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们总是一边自卑,一边自满——那么贪得无厌,又那么容易满足。中国功夫打入好莱坞的荧屏会让我们振奋,锦缎旗袍龙凤云纹成为大牌儿晚礼服设计的新亮点也让我们眼前一亮。但这些都如浮云遮眼,转瞬即逝。显而易见的元素总是容易把握,人们容易忽略的是它存在的根源。
中国人值得骄傲和自豪的绝不该是让自己的文化成为流行和点缀,也不是狂妄自大地要成为世界文化的主流,而是自信的文化认同和开放博大的包容心态。我们需要的是理解民族文化的价值,和面向世界的眼光,只有这样才有活力持续。中国人真正能够拿出来与世界分享和认同的是内心世界的丰饶和深广,而不是文化皮毛的炫耀。
我越来越厌恶把所有无聊的争执都上升到文化层面,好像非此不足以显示深刻。其实这样恰恰自曝其短,是浅薄浮躁的表现。
我从未以批判的角度去看待我们的文化,诗词或是戏曲。我不具备深刻的洞察力,也根本上不喜欢这么做。不停的批评和奚落不是治疗衰落的方法。何况,我们首先得分辨出它是不是真的在衰落,是衰落还是必然的老去?
批判是某种意义上的解构,本质是更为深入、严肃的理解,即使它的手法是无厘头、后现代的。而我所观察到的一些人、许多人,他们连知尚未做到,谈何了解深入?
嘲讽令人解气却难以为继。当批评什么时,先不要笼统地下结论。我们应该首先学会关注所议论的内容本身。
我试图从世俗的故事中寻找被埋没的、更洁净纯真的文化和道德,它们是属于这个民族至为根本的东西。
我一直在想,中国人到底是怎样一群人?是什么帮助这个民族,度过一次又一次近乎灭顶的灾厄,破除一个又一个在劫难逃的魔咒,缓慢而坚毅地前行?
将痛楚,隐藏在伤感优雅的叙述里,让故事像花一样无拘无束地开放。我期许透过一个个故事,在时间中与时俱进。在贪婪,残忍,凶蛮,世俗的外表之下,寻找到充满关爱,奉献,坚贞,宽容的人性光芒。
我透过故事,看到读书人精神上所受的屈辱和自身的小肚鸡肠。这点上他们和最小气最世俗的妇人毫无区别。他们力图通过虚构故事来疏导被压抑的情绪,寻找内心的平衡,表达自己的不满,以此抵抗社会给予的压力,消除身份认同的不安和窘迫。
于是你看,在现实中怀才不遇,牢骚满腹的读书人,摇身一变时来运转,美人投怀送抱,拿取功名如探囊取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象的美满,恰恰反映了现实生活的艰窘和精神的枯萎贫瘠。
当一个男人真正获得认可,获得实现理想的机会时,他应该知道要抬起头来,把手张开,伸向天下,伸向更多需要救助关怀的人。绝非掉转身来,与自己的翁婆秋后算账,把娶到女子光耀门楣,作为扬眉吐气证明自己能力的手段。
文人们在戏曲中展现的高尚和龌鹾并存的能力,也着实令我兴奋,他们总是一会儿上半身,一会儿下半身,一边自以为是,一边怯于人言,一面被现实阉割,一面在自我幻想中雄起——完美毫不牵强地转换角色。
我甚至恶毒地觉得,失落、被弃才是文人的宿命,只有失落感才能激发他们伟大不朽的灵感。丰腴的生活只能使他们腐坏。
我更希望能借由戏曲,了解一个由儒释道法等多元文化构成的中国文化是如何不完美却和谐的统一在了一起,进而影响了数千年来中国人性格的形成,这些高贵又卑劣,使人赞叹又厌恶的品质,它们一如既往地存在于我们每个人体内,由生即死,生生不息。
中国古代文人潜意识里的想法和他们真实的心态,平民百姓真实的感情波动,都使我好奇。他们因何而喜,因何而忧?我需要的是一个接近真实想法的想法,而不仅仅是看他们眠花宿柳,听风入松,表现生活的潇洒和飘逸。
中国人如此拘谨严肃,又如此大胆不羁,无人不可以调侃,无事不可以笑谈。在戏里,他们一边继续宣扬着正统的不可侵犯的思想,一边把已经称王称帝成贤成圣的人拽下神坛拿来调侃,编出一个又一个煞有介事的故事。
我发现对一个社会做出清晰的价值判断越来越难。所以我越来越模糊,在所有貌似文化的讨论中缄言,乃至于逃避,羞于自认文化人。所有的一本正经,只让我联想到四个字——道貌岸然。
有时候我会怀疑我是不是老了,以我这样的年纪,发出这样的感喟为时太早,太有为赋新词强说愁之嫌。但是真实的感觉就是如此。
被裹挟在一个高速发展,看似青春焕发的社会中,身边的人和事日新月异,一日三春,自身反而像是静止了,我潜身在文字里,随时准备老去。
但我知道,还有一种明媚,躲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见犹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