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任何战略都没有意义。老毛奇不仅是西方最伟大的军事战略家之一,也是最伟大的军事指挥官之一。他非常宽容前线指挥官改变他的战略,哪怕导致他的军队在战场上陷入被动。可见,伟大的战略家都知道制定战略与实施战略的区别,也都谙熟“无常”
“百年事业三更梦”所表达的意思好像是消极的。然而,如果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却是非常积极的。历史是由很多偶然因素创造的。我们要永远记住“世事无常”不要试图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历史,不要误以为人类有确定未来历史的能力,那是超人类力量(佛、上帝、真主)的工作,以偶然的方式展现给人类,人类不能把握。爱因斯坦曾经断言:上帝不掷骰子。他错了,上帝的确会掷骰子:自然界存在着偶然性。过去恍惚是一场三更梦,未来仿佛是一场三更梦。我们不能把梦境当作现实(现实也是一场梦),错认他乡为故乡。历史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我们只能努力做好自己,改善现在。由于大多数中国人的贫困和社会不公正,中国的崛起是一个“百年事业”需要长期的努力。在中国已经真正开始崛起之时“为了中国崛起”是一个危险的念头。
常与无常本无区别。我们仍需奋斗。在排斥了过去与未来的确定性之外,我们需要一个坚实的“现在”与佛家的觉悟者不同,我们不能够破得那样彻底,还需要在现实世界留下坚实的落脚点,作为思考和行动的基础。其实,大乘的觉悟者也发愿留在娑婆世界普度众生。对于每一个个体,生前和死后都是无知的黑暗。纳博科夫在他的回忆录中说:“摇篮在深渊之上摇晃,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两个永恒黑暗之间短暂的光明隙缝。”speak,me摸ry:anautobiographyrevisited,vladimirna波kov?这是作者在第一章的第一句话。可比较楚辞?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纳博科夫更精细、恐怖,而远游更雄浑、阔大。时间是一切武器中最强大、最恐怖的武器。除了不可验证的传说之外,虔诚的宗教徒、得道的高僧(未必是佛教出家人),都不能明确知道此生之前、此生之后的事情。此生也许只有一次,此生的幸福是最重要的。每个人对幸福都有不同的理解,这是自由的价值所在。除了个体的生命之外,延续生命,延续文明,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责任。文明使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没有生命,就不会有文明。没有了文明,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就会深陷蒙昧、野蛮、黑暗。
四、帝王之梦与百姓之梦
百年事业三更梦,这个梦是帝王之梦。平民百姓很少像项羽、刘邦那样做帝王梦。他们无权无势,无论他们的梦想多么不切实际,多么荒唐可笑,最坏也不过是个人的“意淫”能够伤害个人或家庭,却不会危害到国家。最需要警惕的是帝王之梦。
人生在世,不满百年。帝王之梦是权力在握,长生不老。秦始皇焚书坑儒,却信方士,自称“真人”遣徐福入海求仙人和不死之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他更信方士,敬鬼神,还把女儿嫁给了方士。武帝听了方士讲黄帝登仙的故事后说:“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躧耳。”史记?孝武帝本纪。躧(xi),鞋的一种。武帝召文学儒者,说他要怎样行仁义。汲黯当场揭发说:“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史记?汲郑列传。这个事例又一次证明,任何学术或主张在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之后必将走向虚伪。武帝气愤退朝。一代枭雄曹操疆场厮杀多年,见惯死亡,也曾伤感地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曹操。唐太宗是历史上少有的明君,他在初登基时说:“神仙事本虚妄,空有其名。”旧唐书?太宗纪。时间在贞观元年。但是到了晚年多病的时候,他开始服用丹药。王玄策消灭中天竺国,把印度的国王和方士带回长安。太宗相信方士已有200余岁的谎话,服了他的药,结果中毒暴亡。成吉思汗在晚年的时候,听说道士丘处机活了将近300岁,邀请他去阿富汗见面,想要他的长生不老之药。他们初次见面时,成吉思汗满怀希望地问:“真人远来,有何长生之药以资朕乎?”丘处机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有卫生之道,而无长生之药。”成吉思汗反而赞赏他的诚实。事见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70页,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本书引文的句读略有改动。明初,太祖、成祖不信神道,杀戮过甚。自明太祖朱元璋起,唐宋时已经基本绝迹的活人陪葬再度兴起,孔子连用假人陪葬都不能忍受。他骂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孟子?梁惠王上)。朱元璋死后,他的40个妃子中有38人殉节“这显然是学蒙古人那一套”剑桥中国明代史,200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本引文所出的第三章的作者是小约翰?d?郎洛瓦。以延续帝王进入阴间后的享乐。明英宗在临终遗言中吩咐取消殉葬,此时距明朝建立已经有96年了。明史?英宗后纪还赞美曰:“罢宫妃殉葬,则盛德之事可法后世者矣。”以上这些梦想的例子限于有为之君,昏庸皇帝的美梦就更多了,不值一提。自古以来,皇帝们对生命的逝去很敏感,不始于顺治帝,亦非终于顺治帝。这种敏感没有妨碍他们施展雄才大略。
这些还只是帝王私生活中的黄粱美梦。当他们企图展现雄才大略时,危害要大得多,能够把整个国家或地区搅得天翻地覆,他们还能在众人的死亡中慷慨浩歌。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20世纪的政治领袖们已经轻松地把枯骨的数字推升到千万级了。相比之下,将军杀人,小技耳。如果有一点无常的知识,他们也许就不会去争当世界领袖,不会试图推进历史。
帝王们感叹的都是他们自己的生命和快乐,惋惜的只是他们自己逝去的岁月。在帝王的统治之下,即使恭逢“盛世”那也只是权贵的盛世,与百姓无关。更不用提战争频仍,饿殍遍野,生灵涂炭的时候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句小曲因温家宝引用而闻名一时。山坡羊?潼关怀古全曲如下:“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作者张养浩(1270-1329)是元人,担任过高官(礼部尚书)。在20世纪之前,高官同情百姓境遇者并不少见。这是张养浩在去陕西赈灾的路上写的。另外“宫阙万间都做了土”表明作者没有脱离传统的“怀古”内容。此之谓也。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如果匹夫只有责任,没有权利,只能是奴隶。甘愿这种卑下地位者不过是奴才。奴隶和奴才都不是具有完全人格的人,不可能促成现代国家的兴起。“兴”的标准应该是百姓福祉的提高。不能让百姓受益的国家之“兴”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少数权贵挂在脖子上的奖章。国家的存在理由是保护每一位国民的安全、福祉,保障社会的公平、正义。没有个人就没有群体。个人价值最重要。没有个人价值,国家也就失去了存在理由。百姓不是棋子,更不是弃子。国家不能为了帝王之梦而牺牲当下,牺牲现实,牺牲百姓,最后毁坏国家未来。
人生是一场三更梦,历史则是一场春秋大梦。与帝王们的恋恋不舍相比,文人对时间的消逝、历史的远去更多是一些无奈和感伤。在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解读跛足道人关于人生的词:“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道人称赞他“解得切,解得切”这是小说作者开宗明义提出要旨。根据甄士隐的领悟,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暂住民”“暂住证”的有效期不过数十年,也不得不时时接受瘟神、噩运的检查。与红楼梦的开篇要旨类似,三国演义的开篇是一首咏史诗,为全书的国际纷争定下基调。临江仙全诗如下: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许多人误以为这首词的作者是罗贯中。其实,它出自杨慎品评历史的弹词二十一史。毛宗岗批三国演义时,把这首词放在小说正文的前面,后来成为小说的一部分。杨慎(1488-1559)是明大学士杨廷和之子,博学多才,24岁中状元。杨慎是一个典型的儒者,耿直敢言,因忤逆明世宗被充军云南永昌(今保山)。他的临江仙表达了中国传统文人对历史的一般看法,临江仙被广为传唱已足以证明。
中国古代文人大都喜欢写怀古诗词,怀古时又多时光不再、英雄往矣、万法皆空的感慨,在英雄豪情中不免藏着淡淡哀伤。其中多有名诗、名词。比如,金陵怀古是一个常用的题目。王安石(1021-1086)在晚年不得意时填桂枝香?金陵怀古。其下阕是:“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王安石曾是一位强势、强硬的宰相,也难免对时间的流逝表露出脆弱的一面。与王安石同时代而年纪较轻的苏轼(1037-1101)填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苏轼和杨慎的词出现了意思相近的“谈笑”和“笑谈”周公瑾谈笑间,曹操大军“樯橹灰飞烟灭”;白发渔樵笑谈间“古今多少事”灰飞烟灭。沉重的历史在回顾中变得轻松了。上引的这首词也属于这一类,它的通俗名声很大。三国演义是关于国际关系和国际战争的一部小说。虽然魏、蜀、吴的三角关系是在中国领土的大框架内,但现代国际关系中争斗的要素那时都已经有了。因此,我们也可以把这首词看作中国传统文化对国际关系的基本看法。中国的这一类怀古诗往往都流于伤感,在“笑谈”之中似乎放弃了努力。今天,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发展社会(不是国家),但如果以为人类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历史,那就大错特错了,必然会吃尽苦头。
风水轮流转。大国崛起又衰落。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与国家相比,个人的价值更珍贵,文明的传承更持久。中华文明生生不息,自强不息,多次被异族入侵打断却又顽强地延续下来了。与以往不同的是,在20世纪中,中华文明先是受到外来优势文明的冲击,然后又受到国内政权的摧残。这种内外夹击的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后果最为悲惨。其实,只要我们能够维持中华文明的正常生长,给予她足够的养料,一切足矣。这些养料不需要官方的梦想,不需要刻意制造——这些很可能是有毒的。一个更加自由、更加开放的社会自然会给文明添加营养。在自由之中,中华文明的传人将做出更加伟大的创造。
世界正在经历一场大的变局,一盘新的棋局就要开始。我们恰逢其时。刻意追求世界地位不符合中国的利益,以“平常心”对待中国的发展是最好的办法。将来的中国应当彰显文明、维护和平、促进贸易强大的军事力量只是这一切的必要保障,不是国家兴盛之目的。国家的强盛不是刻意追求来的。很多时候,越是刻意追求一个目标,越容易适得其反。帝国和强国的产生是偶然的,无常的,是天意和个人决定共同作用的产物,而这些个人决定常常是“由一些政治上根本没有合法性的人做出的”赫尔弗里德?明克勒:统治世界的逻辑,8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国家需要留给那些“没有合法性的人”以机遇。这些人如同机遇一样可遇不可求。因此,个人自由对国家的扩张必不可少。明克勒在考察各帝国历史之后说:“差不多每一个帝国都是在一个‘心不在焉的时刻’产生的。”统治世界的逻辑。“心不在焉的时刻”(inafitofabsenceofmind)是英国历史学家johnrobertseely在1883年说的,由明克勒转引自尼尔?弗格森名噪一时的帝国。这个表达与北京土话中故作潇洒的“一不留神就”不同。“心不在焉的时刻”只是成功时刻到来时的“心不在焉”它要求的做事态度是认真的,只是把精力集中在过程中,不刻意追求某个宏大目标。
以上说了这么多,对标题实在有“过度诠释”之嫌,而且标题所出的诗很可能不是顺治帝所作。地理因素极大地影响着国家的命运,但棋局与梦境经常难以分别。比地理更重要的因素是人。没有人的地缘政治学是完全不可想象的。请记住刘禹锡金陵怀古中的一句诗: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金陵怀古全诗:“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冶城、蔡洲、幕府都是金陵(南京)的地名。对比“山川空地形”和“钟山何处有龙盘”可知仅有好的地理条件是不够的。
切记!切记!言归正传,请读者诸君开始阅读本书的正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