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此感觉,连自己都感到奇怪”看佛兰德派的画一般美丽风景的眼睛,也可以说是和他同一化了,是从内心看外部世界的垂水多津枝的眼睛。野上弥生子的确是善于把女性式的原理一般的力量变成构造性地表现的小说,我对于这一点深表敬意。
我读到把埃札克狄奈森的作品很好地翻译出来介绍给我国读者的女性的文章,她指出,野上弥生子和狄奈森是同年出生的,我感到亲切的是,有人和我一样注意到这件事。狄奈森除了有名的非洲的日日之外,还有把描写当地人们广为谈论的人物和插话的几个短篇重新结成集子草上的影子,我很喜欢读它的英译本,而且把下面的一节同野上弥生子联系起来思考过。(vintagebooks版)
巴克利柯尔和我,用我们伙伴的话来说,把社会地位与品格高尚明确区分开来,把凡是我们知道的,不论是人还是动物,一概按此原理区分。我们把家畜定为有社会地位的,把野生动物定为品格高尚的。我以为,前者的存在和特权,由它们和共同社会之间的关系决定,后者却是和神直接接触之中定下来的。
对于野上弥生子这位挂着许许多多荣誉头衔的人,我认为与其把她定为respectability(有社会地位)的人,毋宁定为decency(品格高尚)的人。她把女性之所以为女性的巨大力量综合在一起,而且使人感到看得见摸得着那么具体,于是引起人们思考她,学习她,从而得到鼓励。她仿佛是显现神灵的一种灵物,走过了日本现代化的一百年,以至今日,而且仍在继续写她的大作森林,我们无不以有这样的野上弥生子而自豪,而感谢上苍。
我是通过布莱克1研究家的卡斯琳雷茵,才思考女性之所以为女性的力量所具有的智慧与灵性,以及它的丰富程度与深度。在英国文坛上久负盛名美貌的女诗人雷茵,以她的自传而独具魅力。不过我倒觉得1908年出生,在剑桥以及其他等处受过教育的雷茵,1949年得到研究员职位之后,才从布莱克的研究中蒙受恩惠。大战结束,太平洋的北岸,野上弥生子重新开始了自由的创作活动,大西洋的彼岸,雷茵开始了对布莱克的认真研究。布莱克的诗的世界有一股勉励人们在萧条的时代结束之后走向“新时代”的力量。诺思罗普弗莱的带挑战性的布莱克研究,也是战后开始动笔写起来的。
1布莱克(blake,william,1757—1827),英国诗人、画家。浪漫派的先驱,具有朴素的感情、革命的社会批判、幻想的神秘主义。诗集有无垢之歌、天堂与地狱的结婚。为但丁的神曲所作的插图也颇有名——译注。
卡斯琳雷茵的布莱克研究,在于发掘布莱克神话世界中和欧洲的秘教思想的传统有着渊源很粗很深的根。从事布莱克研究的当然不止她一个人,但是,雷茵把布莱克的作品和各种各样的笔记,以及在他的作品空白处写下许多话的著名文学家、哲学家的记述,从希腊的古典文献到18、19世纪的书全读了,而且把布莱克所受影响的脉络作了梳理。她把称之为预言诗的布莱克长诗中展现的神话世界并不和古典的教养、传统并加以结合的那恣意叙述,视为他个人的倾向,认为一直处于主导地位。特别是艾略特更具有代表地位,本来他年轻时曾否定叶芝,后来以前面引用的充满敬意的语言赞扬叶芝的一生,所以晚年对布莱克的看法也许有所转变。雷茵发现,布莱克因为翻译同时代的普拉尼斯特、托玛斯梯拉的作品,所以读了柏拉图1和普鲁泰纳斯2的书,而且对瑟典伯格和雅可布伯麦也很崇敬,从而找到布莱克创造神话世界基础的经纬,并且足以佐证。特别是对以后发现的布莱克的蛋黄调和颜料的画时间与空间之海的新精神象征主义的解释,不愧是雷茵之作,极具综合性的丰富与深广。本来,永远世界里的不死之生命,被加进本应死于柏拉图式洞穴的肉体之中,错误的理性降在极其专横的地上。这样的人类,靠耶稣的“原罪”怎么能得救?对于只是想有力的耶稣,人类一切都仿佛成了一个整体而被吸收在最后的审判。雷茵是把这样大道理的布莱克神话世界同欧洲的传统结合起来解释的。必须附带提到,我自己的短篇系列作新人啊,醒悟吧从雷茵对布莱克的理解直接受了很多影响。(“blakeandtradition”bollingenseries)
1柏拉图(platon,公元前427—347),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弟子。持灵肉二元论,认为灵魂不灭。著有国家、法律等等三十部之对话录——译注。
2蒲鲁泰纳斯(plotin,公元204—270),出生于埃及的罗马哲学家,新柏拉图学派的鼻祖——译注。
卡斯琳雷茵立足于对布莱克神话世界的洞察而强调的,是布莱克对于今天的意义。据我的理解,那无非是布莱克乃“新时代”的预言者。本来“新时代”一词,本来在布莱克的预言诗弥尔顿的序文上业已出现过。我在自己的小说里以译文的形式引用了一节:
rouseup,o,youngmenofthenewage!setyourforeheadsagainsttheignorant
hirelings!醒悟吧,啊,新时代的青年们!对于无知的雇佣兵们,你们要待之如兄弟!因为我们的兵营、法庭、乃至大学,都有雇佣兵。如有可能,他们才是永远压制智慧之战,使肉体之战长存的人们。
所谓corporealwar、肉体之战,即新理性者式的布莱克的基本思想,也就是以必死者之精神保全肉体,以人之灵魂坠于现世之标准从事战斗。号召“新时代”的青年们脱离该标准而战胜mentalwar。面对如此未来的布莱克是如何构想他的“新时代”的?
雷茵曾经把围绕这一课题,并且经过诸多考察的论文编在一起成集,题为布莱克与“新时代”,不妨从这集子中引用几句。“十九世纪告终和我们这个世纪的前半部,并非未来的物质主义者的世界秩序某一最终胜利的时代,而是可以看作构筑这个世界基础的假说将要开始被推翻的时代。”这种假说的转换,才显现出“新时代”雷茵就是这样让布莱克承担起现代意义的。(georgeallen&unwin)
上面的句子是从序文中引用的,序文把布莱克的先行者哲学家伯克利1的“新时代”观和布莱克的“新时代”观作了对比论述,在总结性的论文结尾部分,雷茵是这么写的:
布莱克不仅认为物质主义哲学是错的(和伯克利所想的一样),而且认为它是西欧文明的,以及特别是英国的最大不幸和精神疾病的根源。但是他在他的预言诗里——瑟丁伯格的或者叶芝的预言诗也莫不如此——难道就没有根据从伯克利到布莱克共有的传统教导“惟独精神的东西才是现实的”这一观点显示“新时代”么?虽然存在物质主义露骨的称霸,但是在这个世纪里“心的事实”的支持者们不仅希求新的“水瓶座2的时代”启示录式的民众运动,而且使人感到,更加意味深长的思想大多成为主题。”
1伯克利(georgeberkeley,1685—1753),英国哲学家,爱尔兰出身的圣职者。他认为“存在即感知”外界的秩序和规律性的原因只能依赖于神。倡导主观的观念论,主要著作为人的知识的原理——译注。
2水瓶座,也称水雍座,乃黄道上的第十二星座,在鹫座以东。古代罗马规定,太阳通过此星座时(二月下旬)相当于雨季——译注。
这就是说,所谓“新时代”也就是构想为从物质主义的世界观的错误解放人的时代,雷茵的想法就是如此。布莱克事实上在预言诗里反复发出希望朝这个方向前进的呼声。雷茵对于同布莱克这一根本思想相结合的今天的嬉皮士“水瓶座时代”运动,投以善意的目光。如果把物质主义世界观的错误可以重新比作雷茵的现代问题意识,那就会导致科学至上主义的错误。培根1、洛克2、牛顿对于布莱克来说,是他想象力世界的最大敌对者,代表了科学哲学。布莱克的幻想、灵感,从根本来说,除了打倒科学哲学之外不能解放。对于布莱克这种态度,扎根于欧洲密教传统并且继承下去,同时对于现代科学至上主义的世界观表现的进退维谷坚持批判的眼光,仿佛是20世纪末的布莱克代行者,这就是雷茵的真面目。
1培根(rogerbacon,1214——1294),英国哲学家、自然科学家。他主张,学问的目的在于扩大人对自然的支配权。因而打开了尊重实验观察的哲学、自然科学的途径。他还发明了放大镜。主要著作有大著作——译注。
2洛克(joholocke,1632——1704),英国政治思想家、哲学家。王政复古时期亡命荷兰,光荣革命后回国,任要职。主要著作有:人的悟性论、市民政府二论等等。他虽然继承霍布斯的社会契约论,同时也提倡人民对于侵犯人民生命、自由、财产的政府有抵抗权、革命权。并鼓吹立宪制与三权分立。哲学方面,主张高级观念也是根据经验创造悟性,打下了近代认识论的基础——译注。
我们今天确实生活在以科学为基础的世界秩序之中。同时也感到这个世界某些根本部分即将崩溃。雷茵的主张是:想到这些,对于布莱克彻底的激进思想,我们必须无保留地正面接受下来,这样的时代正是现在。雷茵把这个主张通过重新提示布莱克从古代承袭而来的全部东西,以响应现代的“水瓶座的时代”的青年们的希求。总之,是用长射程的媒介者的方法来进行的。我想重新听一听雷茵的声音。
前不久,电视播出特辑节目:松本清张1谈空海2与密教的关系,如果把其中所谈从新闻专栏的录音引用于此,就是如下所述:“物质文明已经快要进入死胡同了。不论什么,动不动就是科学、化学,或者各种各样的数字、尖端技术,我们现在被这些技术随心所欲地耍得晕头转向。更有甚者,被核这种尖端技术威胁着。想从这种恐惧、这种压迫之下解放出来,我以为除了依靠东方古来以瞑想、思索为主的东方思想之外别无他法。最近兴起的密教热,是不是也可以说是这种世界形势的一种反映?”
1松本清张(1909—),日本小说家,高小毕业后到印刷厂当徒工。勤苦自学,后入朝日新闻社。战后因某“小仓日记”传获芥川龙之介文学奖而一举成名。1955年以后专写推理小说。代表作有砂器、日本的黑雾等等。一生创作长短篇作品达百余部——译注。
2空海(774—835),平安时代(794—1192)初期的僧人,日本佛教真言宗的开山祖。804年到中国长安求学,806年回国,816年创建金刚峰寺。他长于诗文,有三笔之一美称。著有三教指归、性灵集、文镜秘府论、文笔眼心抄、辨显密二教论、篆隶万象名义、十住心论等等。谥号弘法大师——译注。
叙述野上弥生子的写作生涯的过程中,我曾提到通俗性的问题。她描写了足以表现同时代多种多样类型的人,从每一阶层的所有侧面作综合的提炼,反映了作者立足于一个文化人多年经验的同时表现出作者思想,与时间同步地跟踪着现代社会写下去。这和以封闭于小小书斋的个人思考与感受性的写法比较起来,自然把势所难免的通俗性不够的危险也接受下来。野上弥生子把通俗性作为方向性的巨大工作仍在继续推动下去,但是我要说,这倒是使通俗性止于最小限度上了。
本来,我是怀着满腔自我反省的气概说这番话的,像我们后进的,所谓纯文学的作家们,除了战后文学家们的工作之外,没有能够以上述方法描写现代社会的总体。在这种趋势之中,松本清张的大量工作成果,毫无所惧地把通俗性扩展到极大程度,刻划了多阶层的人物类型,以之再现活生生地现代社会。而且,他以叙述“现代史”的方法处理的社会,因为是指向朝着科学万能的消费生活的繁荣迅猛前进的结构,所以把松本清张看作对科学主义给予具体批判的人物,是十分妥当的。
考虑到这些,我觉得前述他的谈话是和他的文学有一致性的。现在人类正面临着以核武器为顶点的科学技术的威胁,这种指责,本来我是有同感的。但是,把空海和密教拉在一起大谈特谈,就很有必要嘛。松本把科学主义的世界观仅仅和东方古来以瞑想、思索为主的东方思想放在对立的位置,对于这一点,我以为把科学主义的世界观同西欧传统的秘教思想也联系起来并使之普遍化,可能更有效。
联系这些并观察实际,鉴于“密教热”已经掌握了我国年轻的一代——这只要看一看国营铁路公司广告上一位无惧通俗性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家所写的联句广告词就可以看出,受到广泛而坚决支持的这位作家锐敏的信息,把现在的年轻人之间正在兴起和即将兴起的势头全都收拢过去——的情况,我对于关心密教的年轻一代想说几句话。
由埃利亚德完成的比较宗教学,不言而喻,只是一种蹩脚的综合,布莱克理解了希腊以来的密教思想的时候,雷茵屡屡谈到印度古代以来的思想。也就是说,通过中国流传到日本的密教思想,雷茵也是从巨大综合的视点而考虑传统的。而且她还一再强调,布莱克站在秘教的传统立场上向他同时代的、以科学为骨干的世界秩序之构想挑战过。这实际上也是布莱克号召青年们加入和他相同的战斗行列。在布莱克的一生中,并不是逃进密教的帷幕的脚下把自己紧紧地缠裹起来。而是发出了实际完全与此相反的号召。布莱克的态度倒是应该复苏于现代并且很好地继承发展,因为,科学主义的世界秩序的危机,已经到了它的终点。以上所说就是雷茵切实的提示。
这几年,文学以及与它相邻诸科学中,宇宙论的思考方法、感知方法确实占有很大位置。但是同时也表现出,因为是按宇宙论思考,也就回避考虑世界、考虑现实社会,必须说明,这是得了理性的市民权的缘故。认真地理解现实的状况,而且以自己的责任改造该状况,并为此而努力,并号召大家共同努力,这样的态度和时尚流行的理性是无缘的而予以排斥。并且曾经逃避于宇宙论式的瞑想之中。如果不认为这是从现实生活中逃避出去的行为,那么,我以为年轻一代的“密教热”是合乎实际的,而且颇具魅力,我怀疑前不久反反复复的实际上是蒙昧主义的假神秘思想倾向,可能只不过是情绪上的倾斜而已。
目前核状况愈来愈加恶化,特别是以外层空间的宇宙作为核对峙的场地,并且像“预警发射系统”那样,把决定人类命运的关键交给电子计算机的作法,肯定只有增加危机,同这种现实抗衡,我们人类如果想好好生活下去,首先必须认真地集思广益商议如何对待带来如此现状、世界秩序基础的科学主义的态度。这只有靠和蒙昧主义相反的精神,才能做得到。布莱克的走向“新时代”的根本假说的转换,确如雷茵所说,是我们现在的关系生死的问题。我想对日本新一代蕴藏着传统中深厚而丰富的人类真知的灵魂,重新以布莱克的号召为媒介而发出号召。(“醒悟吧,啊,新时代的青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