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如同一朵千瓣莲花

    这是一本薄得不能再薄的小书，封面上是一位阿拉伯先知手持金杖站在海岸上遥望远方驶来的航船。底色是纯黄的，给人一种宁静、圣洁的视觉。这是一本冰心译的纪伯伦的散文诗集先知。书的扉页上写着我的购书记录：83，10，12购于淄博辛店。

    近20年来，每一次走进先知中，都会领略到一份不同以往的风景。初读时，深深打动自己的是作者语言的清丽、思想的敏锐。随着年龄的叠加，就像陈年老酒一样，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散发出的芬芳竟足以醉倒我的一生。她的博大，她的睿智，她的洒脱，她的磁性如同来自云端的歌唱，又像深夜的甘露悄悄降落在满坡的玉米身上。

    纪伯伦这位聪明的诗人，借先知亚墨斯达法的语气，扮成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对年轻人讲着为人处世的哲理，平静中流露出淡淡的悲哀。深刻的哲理，从他的口中说出却是诗一般的清亮，像一湾清澈的溪水，不是逼迫游人饮用，而是诱使游人自觉地掬起。那反复比喻的词句，像一幅幅明丽的水彩画，不容你躲避，不容你背转过身去，不容你闭上眼睛，你禁闭的心灵大门在不经意中便被一根根小木棒拨开了，你闯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谈婚姻，谈孩子，谈朋友纪伯伦山泉般不含杂质的语词像一只只洁白的瓷器排列在山谷的风中，发出久远的回响。

    在作者的眼里，爱是如此的神圣：“如同一捆稻粟，他把你束聚起来。他舂打你使你赤裸。他筛分你使你脱去皮壳。他磨碾你直至洁白。他揉搓你直至柔韧。然后他送你到他的圣火上去，使你成为上帝盛宴上的圣饼。”“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在这样的声音面前，我想我不能不保持缄默，一切的解释都是多余的，纪伯伦已经剥去了爱的外壳，找到了爱的内核，柔韧的、闪光的、不容亵渎的核。

    谈完了爱，先知领我们进入婚姻的大厅：“彼此相爱，但不要做成爱的系链：只让他在你们灵魂的沙岸之间，做一个流动的海。彼此斟满了杯，却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饮。彼此递赠着面包，却不要在同一块上取食。”“要站在一处，却不要太密迩：因为殿里的柱子，也是分立在两旁，橡树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荫中生长。”我听见婚姻的竖琴已经拨响了，是那样悠远，那样绵长，仿佛来自上帝之手。

    先知这样赋予工作神圣的含义：“在你工作的时候你是一管笛，从你心中吹出时光的微语，变成音乐，你们谁肯做一根芦管，在万物合唱的时候，你独痴呆无声呵？”谁会呢？我也这样问自己。合唱中上帝会分辨出来自我们的声音吗？

    只有睿智者才能把欢乐与悲哀的辩证关系阐释得如此透彻、精辟：“悲哀的创痕在身上刻得越深，你越能享受到更多的欢乐。你的盛酒的杯，不就是那曾在陶工的窑中燃烧的坯子么？那感悦你的心神的笛子，不就是曾受尖刀挖刻的木管么？”从此，我敢于在生活中接纳痛苦，承受不幸，并将这些痛苦和不幸揉碎，酿制成酒与火焰的欢乐。我说，纪伯伦是我的导师。

    诗人像一个天才的歌者，站在辽阔的海岸上对着天空的鸟群谈论美的真谛——“美不是一种需要，只是一种欢乐。她不是干渴的口，也不是伸出的空虚的手，却是发焰的心，陶醉的灵魂。她不是那你能看到的形象，能听到的歌声，却是你虽闭目时也能看见的形象，虽掩耳时也能听见的歌声。她不是犁痕下树皮中的液汁，也不是结系在兽爪间的禽鸟。却是一座永远开花的花园，一群永远飞翔的天使。”我看见，以美的面具出现的丑听完这些话后从林中溜走了。

    令人恐怖的死在诗人笔下却变得如此轻松和超脱：“除了在风中裸立，在日下消融之外，死还是什么呢？除了把呼吸从不停的潮汐中解放，使他上升、扩大，无碍地寻求上帝之外，气绝又是什么呢？只在你们从沉默的河中啜饮时，才能真歌唱。只有你们达到山巅时，你们才开始攀援。只有大地索取你的四肢时，你们才能真正的跳舞。”死亡变成一群可爱的飞蝶，舞动在花园上空，白云垂了下来，蝶的翅膀被醉人的歌声包围。化蝶的庄周，我们的先人正微笑着盘腿坐在里面。这就是视死如归么？我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

    随着先知的身影，我拣拾着他遗落的珠贝：“思想是天空中的鸟，在语言的笼里，也许会展翅，却不会飞翔。”“你的身体是你灵魂的琴，无论他发出甜柔的音乐或嘈杂的声响，那都是你的。”“我饮水的时候，水也饮我。”“灵魂如同一朵千瓣的莲花，自己开放着。”原谅我的袋子太小，已经装不下了，可前面的珠贝却越来越多。

    我不能停下我的脚步，我跑上去，跟随先知走进孩子、施与、饮食、居室、衣服、买卖、罪与罚、法律、自由、理性与热情、苦痛、自知、教授、友谊、谈话、时光、善恶、祈祷、逸乐、宗教的每一片林子里，用痴迷的心尺去丈量开满鲜花的小径。我的全身沾满了花香，引得蜜蜂们错把我当成花树穷追不舍。

    先知乘着接他的船走了。另行时他挥舞着智慧的金杖，吹响了他的魔笛——“一会儿的工夫，在大风中休息片刻，另一个妇人又要孕怀着我。”我想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先知把烧得正旺的炉火留给了我，我领取着永不熄灭的火焰和温暖。我也成了一朵千瓣的莲花，在青光的孕怀中恣意开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