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油麻地调整领导班子时,免去了邱子东的镇长职务。也没有什么理由,免了就免了,仿佛这是一件并不很重要的事情。这些年来,邱子东这个镇长,虽然有其名无其实,但毕竟还是个镇长,现在一抹干净,就觉得日子到了绝境,有点儿过不去了。他在镇委会的院子里,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凭什么?!凭什么?!”除了墙壁的寂寞回响,没有人出来与之对应。会计周秃子滴滴答答地敲算盘,没有丝毫的走神,就仿佛没有听到邱子东的喊叫声一般。
邱子东冲进杜元潮的办公室,拍着桌子,大声责问:“为什么?!”
杜元潮坐在椅子上,低头抽烟,过了很久才说:“你问县委组织部去。”
邱子东说:“这个领导班子难道不是你杜元潮一手策划的?”
杜元潮冷笑道:“你什么时候这样高看过我?我有这么大的能耐吗?”说罢,将烟蒂扔在地上,转身走出门外。走出镇委会大院时,回过头来,说:“你不是老早就想离开油麻地吗?现在可以走了,没人再拦着。”
这一年,邱子东已五十三岁。
五十三岁的年纪,几乎是废物了,还有什么部门要他呢?他真是只能烂在油麻地了。邱子东心情郁闷之极,竟躺倒了三个多月。再出现在油麻地的长街上时,众人就觉得他忽然地老了一大截,目光灰暗而无神。
他就这样无精打采地在街上走着,倒也没有什么自卑的神情,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油麻地人。但也有精明的油麻地人看出来了:邱子东在到处走动时,那薄薄的耳朵是竖着的,好像在仔细地探听着什么。
两年前,就有一个消息在油麻地暗暗流传:城里,杜元潮盖了一幢大房子,养着程采芹!
有许多迹象向油麻地人表明:这一消息似乎并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比如,杜元潮不再像从前那样整日厮守在油麻地了,有时是一天两天,有时是三天四天,农闲时竟会十天半个月不见他的踪影。比如,程采芹几乎不再在油麻地露面了,偶尔出现一次时,会令众人感到惊讶———惊讶的不是她的偶尔出现,而是她的打扮与脸色*不再是乡下人的打扮与脸色*了,而是城里人的打扮与脸色*,穿着时兴,脸白里透红,又嫩又俏。她说她到一个远方的亲戚家住了,以后还要在那边长久地住下去,但油麻地的人总不太相信她的说法。
邱子东又零零星星地听到了许多传说:有时杜元潮会从城里打回来一个电话给朱荻洼,让他往城里送一些油与米之类的东西,但杜元潮总是与朱荻洼约好一个地点,让朱荻洼在那儿等着。杜元潮来到后,对朱荻洼说这些东西是送给县里头某个部门或某个人的,然后叫住一辆黄包车,让朱荻洼将东西放上去,自己也上了黄包车,等车行出去一段路后,掉头对朱荻洼说,你可以回油麻地了,说话间,黄包车拐进一条小巷,就不知去向了。
两年前,杜元潮特地叮嘱窑厂负责人沈国民,要请最好的师傅,精心地烧几窑好砖好瓦,县里有位领导要盖房子。那几窑砖与瓦,真叫好,颜色*青青,用手指一敲,发出的清音,袅袅不绝,整整齐齐地码在河边上时,让看到的人无不羡慕。使人感到奇怪的是,窑厂有专门送砖送瓦的大船不用,却是来了一个外地的船队,先后运走了十几船砖瓦。钱倒是象征性*地付了,但事情却显得有点儿诡秘。
原本属于程瑶田的那张黄梨木六柱式架子床,也不在那间小黑屋里了。
枫桥那边,采芹出嫁时带过去的那张红木夹头榫长案也不在了。
诸如此类的材料,已足以供邱子东去推演与想像了:杜元潮用油麻地的油、油麻地的砖瓦、油麻地的鱼、菱角、藕与新米,在城里打通了关节,搞到了一块地皮,盖了一幢房子,并且是一幢大房子,青砖青瓦,独门独户,是一处好地方,这幢大房子里住着程采芹,等到几年后杜元潮下了台,他就会离开油麻地去城里居住,与程采芹一起度过余生。
邱子东为自己能看出杜元潮的如意算盘而兴奋不已,同时也为杜元潮如此城府而自愧不如。
他为想像中那幢大房子找到了一个确切的说法:这是油麻地的民脂民膏!
他很欣赏这样一种表述,深夜的黑暗中,常在心中一字一顿地说着这句话,仿佛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他一定要找到那幢大房子———找到了,就能立即致杜元潮于死地。
路上遇到了杜元潮,他朝杜元潮淡淡一笑。
杜元潮觉得邱子东的笑有点儿异样,仿佛独自一人走进了一片阴*暗的森林,或是独自一人一脚踏进了一座空无一人的老宅,心里头凉风飕飕。但这种感觉不久就过去了。
这天,细雨,邱子东背着一个铺盖卷离开了油麻地。他对人说,他的一个朋友掌管着一支建筑工程队,请他帮着管管账目,他要随这支建筑工程队到远方去。
油麻地人看到,细雨中,邱子东的背挺得很直,脚步十分有力,像一个底气十足的年轻人。
城离油麻地五十里路,旧时称作瓢城。
这名字很奇怪,有多种解释,其中之一:大雨若一刻不肯喘息,滂沱三日,必定发生河水倒灌,十室九室进水,各家需在门前自筑小堰,用瓢将水出去,那时有千瓢万瓢在舞动,十分壮观。此一说,有许多人相信,因为还有一佐证:五十年代以来,年年兴修水利,瓢城虽不再容易被淹,但仔细去看,就会发现成千上万幢的瓢城老屋的墙上,至今还挂着一只两只水用的瓢。
邱子东赶到瓢城时,已是黄昏。街上行人匆匆,自行车的铃声响成一片。天色*将晚,加上街两侧高大而枝叶茂密的梧桐树对天光的遮蔽,街上行人的面孔一忽闪一忽闪的,都很模糊。邱子东是一个经常进瓢城的人,但这一回感觉却很有些异样。他似乎有点不认识这座城了,心里有一种惶惑与空落。他站在街边一棵梧桐树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了。晚风从街那头的大河上吹进街里,摇动着梧桐树,翻动着街边白天丢下的各种垃圾。他微觉凉意,身体令人觉察不出地颤抖了一下。他四下张望了一阵,走进了街边一家小饭馆。
当邱子东吃了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重新走上街头时,路灯已经亮了。他用手轻轻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然后再用手抚摸着因一碗阳春面而很有满足感的肚皮,悠闲地在街上逛着。
这是一座老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尤其是在夜晚,万家灯火,迷茫一片,街上路灯一路排列下去,不见头尾,就觉得这座城是无边无际的大。城分南城、北城、东城、西城。这城里的人,对这四大区域,并无一个统一的叫法。比如说到南城,有称南城的,也有称城南的,也有称南门的。这称谓上的不统一,说明着这城还是有一定规模的———一个村子、一个镇子上的人,是不会对自己的村子、镇子的某一处有多种叫法的。
邱子东走的是一条大街,他向两侧望去时,是一条条深不见底的小巷。城如一条大鱼,这大街是一条主骨,而两侧的小巷就是一根根鱼刺。风起树摇,路灯晃悠,这大鱼仿佛在苍茫的夜色*中缓缓游动,而邱子东则在这条大鱼的肚子里游动。
小城的夜晚,是另一番生活的开始。街边与巷口的路灯下,不知是从哪儿就忽地冒出了许多摊贩。卖烀藕的,卖生熟菱角的,卖毛蛋的,卖熏烧的,卖锅贴的,卖鸭血粉丝的,卖梨卖瓜卖各种水果的,他们在梧桐树叶晃动的影子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叫卖,热火朝天。
邱子东走着,一边走一边听,一脸的高兴。他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而沉浸于小城的夜晚之乐。他甚至掏了一毛钱买了一纸包葵花子,一边嗑,一边将壳有力地吐在街上。街很长,似无尽头。他走到了一座大桥上,扶着栏杆,他看到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船泊在岸边,闪烁着半明半暗的灯光。一艘夜行的拖轮,正拖着一只长长的船队,往大桥这边缓缓地行驶而来。他将葵花子壳吐向大河,灯光里,那壳像是飞虫一般向大河坠落。
桥叫凤凰桥。
邱子东突然想起朱荻洼在背地里说的一句话:每回,我都是把东西送到凤凰桥,杜书记就让我回家了。
这座大桥在这条大街的中间,也在这座城市的中间。
邱子东先是走到桥头,一看,除了一条直街与大桥相连,还有两条斜街呈放射状直通向遥远的黑暗。他又走到西桥头,一看,其情形与桥东头所见一样。一片茫然。他在这座大桥上来回走着,看看桥东,又看看桥西,除了苍茫,还是苍茫。他对自己能否找到那座想像中的大屋开始疑惑起来。
叫卖声渐渐稀落,夜风也渐渐增添了凉意。
邱子东背着铺盖卷,走在斑驳陆离的梧桐树叶的影子里。当他终于感觉到一条大街,几乎只有他一人空洞的脚步声后,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一个下榻之处。他走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他记得有一个大门洞里放着一张长椅。他果真找到了那个大门洞,并且那张长椅也依然摆在那儿。他将铺盖卷打开,铺好后就躺了下来。很安静,很舒坦,有一阵,他觉得自己很幸福。
寻觅从第二天早晨开始。他看了一下松松垮垮地戴在手腕上的那只钟山牌的手表,时针正指向八点。
先从城南开始找起。
这座城市除了那几条主要公路,几乎全部街巷都是用青砖横立着铺成的。行人车辆的磨损与风吹雨淋的侵蚀,使得路既光溜溜的又凹凸不平。因为砖头直接接触潮湿的泥土,又因为这地方的空气一年四季潮乎乎的,这些砖一年四季都是潮湿的样子。
这座城市到处长着梧桐,似乎除了梧桐,就再也没有其他品种的树木了。如果爬到这座城市的最高处———市政府大楼的顶上往下看,就会看到这座城市是淹没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梧桐树的林子里的。
时值盛夏,那梧桐树叶已哗哗啦啦,层层叠叠。
邱子东踏着砖路,走在梧桐树下,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他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认出杜元潮隐秘建在这座城市里的建筑。这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但他的脑海中就是有一幢这样的房屋———它甚至不是模糊的,而是清晰的,就仿佛从前在哪儿亲眼看到过一般。
一幢接一幢的房子在他的目光里滑过。没有一幢使他特别注意,也没有一幢使他一时产生疑惑。
一周后,南城已被排除了。
接下来是东城、西城与北城。
等邱子东将这座城市仔细梳篦了一遍,居然已经一个月过去了。而那幢想像中的杜门“豪宅”却连影子也没见着。他先是怀疑事情的真实性*,接下来就是怀疑自己的想像。但不久,他又再度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在这座城里,杜元潮肯定有一幢房子。需要调整的就是对这座房子的想像。究竟是一幢什么样的房子呢?他告诫自己:不能将它想像成一定的样子———杜元潮何曾有过一定的样子?这样想清楚之后,他的心里不禁感到发虚:如果一幢一幢地加以调查与注意,将需要多少时间呢?一年?两年?
他的身体顺着一棵梧桐树的树干,滑落了下来,直到一屁股坐在了梧桐树下。
仅仅才一个月的时间,他又衰老了许多。本来就显得狭窄的脸盘,现在显得更为狭窄;灰白的胡子,像落满尘埃的枯草;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露出一线浑黄的眼珠。他的衣服腌不堪,一双军用球鞋的后跟已经磨破,鞋头洞穿,露出脏兮兮的脚指头。
他已身无分文。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些露出鞋子的脚指头。
不知如何是好。
刚刚下了一阵雨,残留于梧桐树叶上的雨水,滴落在他的脸上,随着水珠的滚动,他的脸上出现一条蚯蚓状的污迹。
他在一片喧嚣声中,竟然在梧桐树下睡着了。醒来后,他将那双破鞋蹬了下来,看了看那双白一块黑一块的脚,一手抓一只鞋,依赖着梧桐树站了起来。
行人、车辆,川流不息。
邱子东突然骂道:“杜元潮,我日你妈的逼!”随即,将一只破鞋用力掷向街心。当那只鞋像一只中弹的乌鸦跌落于人群时,就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那只鞋正好打在了一个行路的女人头上。
“杜元潮,我日你奶奶的逼!”
邱子东又将另一只鞋用力掷向街心。但这一回,鞋落在了无人处。
一个光着上身、胸毛茂盛的汉子走了过来,照着邱子东的脸就是一拳:“狗日的,你的鞋砸在我老婆头上了!”
邱子东摇晃了几下,跌倒在地上。他觉得鼻子底下痒酥酥的,似有虫子在爬,用力一摸———血!半天,他从地上爬起,光着脚,沿着大街一路叫骂下来:“杜元潮,我日你祖宗十八代的逼!”
样子像疯子。
第二天,这座城市就添了一个捡垃圾的。
邱家大少爷邱子东,衣衫褴褛,整天背着一个大网兜,在大街小巷寻觅着垃圾桶。样子很像一条东嗅西嗅、到处翻弄破烂的狗。
邱子东终于想到了这一点:寻找那幢房子,很可能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
他不能就这样憔悴不堪却又两手空空地回到油麻地。他必须在这座城市坚持下去,将置杜元潮于死地的寻找进行到底。他一边在一双双鄙夷与厌恶的目光下捡着垃圾,一边寻找着。新一轮寻找,再也不能自以为是了。杜元潮永远是狡猾的,永远是出人意料的,他邱子东是不可能将那幢房子想像成一定的样子的。也许,从外表上看,这是一幢极为普通的甚至是显得过于简陋的房子。心中这样思忖着、把握着,有时候竟会对街头稍微像样一点的公厕都疑惑起来。
城市里的垃圾有的是,但,它们已由成百上千的捡垃圾人瓜分了。谁在哪一区域内走动,哪一处的垃圾归谁,已在昼夜不停的摩擦、纷争甚至是流血冲突中逐步划定了。各就各位,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空间了。邱子东很快就感觉到了这一点。起初,他以为他是可以自由地、随心所欲地去捡地上一只被人扔下的塑料瓶或翻找一只垃圾桶的,但很快发现有另外的一个或两三个捡破烂的人在侧目冷冷看着他。他不怕他们,依然去捡。这时,他就听见了从这些人的喉咙里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声音。那声音类似于一只狗正在有滋有味地啃骨头,而又来了一条欲要分享美味的狗时所发出的恐吓对方的呜噜声。这种声音使原油麻地镇的镇长邱子东头皮发麻、心里发虚起来,他坚持着捡了一些不太值钱的东西,只好乖乖地走了。
成千上万的垃圾桶,居然没有一只是属于他的。
他却又必须要捡垃圾。
既然白天不行,就夜里。夜深人静,一城梧桐树叶摇晃的阴*影。邱子东出现了,像城市的幽灵。他在夜风中穿行大街,然后进入那些深邃的巷子。一些流浪的狗,正在城市的一些阴*暗的地方跑动与寻觅食物。夜晚,他更像一条狗,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在垃圾堆与垃圾堆之间,在垃圾桶与垃圾桶之间,在垃圾所发出的特有的酸腐气息中,邱子东既感悲哀,更感悲壮。他有一种令他心旌摇荡的幻觉:他正用两只发出咔吧之声的强劲双手掐杜元潮的脖子!他甚至看到了杜元潮脖子上鼓胀的血管、变成紫黑色*的脸、暴凸的眼珠与大张如黑洞的嘴。
他匆匆穿越着大街,借着惨淡的路灯,迅捷地不住地翻找着垃圾。
他的住所是大桥下一条废弃的水泥船。他用捡来的木棍、破油毡之类的东西,在船上搭了一个小窝棚。现在,这只船上堆满了各种各样但已分门别类的垃圾。积累到一定数量,他就将它们卖到废品收购站,以换取口的钱。
流过城市的大河,在夏天的热气中散发着恶臭。
他有时会想起油麻地,想起家,想起儿子。此时,他的心就会变软,软成一摊水,眼睛里泪汪汪的。
这天夜里,当他拖着沉重的一大袋垃圾从一条深巷的巷底往巷口走时,忽地蹿出几条黑影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四周无人,他感到恐怖。他想丢下那袋垃圾逃跑,却没有逃路。那几条黑影扑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随即是一阵暴风骤雨式的拳打脚踢。在哎哟哎哟的呻吟声中,他从那几条黑影身上闻到了一股他所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与他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是穿梭于肮脏世界的人的气味。
他没有挣扎,更没有反抗。
那几条黑影过足了殴打瘾之后,丢下他,拖了那一大袋垃圾,慢悠悠地走了。
他爬了起来,但却又跌倒了。他索性*就躺在了潮湿的路面上,直到天将拂晓,才扶着墙站起来。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越来越明亮的巷口。
接下来,有两天两夜他不吃不喝地躺在那条水泥船上。这天中午,他摇晃着虚弱的身体走上了大街。他渴望食物,但却已身无分文。天净如洗,太阳瓦亮瓦亮的。他有点儿睁不开眼睛,扶着一棵梧桐树暂且站住了。不远处有家饭馆,菜香打门里窗里溢出,飘向大街,口水便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走进了饭馆。
服务员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作为客人进来吃饭的,一个个脸上顿时显出不快。
他想退出门外,双腿却不听使唤,两眼更是直勾勾地瞪着桌上那些饭菜。他走向角落上一张无人问津的空桌,然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对自己说:我是个过路的,走累了,只是在这儿歇一会儿。又说:我在等一个人呢。于是,他克制着,不用眼睛去看那些饭菜,而是将脸转过去看窗外街上的风景。
倒也无人来撵他出去。
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客人酒足饭饱后撤了,还剩下不少饭菜。
他想坐到那边去,但却犹疑着。而就在这犹疑的过程中,服务员小姐用她胖嘟嘟的小手,十分利索地收拾净了桌子。
可惜了那些饭菜。
他觉得那个服务员小姐在擦桌子时,将眼珠儿调到眼角上,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转过脸去,依然看着大街:他人怎么还不到呢?仿佛真有那么一个人要到这里和他会面似的。
又是几个客人酒足饭饱地撤去了,留下许多饭菜。
他一边用眼睛看着那些心不在焉的服务员,一边悄悄地将自己已经变得十分瘦削的屁股挪到那张杯盘狼藉但残羹冷饭却十分丰富的桌子前。当他在椅子上坐定后,他竟然一时忘记了眼前所见乃是他人所剩,而仿佛是自己掏腰包要的一桌好饭菜,潇洒地撸了撸袖子,抓起一双筷子,伸向一只尚余一根鸡脖子的盘子。他旁若无人,大咬大嚼起来。吃相虽然凶猛,但依然留有当年做大少爷时的吃喝作派,筷子抓得很有样子,修长的手指犹如兰花开放,一块肉放入嘴中之后,双唇闭合,绝不露出牙齿,腮帮忽鼓忽瘪,一切咀嚼都在暗中进行。
服务员小姐侧目相看,而其他顾客也纷纷扭过脸来冷眼观望。
他吃着,仿佛回到了油麻地当镇长时的风光岁月。
他的衣服是破烂的,他的头发是蓬乱的,他的手是肮脏的,长长的指甲里嵌满污垢。他又吃又喝,很满足,很尽兴。他停下筷子,并把筷子稳当地搁在一只盘子的边沿,然后立直胸脯打了两个饱嗝。稍事休息,接着再吃再喝,直至他的胃再也无法接纳任何食物。他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从牙签瓶里取出一根牙签,用手遮住嘴巴,开始慢条斯理地剔牙。
一个服务员小姐终于忍不住了,跑过来,一拍桌子:“出去出去!”
邱子东一惊,这才忽地记起自己原是个吃人残羹的,不禁一脸羞愧,慌忙起身,低下头匆匆往门外走去,一路上碰倒了一张椅子,还差一点将正在上菜的服务员小姐手中的一大碗红烧肉碰翻。
逃犯一般。
邱子东一路狂走,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
走出小巷,就是大河。邱子东走进河水,用水清洗着自己腌不堪的身子,直至皮肤呈现出一般农村人不具备的白色*。然后他坐到河边,咬牙切齿地在心中发誓如果找不到那幢罪恶的房子,他就死在这座城里。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依然未能寻觅到那幢房子的踪影。
他曾想到跟踪,但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杜元潮这种鬼头精,做事诡秘,行走不留痕迹,也是你能跟踪得了的吗?弄不好倒会让他先发现了你!
邱子东给油麻地的家人写了一封信,说他朋友的建筑工程队接了大活,今年他不能回家了,明年才能回。油麻地的人有些疑惑,但也就是疑惑。
又一年的寻觅。
邱子东似乎不再带有仇恨,寻觅也就是寻觅,是一件很纯粹的事情。有时,他竟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寻觅而捡垃圾,还是为捡垃圾而寻觅。他已是捡垃圾大军中的一员,并拥有了自己的领地。他爱上了垃圾。他饶有兴致地用一只精巧的小筢子翻弄着垃圾。内容很丰富:废旧电池、破铜烂铁、玻璃瓶、易拉罐、用过的避孕套、依然鲜红或是已经紫黑色*的女人的月经纸这些东西,这些物象,虽然每天可见,但每次见到,都如同初次相见,不免心动。
他几乎不再去想念油麻地。
他已离不开垃圾,垃圾的芬芳,在诱惑着他,犹如花朵在诱惑蜜蜂。
他几乎想不起来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了。他不再总是想像那幢房子,脑海里飘满了瓶瓶罐罐与污秽之物。
他踢踏踢踏地走着,心却很麻木。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邱子东在一家菜场门前的垃圾桶里翻寻垃圾时,翻到了一块尚未被吃的面包,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未见异味,就坐到一旁吃了起来。吃到一半,觉得喉咙焦干,直起脖子直往下咽,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噎住了,喘不上气来。就在此时,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程采芹!
她挎了一只竹篮,正从菜场走出,扭动着只有程采芹才有的腰肢,正往一条深巷走。
邱子东大张着嘴看着,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她渐渐走远,一路的风韵。
邱子东将嘴中的面包艰难地咽下,一大袋废品以及手中还未吃完的面包统统扔掉,望着那个千寻万寻而寻觅不得的背影,跟进了小巷。
小巷连小巷,那背影一转身就不见了。
邱子东紧赶几步,终于在一条横巷里又看到了那背影。正兴奋着,那背影又一转身,走进了一条竖巷。当他紧赶几步,追到了那条竖巷口时,那背影已经不见了。但他听到了一扇院门关上时发出的吱呀声。
就是这个院子!
邱子东腿脚麻利地走过来,看了一眼深红色*的大门,又赶紧走开了。他不知道是敲门看个究竟好还是暂且沉住气留着慢慢看个明白好。他选择了拐角上一个隐蔽处,将眼珠挪到眼角,密切注视着这个院子。他听见了怦怦怦的心跳声。
他看到了一幢房子———一幢与他最初的想像基本差不多的房子。
“原先猜想得并不错。”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这么长时间的寻找,到底还是遗漏了一些地方,譬如这条小巷,他就从未走到过。
这样探头探脑地在隐蔽处呆了一阵,他又克制不住地向红门走来。走几步回头看一下,走几步回头看一下,鬼头鬼脑地不像个好人。他看了看红门,生怕那红门忽然地开了走出个人来,就又走开了。没走几步,又掉头回来,再次来到红门前。他东张西望了一阵,见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地走上院门台阶,然后将左眼贴在门缝上,朝院内张望。
很大的一个院子,悄然无声。
似有脚步声。邱子东掉头走开了,走得远远的。
此后,一连几个小时,他就在这条巷子里来回走动。
不远处有座楼,四楼的一个窗口后面,早有一个有警惕心的人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后来,这个人往派出所打了个电话。
当邱子东再度将脸贴在那两扇红门的门缝上时,一高一矮两警察分别从巷子两头向他走来。
他感觉到了动静,掉头看时,两个警察已分别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站定了。
邱子东当过镇长,毕竟见过世面,见了两个铁青着脸的警察,倒也没有慌张,还朝他们点点头,然后朝巷口走去。
“站住!”两个警察大喝一声。
邱子东站住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矮个警察问。
“什么干什么?我走路。”
高个警察走过来,将警棍按在他的肩上:“走路?就这么一子长的小巷,走几个小时?”
矮个警察说:“跟我们走一趟!”
院内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打开了门,向外张望。
邱子东一眼看到了那个挎着竹篮从菜场走出来的女人:狗屁!根本不是采芹。
邱子东被带到派出所,接受了一连串的盘问。他不说自己从前当过镇长倒也罢了,警察就认定他是一个捡垃圾的,就会放了他。他这么一说,警察反而起了疑心:“就你?当过镇长?”
“当过。”他说。
几个警察摇了摇头,将他关押到一间小黑屋里。或是公务忙,一时顾不上他,或是工作疏漏将他忘了,他在那间小黑屋里一关就是一天一夜,饿得发昏。当几个警察忽然想起他来,打开门时,他已半死不活地躺在了地上
邱子东被派出所放出来后,依然没有回油麻地。
又是一年的秋天。城市在雨里,天天在雨里。路是潮湿的,房屋是潮湿的,人的衣服、头发与脸都是潮湿的。雨一时停住时,攥一把空气居然可以挤出水来。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梧桐树的树干,被雨洗得鲜亮,而叶子饮饱了雨水后,一叶一叶地舒张着。处处梧桐,雨不能直接落到地上,那如云如烟的梧桐叶先将雨水接住了,然后再由它们将雨水滴落下来,雨仿佛不是天下的,而是梧桐下的。
空气里飘散着梧桐树特有的木香。
邱子东走在梧桐雨里,一脸憔悴,一身疲惫。湿漉漉的邱子东,更显苍老。他的背驼得厉害了,脚步疲软,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将双脚提得高高地很气派地走路了,双脚几乎是拖地而行的。他衣衫单薄,不住地咳嗽着。他虽然还是在捡垃圾,但对垃圾已显得很迟钝了,不少可以被捡起来卖钱的废品,都被那些眼疾手快的家伙抢先一步捡走了。
他拖不起了。
“我该回油麻地了。”他深刻地怀疑起来:也许,杜元潮根本就没有这幢房子。他用迷茫的目光望着城市以及城市的梧桐以及没完没了的梧桐雨。
他将捡垃圾积攒起来的钱仔细数了好几遍之后,已经开始计算着回油麻地:去浴室洗个澡,去理发店理个发、刮一刮胡子,去商店买一身新衣服、一双新鞋,给老婆买一块头巾,再给儿子买一辆便宜的玩具汽车对油麻地的人说:我不想在朋友的工程队干了,我年纪大了,吃不了那样的苦了,我回来了
想起油麻地,他的眼睛就会潮湿。
雨随心所欲地下着,下得人心烦,下得让人觉得日子毫无出路。
邱子东拖着一只沉重的装满废品的袋子,走在梧桐树下。雨从梧桐叶上滑落下来,浇着本来早已潮湿的地。稀疏而灰白的头发,被雨水所冲,贴在他苍黑色*的额头上。他的身体大幅度地向前倾着,即使这样,他身后的那只圆鼓鼓的袋子,也只是非常缓慢地跟着他向前行进。袋子在路上擦出一条干净的印迹。
他渴了,就吮吸着流到嘴角的雨水。那雨水是浸泡了一阵梧桐叶之后才流下的,有一股苦涩的气味。
雨越下越大,梧桐叶再也无法遮挡。
他身后的袋子越来越沉,他都有点儿想放弃它了,但最终还是紧紧抓住袋口,将它拖向前方。
行进到了一条斜街。
雨毫不节制地倾泻下来,梧桐叶再也无力承受,一片一片地倾斜着,水从叶上流下时形成了无数的小瀑布。
邱子东被雨水呛得连连咳嗽。他终于扔掉了那只袋子,走到一座房子的屋檐下。他蹲了下来,将背靠在墙上。雨水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水流,在他眼前匆匆流过。看着看着,他竟然蹲在地上睡着了。
雨声一片。
油麻地竟然来到他的睡梦里:河、桥、船、芦苇、雨他的嘴角还傻呆呆地流淌着温暖的笑意。
有个过路的人见他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有点儿担忧,就停住脚步仔细观察,忽地见他荡漾出笑波,不禁脊背有点儿发凉,赶紧走开了。
梧桐树改变着雨本来的形状,千姿百态地下着。但下到地上却都是一样的,一样地到处流淌。
地上的水渐渐涨高,淹没了邱子东的双脚。他依然沉睡着,即使起风,梧桐树摇晃着,将水珠撒落在他的脸上,也不能使他醒来。
这幢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端着一盆洗脚水,一边仰脸看着水淋淋的天空,一边随意地将盆中的水泼了出去。当那盆水已在空中开放成薄薄的一大片时,她忽地看到了墙根下蹲着一个人,而那盆水正向他的头上浇去,不禁惊叫了一声。
这盆洗脚水,终于惊醒了邱子东。他一边用手抹着淋漓不止的水,一边朝那女人望着,或许是水使他一时睁不开眼睛,或许是刚醒来,一时目光模糊,他眼前的女人,只是一个虚而不定的影子。
但那女人却看清楚了他,手中的木盆咣当跌落在地上,溅起无数浑浊的水珠。
采芹!程采芹!
邱子东的眼神渐渐恢复后,望着那女人,浑身颤抖起来。
采芹望着在地上蹲着的、似乎起不来的邱子东,愣住了,竟如一根木头般站在那儿动弹不了。
邱子东努力想使自己站起来,但身体就是不听使唤,只好依旧蹲在那里。
采芹终于走了过来,弯下腰,用双手抓住邱子东的右手,然后用力将他从地上拉起。她扶着他,欲将他扶进屋里。但邱子东的脚将要碰及门槛时,却不肯往门里走了。
“进去吧。”采芹用力推着他的后背。
邱子东犹豫了一下,将脚迈进门里。
采芹扶着邱子东,让他坐到一张椅子上。
邱子东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并摩挲了一阵,立即有一种几乎沉睡了千年的感觉唤醒了。他眯觑着眼睛,让双手由上而下,自然地顺着由高到低的扶手流淌着。那扶手温润如玉,油滑如鳗,细腻的触摸,给肌肤带来难以言说的惬意。椅背最是切合人性*,顺着人体的形状,悠然弯曲,使后背处处感到实在与熨帖。椅面宽大,使邱子东瘦削的屁股更觉得畅快与气派。邱子东被这种感觉引领着,穿过岁月的荒凉,来到了童年。他不止一次地在程家大院坐过这把椅子。那时,他只觉得这把椅子太大,要把胳膊伸开,才能抓握住扶手。
他曾在上面使劲摇晃过,但没有一次能够摇动。这把椅子实在太沉了。
就是这一把紫檀木圈椅。
邱子东的双手终于如疲倦的兽物一动不动地伏在了扶手上。他打量着屋里的陈设。那些他曾触摸过或是看到过的家具,一一地呈现在他眼前:黄花梨木长方凳、黄花梨木束腰炕桌、黄花梨木凤纹衣架、铁力木床身紫檀木围子罗汉床、紫檀木雕云龙纹大方角柜
邱子东将头微微侧向一边去看卧室,这时,他看到了那张大床露出的一角。那大床幽幽地闪着亮光,一种类似于牛角发出的亮光。
他甚至看到了那只当年被二傻子抱回去的尿盆———一只做工极其讲究的尿盆。它静悄悄地立在床前的踏板上。它干干净净,完全不像是用于排泄的器物。上面的铜箍被擦得金光闪闪,更显得那器物贵重。
程家大院的辉煌于一天早上突然终结之后,这些东西散落在四面八方,怎么现在又如此神奇地都集中在了一起呢?
当邱子东环顾了屋内的所有陈设后,心灵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震撼,手在椅背上不禁颤抖起来。他的目光在这些家具与其他陈设物上游走着,竟一时忘记了仇恨,倒陷入一番感动之中。
杜元潮费了多少心机,又费了多少功夫?此刻,邱子东只有惊叹了。
日后,许多人在听说这样的情景时,也一个个觉得心头温热,有人甚至不禁泪下。油麻地小学一个姓顾的老师听罢,仰天感叹道:“杜元潮,天下第一痴汉!我若是程采芹,一辈子足矣,足矣!”
秋风秋雨秋梧桐。
邱子东看着门外的雨———那雨下得那么的愁惨,那么的迷茫,那么的盲目,那么的无边无际。他的心酸痛着,并像被拔凉拔凉的井水浸泡着。
采芹慌慌张张地忙碌着。她给邱子东沏茶,暖瓶中的开水汹涌而泻,猛烈注入水杯中,翻滚而出,将茶叶冲出来大半。她给邱子东拿来一条毛巾,让他擦一擦脸上的雨水,等将毛巾交到手上时,这才发现那是一条擦脚用的而不是擦脸用的毛巾,急忙又将毛巾从邱子东手上取回。总算换上擦脸的毛巾之后,她很不好意思地将它交到邱子东手上。在邱子东用几乎崭新的、非常柔软的毛巾有板有眼地擦脸期间,她不时地瞥一眼屋中的陈设,仿佛那一桌一凳,她也是第一回看见。
邱子东擦完脸,还撸起袖子,分别将两只胳膊仔细地擦了擦。
在邱子东擦拭自己时,采芹就一旁站着,一副随时要准备伺候他的样子。
“茶沏好了。”采芹从邱子东手中取回毛巾时,说。
邱子东端起茶杯,努起嘴唇,轻轻吹了吹几片还未下沉的茶叶。喝去差不多半杯时,他将杯子轻轻放下,然后开始打量采芹:五十五岁的采芹,看上去不到五十岁,几乎还是那一副柔韧的身段,肤色*越发的白净了,只有少许几根白发夹杂在依然黑而有光泽的发丛中,脸部细细的皱纹非但没有增添她的老相,反而显出几分令人心动的妩媚
这个女人,这个散发着体香、举止非同寻常的女人,为杜元潮所拥有!并且这个女人生活在城里、城里的大房子里、放了一屋上等家具的大房子里!
一股妒意从邱子东的心底悄然升起,并很快如风暴一般席卷了他的全部身心。继而是仇恨,一种达抵极致的仇恨。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两侧的腮帮上出现两道坚硬的却在微微颤动的肉棱。他在咬牙,往死里咬牙。
采芹低头站着,犹如罪人。
一时无话,只有外面敲敲打打的雨声。
阔大的梧桐树叶,在窗外摇晃,将天光摇成水光,将雨滴摇成钻石般的晶莹。
邱子东摇晃着站了起来,欲向门外走去。
“你?”
“我走了。”邱子东望着门外重重绿莹莹的雨帘,朝门外走去。
采芹跑在了他前面,挡在了门口。
他二人长久地对望着。当邱子东再度迈动脚步,欲从她身旁侧身走过时,采芹望着他胡子拉碴、瘦成蟹壳大小的脸,身体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最后扑通跪在了地上。
邱子东站着,风从梧桐树间吹进门里,他单薄的身体不住地摇晃着。
采芹将头低垂着。
当邱子东再次移动脚步时,采芹突然扬起面孔,眼中满是哀求:“看在我们三人一起长大的分上,你不要把这幢房子说出去,求你了”说罢,流下两行泪来。
邱子东没有看采芹,面孔微微上扬,细眯着眼,看着门外的梧桐树以及从梧桐树叶上不住地流下的雨水。他看到,那雨水不时地被风吹得弯弯曲曲的。
采芹将头低了下去,几乎低到了地面。
邱子东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他迈动脚步,从采芹的身边走向门口,走进雨里。
走出去十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幢房子:好大的一幢房子,但外表看上去却很粗糙,甚至显得有点儿简陋,仿佛这房子建到后来,资金短缺,只好草草竣工了。他回想了一下,记起他曾两次路过这幢房子,但都将它忽略了。他对着这幢房子,摇了摇头,并长叹了一声。
他走在梧桐树下,接受着凉丝丝的雨点,心里倒也没有波澜,反而很平静。他甚至专心致志地听着自己的双脚踩在水汪汪的路面上所发出的吧唧声。
不久,他感觉到有人跟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去看,依然走他的路。
采芹没有锁门,也没有拿伞就跟了出来。她的神情看上去有点麻木。她距离邱子东五十米。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邱子东窄窄薄薄的背影。她的头发、衣服很快就淋湿了。几缕发丝随雨水的流淌而垂挂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双眼,衣服紧贴在身上,身体的线条清晰地显示出来,虽然依旧很有风韵,但似乎已经有了臃肿松软的迹象。她走着,居然不觉那雨正越来越大。
邱子东拐进了一条狭窄而僻静的小巷,并加快了脚步,仿佛要立即消失掉。
采芹在巷口站了一会儿,走向了一条斜巷。
邱子东觉察到身后已不再有人跟随,便放慢了脚步。但当他就要走出这条深巷时,却发现采芹出现在了巷口,并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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