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吵了,他没法说下去。普赖斯小姐站了起来,很生气。“这是很自然的错误!”她说“你们谁也没理由这样粗鲁。继续说,文森特,请原谅这个十分愚蠢的打断。”笑声慢慢小了下去,但是同学们还在摇头晃脑地嘲笑他。当然这根本不是很自然的错误:首先,这说明他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其次,说明他在撒谎。
“我就是那个意思,”他继续说“杰凯尔博士和海德先生。我有点弄混了。不管怎样,我看到他的牙齿是怎样从嘴里伸出来,我全都看了,我觉得很好看。星期天,我妈和我爸坐着他们买的车来看我。是别克车。我爸说,‘文尼,想不想坐车去转转?’我说,‘当然,你们打算去哪?’他说,‘你想去哪就去哪。’那我就说,‘我们出去,到乡村去,那里好多一条路,在那些一条宽路上,玩一会儿(译注:此处原文是文森特说的话,有很多语法错误)。’因此我们就出去——噢,我猜走了有五六十英里——然后我们在高速公路上悠闲地开着,这时候这个警察在后面跟着我们。我爸说,‘别担心,我们会甩掉他的。’他加大油门,明白吗?我妈非常害怕,但我爸说,‘别担心,亲爱的。’他想转个弯,明白吗?下高速公路,甩掉警察。但就在他转弯时,警察开火了,开始射击,明白吗?”
到这时,班上为数不多的、能够做到一直望着他的同学头全歪向一边,嘴微微张开,就是那种你看到断胳膊或马戏团怪物的表情。
“我们几乎要成功了,”文森特继续说着,眼睛熠熠生光“一颗子弹打中我爸的肩膀。他伤得不太厉害——只是擦破点皮那样,我妈给他包扎好,但他不能再开车了,我们得带他去看医生,明白吗?所以我爸说,‘文尼,你觉得你能开车吗?’我说,‘当然,如果你告诉我怎么开。’因此他告诉我如何踩油门,哪里是刹车,所有开车的事情,我就开车到了医生那里。我妈说,‘文尼,我为你骄傲,你一个人就开过来了。’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到了医生那里,把我爸爸治好,然后他开车送我们回家。”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太确定地停顿了一下后,他说“就这样。”说完他快步走回座位,每走一步,硬邦邦的新灯芯绒裤便沙沙作响。
“好,那真是太——有趣了,文森特,”普赖斯小姐说,尽量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现在,谁愿意下一个?”可没人再举手。
对文森特来说,那天的课间休息比以往更糟,至少在他发现一个藏身之处前如此——一条狭窄的小巷,水泥砌的,位于两栋教学楼之间,只连着几条关上的消防通道,另一头不通,很是隐蔽。那里十分凄凉——他可以背靠墙壁,眼睛盯着出口,课间休息时的吵闹声像太阳一样遥远。但铃声响起,他不得不回教室,再过一小时,就是午餐时间了。
普赖斯小姐没管他,先吃完中饭。然后,她站在教室门边,一只手握住门把手,足足站了一分钟,才鼓起勇气,走进来,坐到他身旁,再来一次谈心,而他正准备吞下最后一口甜椒三明治。
“文森特,”她开口说“我们都很喜欢今天早晨你的汇报,但我想如果你讲讲自己的真实生活——我们会更喜欢一点,喜欢得多。我是说,”她加快了语速“比如,我发现今早你穿着一件新风衣。是新的,对吗?是这个周末你姑姑给你买的吧?”
他没有否认。
“那好,为什么你不能跟我们说说你跟姑姑去商店买风衣,以及后来你做的一些事呢。那会是一次很棒的汇报。”她停了一会,第一次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不对,文森特?”
他擦去嘴唇上的面包屑,看着地板,点点头。
“下次你会记得的,对吗?”
他又点点头。“我能离开一下吗,普赖斯小姐?”
“你当然可以。”
他去到男厕所,吐了。洗完脸,喝了点水后,再回到教室。普赖斯小姐现在坐在讲台上忙着,没有抬头看他。为了避免再次跟她搅在一起,他晃荡到了衣帽间里,坐在一条长凳上,拿起某人扔掉的套鞋,在手里翻来翻去。没多久,他听到回来的同学弄出丁零当啷的动静。他不想在这里被人发现,站起身,走到消防门那儿。推开门来,他发现刚好通往他上午藏身的那条小巷,于是他溜了出去。他在小巷里站了有一两分钟,看着空窄的水泥墙壁。这时他发现自己口袋里有根粉笔,于是他用粉笔在墙上写下他想得起来的所有脏话,印刷体,一英尺高。他写完四个字,在想第五个字时,听到身后的门被推开了。亚瑟克罗斯在门口,门开着,他睁大眼睛读那几个字。“伙计,”他害怕地喃喃道“伙计,会有你好受的。真的,会有你好受的。”文森特萨贝拉吓了一大跳,旋即又平静下来,他把粉笔藏在手心里,两个大拇指勾在皮带上,转过身,威胁地看着亚瑟。“是吗?”他问。“有人准备去告发我?”
“呃,没人打算告发你。”亚瑟克罗斯不安地说“但你不该到处写”
“好了,”文森特说,向前跨了一步。他的肩膀垮下来,头冲前伸着,眼睛眯成一线,看起来像爱德华。g。罗宾逊注。“好了。我就想知道这个。我不喜欢打小报告的人,明白吗?”
他正这么说时,华伦伯格和比尔斯金格出现在门口——在文森特转身对着他们之前,正好听到他说的话,看到墙上的字。“你们也一样,明白吗?”他说“你们俩。”
令人惊奇的是,他们俩的脸上也现出了傻瓜般防卫的微笑,就像亚瑟脸上的一样。直到他俩相互瞟了一眼,才能以恰到好处的轻蔑目光迎接他的视线,可为时已晚。“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不是,萨贝拉?”比尔斯金格说。
“我想什么不关你的事,”文森特告诉他“你听到我说什么了。现在我们进去吧。”
他们只好站到一边,给他让路,别无他法,然后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走进了衣帽间。
告密者是南茜派克——当然,对于南茜派克那样的人,大家不会觉得这是打小报告。他们的谈话她在衣帽间全听到了,男孩子们一进来,她就偷偷往小巷里看了一下。看到墙上的字,脸板得一本正经,皱着眉头,径直走到普赖斯小姐那里。普赖斯小姐正要叫全班同学安静准备上下午的课,南茜走上前来,耳语几句。她俩消失在衣帽间——过了片刻,从那里传来消防门被猛然用力摔上的声音——她们回到教室时,南茜因正义满脸涨得通红,普赖斯小姐却脸色苍白如死灰。她什么也没说,整个下午像平时一样上课。虽然普赖斯小姐明显不开心,可直到三点钟放学时,她才把事情挑明。“文森特萨贝拉,请你留下来好吗?”她朝其他同学点点头。“就这样。”
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之后,她坐在讲台上,闭上双眼,拇指和食指摩挲着脆弱的鼻梁。她曾经读过一本关于有严重心理疾病的儿童的书。她此时在心里整理着已记不太清的一些片断。也许,毕竟,文森特萨贝拉的孤独,她根本没有任何责任。也许整个事情需要专家来处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文森特,到这儿来,坐在我旁边,”她说,等他坐下后,她看着他。“我希望你告诉我真相。是你在外面墙上写了那些字吗?”
他盯着地板。
“看着我,”她说,他看着她。她从来没有现在这般漂亮:脸颊微微泛红,眼睛闪亮,甜美的嘴有意识地往下撇着。“首先,”她说着递给他一个小小搪瓷盆,广告颜料弄得盆子一道一道的“我要你拿着这个到男洗手间里接上热肥皂水。”
他照她说的做r,同来时,小心地端着盆子,生怕把冒着肥皂泡的水洒出来,她在讲台桌下的抽屉里拣出几块抹布。她挑了一块,说“给”然后郑重其事地关上抽屉。“这样做,先把抹布浸湿。”她领他到后面的消防出口,站在小巷里看着,他擦掉那些字时,她什么也没说。
活干完了,抹布和搪瓷盆也放好了,他们又坐回到普赖斯小姐的讲台旁。“文森特,我想你以为我会生你的气,”她说“嗯,我没有。我倒是希望我能生气——那会好办得多。但相反,我很伤心。我努力想成为你的朋友,我以为你也想与我交朋友。但这种事——嗯,很难与做这种事的人交朋友。”
她欣慰地看到他的眼里噙着泪水。“文森特,也许有些事我知道得比你想的还多;也许我明白,有时候一个人那样做,并不是真的想伤害谁,只不过因为他不快乐。他知道那样做不好,而且他知道做了之后自己也不会更快乐,可他还是一意孤行,不管三七二十一做了。然后他发现他失去了朋友,他难过极了,可是已经太晚了。事情已经做了。”
她让这忧郁的语调在寂静的教室里回响了一阵,才又开口说“我忘不了这件事,文森特。但也许仅此一次,我们还是朋友——只要我知道你不是想伤害我。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你也不会忘记它。当你想做这种事的时候,永远也别忘了,你在伤害很想喜欢你的人,那样也会伤害你自己。你能答应我记住这些吗,亲爱的?”
“亲爱的”一词就像她纤细的手随意伸出来,搭在他穿着运动衫的肩膀上那般不经意。这个词、这个动作令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好吧,”她说“你可以走了。”他从衣帽间取了风衣,走了,避开她疲惫而犹疑的眼睛。走道上空无一人,除了远处某个地方传来看门人用推帚刷墙发出的空洞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外,一片寂静。他走路时胶鞋底发出的声音、风衣短促摩擦的单调声响、笨重的前门发出微弱而呆板的叹息声加深了这份静谧。静谧让他接下来的发现更为惊人,顺着水泥人行道走了几码远后,他发现身边走着两个男孩:华伦伯格和比尔斯金格。他们朝他讨好地笑着,几近友好。
“她到底把你怎么样了?”比尔斯金格问。
文森特措手不及,几乎来不及戴上爱德华.g.罗宾逊的假面具。“关你们什么事?”他说,走得快了些。
“不,听着——等等,嘿,”他们一路小跑追上他,华伦伯格说“可她到底把你怎样了?她把你臭骂了一顿还是怎么着?等等,嘿,文尼。”
这个名字让他全身颤抖。他只好把手紧紧插在风衣口袋里,强迫自己继续走。说话时,他努力让声音平静“我说了,关你们什么事,别跟着我。”
可他们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伙计,她一定罚你做功课了,”华伦伯格锲而不舍。“不管怎么样,她说什么了?说吧,告诉我们吧,文尼。”
这一次,这名字实在让他受不了。它让他失去抵抗力,膝盖松软,脚步缓慢下来,成了轻松、闲聊的散步。“她什么也没说,”他终于说,在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后,又补上一句“她让她的尺子代她说话。”“尺子?你是说她在你身上动尺子了?”他们惊恐万状,既不相信这是真的又敬佩不已,他们越听越佩服。
“打在指关节上,”文森特咬紧嘴唇说。“每只手五下。她说,‘握成拳头,放在桌上。’接着,她拿出尺子,啪!啪!啪五下。如果你们觉得那不痛,你们一定是疯了。”
普赖斯小姐轻轻把教室前门在身后带上,开始扣大衣纽扣,这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可能是文森特萨贝拉——这个走在前面人行道上、完全正常、非常快乐的男孩正被两个殷勤的朋友簇拥着。可这就是他,这场面让她想快乐、欣慰地放声大笑。不管怎么说,他会好的。她在阴影里好意摸索时,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场景,当然也并未促其成真。但它真的发生了,它只是再一次验证:她永远搞不懂孩子们的行事之道。
她加快了脚步,步态优雅地超过他们,转身朝他们笑着。“晚安,孩子们,”她叫道,想让这句话成为一种快乐的祝福。然而,看到他们三张惊呆的脸怪难为情的样子,她更热烈地笑了“天啊,越来越冷了,是不是?文森特,你的风衣真好看,还暖和,我真羡慕你。”最后,他们不好意思地朝她点点头。她又道了声晚安,转过身,继续朝车站走去。
她走了,身后留下一片意味深长的沉默。华伦伯格和比尔‘斯金格盯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街角,才转过来对着文森特萨贝拉。
“尺子,胡说八道!”比尔斯金格说“尺子,胡说八道!”他厌恶地推了文森特一把,文森特撞到华伦伯格身上,华伦..伯格又把他推回去。
“天啊,你说什么都是假的,是不是,萨贝拉?你说什么都是假的!”
文森特跌跌撞撞,失去了平衡,他两手紧紧攥在口袋里,企图保持他的尊严,但只是徒劳。“你们以为我会在乎你们信不信?”他说,然后由于想不出什么别的好说,他只好又说了一遍“你们以为我会在乎你们信不信?”
他一个人继续走着。华伦伯格和比尔-斯金格走到对面人行道上去了,倒退着走,鄙夷地看着他。“就像你说警察开枪打你爸爸一样,都是撒谎。”比尔斯金格喊道。
“连看电影也是撒谎,”华伦伯格插进来说,又突然爆发出一阵假笑,笑弯了腰,他把两手拢在嘴边,大叫道:“嘿,南瓜灯博士!”
这个外号可不怎么好,但听上去很地道——这种名字能很快传开来,迅速被人记住,并一直叫下去。他俩推推搡操,一起继续大喊:
“怎么回事,南瓜灯博士?”
“为什么你不跟着普赖斯小姐跑回家,南瓜灯博士?”
“再见,南瓜灯博士!”
文森特萨贝拉继续走着,不理他们,等到他们走得看不见了,他又折回来,沿原路回到学校,绕过操场,回到小巷里,墙上刚才他用抹布擦过的那个地方还是湿的。
他挑了块干地方,掏出粉笔,开始非常仔细地画一个人头,是侧面的,长而浓密的头发,他花了好长时间来画这张脸,用湿手指擦了重画,直到画出他所画过的最漂亮的脸:精致的鼻子、微微张开的嘴唇、长睫毛的眼睛,线条优美像小鸟的翅膀。他停下来,以恋人般庄重的神情欣赏它。然后,他在嘴唇边画了个大大的对话气球框,在气球框里,他写下中午写过的每一个字,他如此愤怒,粉笔都折断在手里。再回到头部,他画下纤细的脖子、柔和的削肩,接着,他用很粗的线条,画了个裸体的女人:大大的乳房,硬而小的乳头,线条简洁的腰部,中间一点是肚脐,宽宽的臀部、大腿,中间是三角地带,狂乱地画了阴毛。在画的下面,他写上标题:“普赖斯小姐”
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看了一会儿,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