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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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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尔贝托在阿尔甘弗莱斯站下了公共汽车,快步走过通向他家的三个街区。穿过马路的时候,他看见那里有一群小孩。接着,一个嘲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你卖巧克力吗?”别的孩子听罢放声大笑。几年以前,他和街道上的孩子们也管军事学校的士官生叫过“卖巧克力的”天空是铅灰色的,但是没有一丝寒意。阿尔甘弗莱斯这条胡同显得毫无生气。母亲给他开了门,一面吻着他说:

    “阿尔贝托,你怎么回来晚啦?”

    “到卡亚俄港的电车总是挤得满满的,妈妈,每隔半小时才过一辆。”

    母亲早已接过手提包和军帽,跟在他后面走进他的房间。这所房子不大,只有一层,但却很亮堂。阿尔贝托脱下军装,解开领带,然后把这两样东西扔到椅子上,母亲连忙拿起来,小心仔细地叠好。

    “你想马上就吃午饭吗?”

    “我先洗个澡吧。”

    “你想我了吗?”

    “妈,想极了。”

    阿尔贝托在脱下衬衣,脱掉裤子之前,先披上了浴衣。自从他当上士官生以后,母亲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裸体。

    “我把你的军服洗烫一下,那上面全是土。”

    “好吧。”阿尔贝托说道,一面穿上拖鞋,又拉开衣柜的抽屉,拿出衬衫、内裤和袜子。最后,他从独脚小圆桌底下掏出一双锃亮的皮鞋。

    “今天早晨我刚刚擦过。”母亲说道。

    “那样会把手弄坏的,妈妈,您不应当干这样的活。”

    “谁还会注意我的手呢?”她说着叹了一口气“我是个被抛弃的可怜女人。”

    “今天上午我考了一次,那题目真难呀。”阿尔贝托打断了她的话“我考得不好。”

    “是吗,”母亲应声说“要我给你澡盆里放上水吗?”

    “不用。我洗淋浴更舒服。”

    “好吧,那么我去准备午饭。”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妈妈。”

    她在门框的地方停住脚。她是个身材矮小、皮肤洁白、眼窝深陷而没有生气的女人;脸上没有化妆,头发蓬乱;裙子外面系了一块皱巴巴的围腰。阿尔贝托回忆起不久前的那段时间里,母亲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待在镜子面前,用化妆品掩盖脸上的皱纹,描眉毛画眼圈,涂脂抹粉。那时她每天下午都要去理发馆烫发。如果准备出门,光是挑选衣裳就弄得他神经紧张。但是自从父亲离家出走以后,她完全变了样。

    “您没有见到我爸爸吗?”

    她再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颊变得腓红。

    “他星期二来过。”她说“我不知道是谁,就给他开了门。你想想看吧,他简直毫无顾忌,阿尔贝托,你真想象不出他的那副样子。他要你去看他,又要给我钱,他是打算把我折磨死。”她轻轻闭上眼睛,降低声音说“孩子,你只好听天由命了。”

    “我去冲洗一下。”他说“身上脏极了。”

    他从母亲面前走过,一面摸摸母亲的头发,心里想:“咱们一分钱也拿不到了。”他在喷头下面冲了很长时间:仔细抹了肥皂之后,用双手擦洗全身,用热水和冷水交替着冲了几次。“好像要洗去心中的醉意一样。”他想着一面穿上衣服。像每个星期六一样,便服使他感到亲切,感到极为舒适;他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一样,这使他怀念起皮肤与粗布摩擦的感觉。母亲正在餐室里等着他。他默默地吃着午饭。他刚吃完一块面包,母亲就连忙把面包筐递给他。

    “你要出门吗?”

    “是的,妈妈,替一个被罚的同学办件事。我很快就回来。”

    母亲几次睁开又闭上眼睛,阿尔贝托真担心她会哭起来。

    “我总是看不见你。”她说“你一出去,就在街上逛一天。你不可怜可怜妈妈吗?”

    “妈妈,我就出去一个钟头。”阿尔贝托不快地说“也许不到一个钟头。”

    他坐下吃饭的时候本来很饿,现在他觉得这顿饭十分

    乏味,好像没有个完似的。每周他都盼望着离校外出,但是一走进家门,他便觉得恼火:母亲过分的殷勤照顾就像关禁闭一样地令人难受。此外,最近有些新的变化,也使他很难习惯。从前,她经常找个借口就把他打发到大街上去,以便随心所欲地和每天下午都来打牌的女友们玩个痛快。现在则相反,她总是拉住他不放,总是希望阿尔贝托把全部空闲时间在她身旁度过,听她没完没了地抱怨那悲惨的命运。她经常陷于亢奋状态:祈求上帝,高声祷告。在这方面她也变了许多。以前她经常忘记做弥撒,阿尔贝托还多次发现母亲和她的女友们私下议论神父和那些信徒们的长短。她现在则几乎每天都去教堂,还找了一个灵魂导师,那是一个耶稣会的教士,她称他做“圣徒”;任何逢七逢九的祷告她都参加;有个星期六,阿尔贝托在床前小橱里发现一本利马的圣罗莎1

    传记。母亲把盘子收好,用手把散落在桌上的面包屑扫起来。

    1santarosadelima(1586-1617),圣多明各教派教士。

    “五点以前我就回来。”他说。

    “好孩子,别在外面耽搁太久。”她应声说“我去买些茶点。”

    这个女人肥胖、臃肿,而且肮脏,僵直的头发不时地滑到前额,她总是用左手把头发拢向后面,并且顺势搔搔头皮。她的右手拿着一块方纸板,那是用来扇风的。因为煤块夜里受了潮,点火的时候,冒出一股股浓烟,结果厨房的四壁被熏得一片漆黑,连这个女人的脸也沾满了煤灰。她低声咕哝道:“我要瞎啦。”煤烟和火星呛得她泪水直流,所以她的眼泡也总是肿胀的。

    “什么事呀?”特莱莎从另外的一个房间里问道。

    “没事。”老女人咕哝一声,低头看看锅子。汤还没有开。

    “什么?”姑娘问道。

    “你耳朵聋啦?我说,我要瞎了。”

    “要我帮忙吗?”

    “你不会弄。”女人冷冷地说道,一只手搅着汤锅,另一只手在擤鼻涕。“你什么活也不会干,做饭、缝补,一样也不会,你真笨!”

    特莱莎没有吭声,她刚刚下班回来,正在收拾房间。星期一至星期五是由她姑妈来打扫的,但是星期六和星期日就该由她来干。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劳累的活:除去厨房之外,只有两间住房。一间是寝室,另一间作吃饭、会客和做针线的地方。这是一所破旧的房子,里面几乎没有家具。

    “下午到你叔叔那里去一趟。”老女人说“但愿他们别像过去那么狠心。”

    汤锅里开始翻起泡沫,那女人的瞳孔燃起了两点火花。

    “我明天去,今天不行。”特莱莎说。

    “不行?”

    老女人生气地摇动着作扇子用的纸板。

    “不行。我有个约会。”

    纸板在半空中停住不动了,老女人抬起头来。她的注意力分散了片刻,但她一察觉,便又重新扇起火来。

    “约会?”

    “嗯。”姑娘的扫帚停住不动,离开地面几厘米。“有人请我去看电影。”

    “看电影?谁请呀?”

    汤锅已经在沸腾。老女人好像忘记了汤锅。她转身向着隔壁房间,等着特莱莎的回答,头发又滑到了前额,但是她仍旧一动不动地期待着。

    “住在大街拐角的那个小伙子。”特莱莎说着一面把扫帚落到地上。

    “哪个拐角?”

    “两层楼的那座砖房。他叫阿拉纳。”

    “是这样叫的吗?阿拉纳?”

    “对。”

    “是那个穿军装的吗?”老女人追问道。

    “是的。他在军事学校里呢。今天放假外出,六点钟他来找我。”

    老女人走近特莱莎,两只肿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说:

    “那是个好人家,穿得漂亮,还有汽车呢。”

    “嗯,是辆蓝色的。”特莱莎说。

    “你坐过他的汽车吗?”老女人十分热心地问道。

    “没有。我和那小伙子只是谈过一次话,那还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本来上个星期日他要来,可是不能离校,就给我寄了一封信。”

    那老女人突然一个急转身就跑回厨房。火已经熄灭,但是汤锅依然在沸腾。

    “你马上就要满十八岁。”老女人说道,一面竭力制伏那缕调皮的头发。“可是你还不明白,我就要瞎了,你要是不能干点什么,咱们可就要饿死啦。你可别放跑了这个小伙子。你交上好运了,他已经看中你啦。在你这个年龄,我已经怀上孕啦。天主既然让我生了个儿子,可是为什么后来又夺走了呢!呸!”

    “明白了,姑妈。”特莱莎说道。

    她一面扫地,一面望着自己脚上那双灰色的高跟鞋:已经相当破旧。她想:阿拉纳会不会带她去看一部新片子?

    “他是军人吗?”老女人问。

    “不是。他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念书。跟其他学校一样,只不过是由军人管理的罢了。”

    “还在学校里呀?”老女人生气地接着说“我以为他已经是个独立的成人了呢。呸,我老不老对你又有什么要紧。你盼望的就是我干脆一下子死掉。”

    阿尔贝托正在整理领带。洗澡间的镜子里映出来的面孔难道是他吗?那脸蛋刮得干净漂亮,头发梳理得整洁服帖;衬衣是雪白的,领带是鲜艳的;这身绿灰色的衣服、这块露在口袋外面的手绢总之,这个衣冠楚楚、整齐漂亮的人,难道就是他吗?

    “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母亲站在客厅里说“你很像你父亲。”她又伤心地加了一句。

    阿尔贝托走出洗澡间。他俯身亲吻母亲,她把前额伸给他,但是只及到他的肩头。阿尔贝托感到母亲十分柔弱。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想:“她再也不染发了,好像越发苍老啦。”

    “是他来了。”母亲说。

    果然,几秒钟后电铃响了。阿尔贝托向街门走去,母亲

    说:“别给他开门。”但是并没有伸手阻拦他。

    “爸爸,您好。”阿尔贝托说。

    他是个身材矮小粗壮的男人,已经有些秃顶。一身蓝

    色的服装,穿戴得无可指摘。阿尔贝托吻他的面颊时,闻到

    一股刺鼻的香味。父亲满脸笑容地拍拍他的肩膀,随即朝

    房间里扫了一眼。母亲站在通向洗澡间的过道里,摆出一

    副听天由命的神气:低垂着脑袋,半睁半闭着眼皮,双手拢

    在一起放在裙子上,脖颈微微向前探出,仿佛要给行刑的

    刽子手提供方便一样。

    “卡尔梅拉,你好。”

    “你干什么来啦?”母亲低声说,没有改变姿势。

    这个男人毫不发窘地关上门,把皮包往沙发上一扔,现出一副笑容可掬、精神十足的模样。他自己坐下来,同时向阿尔贝托打个手势,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阿尔贝托望望母亲:她依然待在原地不动。

    “卡尔梅拉,”父亲高兴地说“过来,亲爱的,咱们谈一谈。可以当着阿尔贝托的面谈,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阿尔贝托感到高兴。父亲与母亲不同,他显得年轻、健康、精神饱满。在他的举止和言谈之中,有着某种难以抑制、急于表白的东西。难道他很幸福?

    “没什么可谈的。”母亲说“用不着废话。”

    “你冷静一点。”父亲接口说“咱们都是有教养的人。任何事情都可以心平气和地解决。”

    “你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是个坏蛋!”母亲突然变了脸色,尖声喊起来;她挥舞着拳头,脸上顺从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她满脸通红,两眼冒出愤怒的火花:“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家,是用我的钱付的房租。”

    父亲堵住双耳,露出滑稽的样子。阿尔贝托看看手表。母亲开始哭起来,身体随着抽泣在颤动。她让泪水流下,并不擦拭,泪水流过的面颊显露出一道金黄色的茸毛。

    “卡尔梅拉,”父亲说“你冷静点。我不愿意跟你吵架,来点和平吧。你再也别这样下去了,这是荒唐的。你应该离开这座破房子,应该有佣人,应该生活下去。你不能自暴自弃。看在儿子的面上,你照我的话办吧。”

    “你滚出去!”母亲吼起来“这是一所干净的住宅,你没有权利来玷污它。滚到你那些骚货家里去吧。我们不想听你的那些事。收起你的臭钱!我的钱足够让儿子受教育。”

    “你现在生活得像个叫化子。”父亲说“你难道连面子都不要了吗?什么鬼东西迷住了你的心窍?为什么你不愿意我给你找一处公寓?”

    “阿尔贝托,”母亲激怒地喊起来“你不能让他骂我呀!他当着所有利马人的面侮辱了我还嫌不够,又想害死我。孩子,你总得想点办法呀!”

    “爸爸,请您别吵架了。”阿尔贝托丝毫不起劲地劝道。

    “住口!”父亲说,一面摆出一副长辈的严厉神情“你还很年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生活不是那么简单。”

    阿尔贝托听了,很想笑出声来。有一次他在利马市中心看见父亲和一个金发美人在一起。父亲也看见他了,但是却急忙扭转头,佯装不见。那天晚上他来到阿尔贝托的房间,带着一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表情,对他说了同样的那些话。

    “我来向你提个建议。”父亲说“你听我讲一秒钟。”

    这个女人再次变成一尊悲剧的塑像。可是阿尔贝托却发现她透过睫毛,用审慎的目光窥视着父亲。

    “你操心的是采取什么形式。”父亲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应该尊重社会上的规矩。”

    “恬不知耻!”母亲喊道,随即又弯下腰去。

    “亲爱的,你别打断我的话。假如你愿意,咱们可以重新生活在一起。咱们在这儿,在米拉芙洛尔区,找一套漂亮住宅,要么就在迭戈费雷街弄一所房子,或者在圣安东尼奥也行,一句话,你愿意在哪里,就在哪里。不错,我要求绝对自由:我希望自己支配自己的生活。”他毫不矫揉造作地说着,样子非常平静,但是眼睛里却闪烁着曾经使阿尔贝托吃惊的那种欢快的火花。“咱们别来那些戏剧性的场面,因为咱们的出身门第都不错。”

    母亲这时号啕大哭起来。在抽噎声中,她痛骂丈夫,说他是“通奸犯”、“道德败坏分子”、“不可救药的垃圾”

    阿尔贝托说:“爸爸,请原谅,我得出去办件事,我可以走吗?”

    父亲有些慌乱,但是马上亲切地一笑,并且点点头说:

    “可以,孩子。我尽量说服你母亲,这是最好的解决办

    法。你不用担心,好好念书吧,以后一定会有远大的前途。你知道,假如考得好,明年我送你去美国留学。”

    “我儿子的前途由我负责。”母亲嚷道。

    阿尔贝托吻吻父母,走出门口后连忙把门关上了。

    特莱莎洗罢杯碟,姑妈已到旁边的房间里去休息。这时姑娘拿起毛巾和肥皂,踮着脚尖来到街上。紧邻着这条街,有一所狭小的黄色房舍。她上前敲敲门,一个面带笑容、模样消瘦的小姑娘给她开了门。

    “你好,特莱莎。”

    “你好,罗莎。我可以洗个澡吗?”

    “进来吧。”

    她们穿过一段黑暗的走廊,走廊两边的墙壁上贴着从杂志和

    报纸上剪下来的画片:电影明星和足球运动员。

    “你见过这张相片吗?”罗莎问“今天上午人家送给我的。他叫格林福特。你看过他演的电影吗?”

    “没有。不过,我想看。”

    走廊的尽头是餐室。罗莎的爹妈正在静悄悄地吃饭。有把椅子已经没了靠背,那上面坐着女主人。那男人从铺在盘子旁边的报纸上抬起头来,看看特莱莎说:“亲爱的特莱莎。”说着站起身来。

    “您好。”

    这个男人——已跨进晚年,大腹便便,两腿微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满面笑容,怀着善意向姑娘的脸蛋伸出手去。特莱莎向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在空中晃了几下,落下来。

    “太太,我想洗个澡。”特莱莎说“可以吗?”

    “行。”那女人冷冷地说道“一个索尔,有吗?”

    特莱莎递过去一个发暗的硬币:一个失去光泽的索尔,由于长时间的触摸,花纹已经模糊不清。

    “时间不要太长。”那女人说“水不多了。”

    洗澡间是个一米见方的小黑屋,地面上放着一块带洞眼的长满了青苔的木板。一个离地面不高、嵌进墙壁的水龙头,代替了淋浴喷头。特莱莎关好门,把毛巾搭在龙头柄上,又查看一下锁孔是否堵严,便脱光了衣服。她身材苗条,曲线优美,肤色微红。她拧开龙头,水是凉的。往身上擦肥皂的时候,她听到那老女人吼道:“从这儿滚开,骚老头子!”那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她听见他们在争论着什么,便擦干净身体,穿上衣服,走了出来。那老头子正坐在桌旁,一见这位姑娘出来,就朝她丢了个眼风。那女人皱皱眉头,咕哝说:

    “你把地板弄湿了。”

    “我马上就走。”特莱莎说“太太,多谢您。”

    “再见,特莱西达。”那男人说“你要高兴就随时来吧。”

    罗莎一直送她到门口。特莱莎在走廊里低声对她说:

    “罗莎,劳驾帮个忙。把你那条蓝色的缎带借我用一下,就是星期六你戴的那个。今天晚上我就还给你。”

    那小姑娘点点头,神秘地把手指举到嘴唇上,随后就消失在走廊尽头,不久又悄悄地走了回来。

    “拿着吧。”她说,一面以进行什么密谋的神情看着特莱莎。“你干吗要用这个?上哪儿去?”

    “有个约会。”特莱莎说“有个小伙子请我去看电影。”

    她两眼闪闪发光,好像十分高兴。

    一场毛毛细雨落在阿尔甘弗莱斯街两侧的树叶上。阿尔贝托走进街头的商店,买了一包香烟,向拉尔科大街走去。街上行驶着许多汽车,有一些是最新款的,色彩鲜艳的车篷与铅灰色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照。熙熙攘攘的行人来往不绝。他盯着一个穿黑裤子的身材高挑的丰满姑娘瞅了一会儿,直到她消失不见,才继续前进。直达快车姗姗来迟。阿尔贝托一眼看见有两个小伙子在微笑,迟疑了片刻才认出他们。他脸红了,低声咕噜了一句:“你们好。”两个小伙子张开双臂向他扑过来。

    “这么长时间,你一直钻在什么地方?”其中一个身穿运动服的小伙子问道,他头上的波浪式发型令人想起公鸡的鸡冠。“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我们原来以为你已经不住在米拉芙洛尔区了。”另一个身材矮小粗壮的小伙子说。他脚上穿着印第安式的鹿皮鞋和花格袜子。“你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到区里来了。”

    “如今我住在阿尔甘弗莱斯街。”阿尔贝托说“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住宿。只有星期六才能出来。”

    “在军事学校念书?”鸡冠发型的那个问道“你干了什么事情,让人家送进那里面去了?一定很可怕吧?”

    “没有那么厉害。慢慢就习惯了,日子过得并不坏。”

    快车终于来了,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只好抓着上面的拉手站在车里。阿尔贝托想起每个星期六在拉白尔拉区的公共汽车上,或者是利马到卡亚俄港的电车上所遇到的人:花里胡哨的领带,车中充满了汗味和臭气。在快车上,人们都穿得干干净净,彬彬有礼,满面笑容。

    “你的轿车呢?”阿尔贝托问道。

    “我的车?”穿鹿皮鞋的答道“那是我父亲的,他已经不借给我用了。我把它撞坏了。”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另一个小伙子非常激动地问道“你没听说防波堤上赛车的事吗?”

    “没有,我一点也不知道。”

    “好家伙,你住在什么地方啦?蒂戈是头猛兽。”另一个高兴地笑起来“他和那个疯子胡利奥打赌,就是那个住在法国大道上的家伙,你还记得吗?他们顺着防波堤一直赛到峡谷。那天刚下过雨,那真是两个野家伙!我给他当副手。巡逻车把疯子抓住了,可我们逃开了。那天我们是过完节回家,你想想看。”

    “那撞车的事情呢?”阿尔贝托问。

    “那是后来的事,蒂戈忽然异想天开,要沿着阿多共戈街开倒车转一圈,结果一家伙就撞到电线杆子上去了。你看看这块伤疤。他呢,反而屁事没有,真不公平!该他走运!”

    蒂戈自鸣得意地在一旁笑着。

    “你真是头猛兽。”阿尔贝托说“区里的情况怎么样?”

    “还好。”蒂戈说“现在我们每周都聚会一次。姑娘们正在考试,只有星期六和星期日她们才出来。情况已经大不相同了,家里面已经让她们出来和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去参加舞会了。老太婆们也变得开明起来,姑娘们也可以有情人了。你知道吗?普鲁托跟埃莱娜好上了。”

    “你跟埃莱娜好上啦?”阿尔贝托问道。

    “到明天我们就一个月了。”波浪发式的青年面孔绯红地说。

    “她家里允许她跟你出来玩吗?”

    “当然啦,伙计。有时她母亲还请我吃饭呐。喂,是你以前喜欢过她吗?”

    “我吗?从来没有过。”阿尔贝托说。

    “当然喜欢过啦!”普鲁托说“一定喜欢过!你还为她发过狂哩。你还记得那一回在埃米略家里我们教你跳舞的事吗?当时我们还告诉你怎么样向她求爱。”

    “时间过得真快呀!”蒂戈说。

    “瞎编,”阿尔贝托说“完全是瞎编。”

    “嗨,你们看见我盯上的那个没有?花蝴蝶。”普鲁托说道,他已经被车厢后面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他带头向车后的座位挤过去。蒂戈和阿尔贝托跟在后面。那姑娘意识到危险临近,扭头去看车窗外面的树木。她长得美丽而又大方,两扇鼻翅仿佛小兔嘴唇那样翕动着。她几乎整个贴在车窗上,把光线都挡住了。

    “你好啊,小心肝儿。”普鲁托拉开嗓门唱道。

    “别打搅我的未婚妻,”蒂戈说“要不然我就捅进你的心窝。”

    “没关系。”普鲁托说“我可以为她而死。”他像朗诵诗歌那样张开双臂又说“我爱她。”

    蒂戈和普鲁托哈哈大笑起来。姑娘依然望着车窗外的树木。

    “亲爱的,别理睬他。”蒂戈说“他是个野人。普鲁托,给小姐道歉。”

    “你说得对。”普鲁托说“我是个野人。十分抱歉,请你多原谅。告诉我,原谅我吗,要不然我就大闹一场。”

    “难道你没长着心吗?”蒂戈问道。

    阿尔贝托也向车窗外面望去:树木都是湿漉漉的,马路上照出万物的倒影;一辆辆汽车迎面驶来;快车已经把奥兰地亚区留在后面,五颜六色的高大建筑逐渐代替了深灰色的矮小房屋。

    “这简直不像话。”一位太太说道“你们让这个姑娘耳跟清静点吧。”

    蒂戈和普鲁托仍然在笑。那姑娘把目光从街上收回片刻,一双灵动活泼的眼睛向周围扫视。一丝笑容在她那秀丽的脸庞闪过,随后就消失了。

    “好吧,太太。”蒂戈说罢转身看着那个姑娘“小姐,我们请您原谅。”

    “我要在这儿下车了。”阿尔贝托向他俩伸出手去“再见。”

    “跟我们一块去吧。”蒂戈说“我们去看电影。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姑娘,相当不错的。”

    “不行,我要去找一个人。”阿尔贝托说。

    “在林塞大街吗?”普鲁托调皮地说“好哇,你已经有打算啦,可爱的印第安混血儿。祝你顺利。别不露面,到咱们那条街上来玩吧。大家还都想着你呐。”

    阿尔贝托踏上她家第一级台阶,一见到她的面,就想:“我早就知道她长得难看。”他立刻开口说:

    “您好,特莱莎在家吗?”

    “我就是。”

    “我是受阿拉纳委托来的,里卡多阿拉纳。”

    “请进。”姑娘拘束地说“请坐吧。”

    阿尔贝托坐在椅子边上,显得十分严肃。这把椅子能撑得住吗?通过隔开两个房间的布幔留下的空隙,阿尔贝托看见床边有一双女人乌黑的大脚。姑娘站在他的身旁。

    “阿拉纳不能外出,”阿尔贝托说“他运气不佳,今天上午宣布不准他外出。他告诉我,他跟您约好要见面,所以让我来请求您原谅。”

    “罚他不准外出?”特莱莎问道。她的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她的头发用蓝色的缎带系在脑后。“他俩亲吻过吗?”阿尔贝托这时心里想道。

    “人人都有这种事,不过是个运气好坏的问题罢了。”他说“下个星期六,他来看您。”

    “谁来啦?”一个不高兴的声音问道。阿尔贝托一看,那两只脚不见了。片刻之后,一张肥胖油腻的面孔露出布幔外。阿尔贝托站起身来。

    “他是阿拉纳的朋友,他叫”特莱莎说。

    阿尔贝托说出自己的名字——他觉得手里握住的这只胖乎乎、软绵绵、汗腻腻的手简直像是一只大肉虫,这个女人戏剧性地一笑,立刻毫不停歇地叽里呱啦说起来。在那些像火花般往外迸的话语中,阿尔贝托童年时听到过的那些礼貌客套话,仿佛漫画一样,搀杂着大量的不花钱的形容词又出现了。他听出来,有时她称他为“先生”有时加个“堂”她还没完没了地问东问西,但是并不等着人家回答。阿尔贝托被卷进一间嗡嗡作响的迷宫、一只吵吵嚷嚷的蟹壳中了。

    “请坐,请坐。”女人指着椅子,十分恭敬地弯着腰,好像一头巨大的哺乳动物。“别因为我感到拘束。这里就是您的家,虽然是个穷家,可是个正派人家,您知道吗,我这一辈子都按照上帝的吩咐,自食其力。我是个裁缝,凭着身上的汗水,让我的侄女特莱莎受到良好的教育。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成了孤儿,您想想看吧,一切多亏了我啊,请坐,阿尔贝托先生。”

    “阿拉纳被关在学校里了。”特莱莎避开阿尔贝托和她姑妈的目光说“这位先生捎来口信。”

    “为什么称先生?”阿尔贝托想。他搜索着姑娘的眼睛,但是她却两眼盯着地面。那老女人早已直起腰来,张开双臂;她的笑容已经冻僵在脸上,但是却依然挂在颧骨上,挂在肥大的鼻梁上,挂在眼皮发肿的眯缝眼上。

    “可怜见的,”她说“可怜的孩子,他的母亲会多么难过呀!我也有过儿子,我知道什么是做母亲的痛苦,因为我的孩子们都死了,天主就是这样的,最好不管它是怎么回事。不过下个星期马上就到了。这种日子对大家来说都很艰难。这个我很明白,你们都还年轻,顶好甭想这些事。请您告诉我,您打算带特莱莎上哪儿去玩?”

    “姑妈,”姑娘生气地扭着身体说“人家是来捎信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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