不留情地证明我的感觉完全清醒,这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