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送亲娘

    一

    2000年5月3日上午，娘要被拉到火葬场火化了。随着殡葬车车轮的漫漫转动，子女的心仿佛被淘空。“娘！”一声声嘶喊在村庄上空划过，惊起屋顶上的一群群麻雀。先是小弟弟双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接着，几十双腿齐刷刷地跪在硬硬的地上。殡葬车缓缓开动，唢呐声急促吹响。我知道娘已经永远离别了我们，要不，娘一定会转过身来，亲手扶起她的孩子们。

    娘是2000年5月2日去世的，按阴历算，3月28日，正是小弟弟的生日。不知道为什么，娘要选择她小儿子的生日作她的忌日。

    从住院到离世，娘整整在医院里与病魔抗争了48天！那是度日如年的48天。那是母爱的琴弦嘎然绷断的48天！

    娘去世那天，我经历了人生最黑暗的时期。所有的亲人都聚集在娘身边，为娘送行。我们兄妹六人的全家来了，叔叔、婶子来了，三个舅来了，姨来了，老家的叔叔、婶子们来了。医院里乱作一团。

    临终前的两个小时，娘已经不能进食，双眼接近失明，黑眼珠渐渐被白眼珠吞没。为了延长娘有限的生命，医生征求我们的意见，是否切开食道，用引流管进食。叔叔同意，婶子则坚决反对，婶子说：“别为了多活一半个小时，让嫂子受罪了。”我们兄妹六人心情都很矛盾，既希望娘多活一点时间，又不愿意让娘受切开食道管的大罪。最后，正在大家争执不下的时候，没有想到，已经奄奄一息的娘拼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指了指床头橱上的饭碗。我们明白娘的意思，她宁可吃饭，也不切割食管，她不愿意让孩子们看着难受。

    婶子用小勺给娘勉强喂了两口稀饭。这时候，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不敢呆在病房里看娘的脸。一看见娘盲人般的眼睛，我的泪水便会夺眶而出。我只好呆在走廊里焦急地等待。等一段时间，再跑进病房，看一眼娘，捂着脸赶紧跑出来，我不能让娘听见我的哭泣声。

    别说是我，就是妹妹饭店的几个女服务员，也哭成泪人。她们紧紧捂住脸，泪水从她们的手指缝里流溢出来。

    二

    古历2000年2月初十，二弟与母亲来到滨州。中午饭前，什么也没说。吃完饭，二弟把我和三弟弟、四弟弟叫到另一间房子里，关上门，二弟神情严肃：“我与咱娘到沾化医院找专家检查了，作了习题，诊断肺癌。”时间仿佛静止了，谁也没有说话。大概沉默了一分钟，我怀着侥幸心理说：“也许是误诊。误诊的例子不是很多吗？”最后统一思想，下午去市人民医院检查，如果确诊马上住院治疗。四弟媳是市人民医院的护士，找了个熟人，一检查，医生说：“是肺癌，已经扩散，腋窝里已经满了。”

    这时候，我们都怪自己以前大意。娘以前犯有心脏病，长期服药。经常感冒，咳嗽了不短时间，输了水，吃了好多药。没想到，是癌症！

    娘住进了肿瘤科病房。为了瞒住娘真相，在她面前，我们故意有说有笑。我与弟弟妹妹们，还有娘的媳妇、女婿们，轮流守护着娘，并每天进行化疗。娘本来身子很虚弱，一开始，娘还低挡得了，能搀扶着慢慢走路。到了后来，只能由我们用车子推着娘到百米远的影像楼化疗。

    住院一个月的时候，我对娘说：“等好了，出了院，到我家里去住。”娘点点头。

    我们以为我们瞒住了娘，谁知道，娘从一开始就猜出了自己的病情。有一天，娘告诉我和大妹妹：“年前，我找一个老婆婆算了，67岁没有大病，68岁有一个大槛。”我关切地问：“那69岁呢？”娘平静地说：“到了69，只告诉我去世后，骨头怎么摆放。”我的心不禁一惊，虽然我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但对神婆的这个预言，我还是无法不相信。农村算虚岁。按虚岁，母亲住院时正好69岁。我强装笑脸，哄娘：“别听那个，都是糊弄人的。”娘笑了笑，再没有吱声。我知道娘对神婆的预言深信不疑。

    我开始对娘有了新的认识。在外人眼里，娘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娘的内心是无比坚强的。好多病人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就会崩溃。而娘，一个弱小的女性，却面对夺命的癌症，表现得如此从容和平静。

    娘闲拉呱时一身轻松地对我们说：“我现在没有啥挂牵了。总算送走了你爷爷、你爹、你奶奶。”我奶奶1999年4月以88岁的高龄无疾而终。娘从年轻时身子虚弱，原来以为熬不过奶奶，无法为奶奶送终。

    三

    娘出殡的那天，天气出奇的晴朗。与父亲出殡的时候截然相反。父亲下葬的那天，突然下起了十年不遇的大暴雨。纷乱的暴雨加上尖利的秋风，把一场丧礼弄得惊心动魄。

    而娘是笑着走的。娘如果有什么不放心的话，应该是挂牵小弟弟早日有个孩子，最好是个儿子。所以，母亲选择了小弟弟的生日作了她的忌日——古历3月28。

    还有挂牵的话，应该是我这个大儿子。那时候，妻子单位效益不好，我也刚转干不久，买房子、孩子上高中、上大学需要不少钱，经济比较拮据。这些，在娘生前，娘没有直接和我说。娘走了以后，小妹妹告诉我：“咱娘嘱咐，你们几个要帮着你大哥。你大哥入家务早，早些年作亦工亦农工人，把钱都交给家里了，没有底货。”听到这里，我的眼睛已经不听使唤，被迷蒙的泪水笼罩。弟弟妹妹遵照娘的嘱咐，在我女儿上大学的时候，送来了无限温暖，你两千，我三千，使女儿的大学生活过得无忧无虑。

    2008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