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向书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胸口压着块石头似的,说:“李老先生想把月媛托付给你。”
陈廷敬听了这么好没来由,问道“李老先生身子还很硬朗,只是偶感风寒,如何就说到这话了?”卫
向书半日没有说话,望了陈廷敬好大会儿,才说:“你还没听懂我的话。李老先生是想让你将来做他的女婿!”
陈廷敬这下可吓了一大跳,道:“卫大人,您是知道的,我早有妻室了呀!”
卫向书说:“我知道,李老先生也知道。李家原是前明大户,人丁兴旺,家道富足,现在是败落了。李老先生是世上少有的散淡之人,只把荣花富贵当草芥,也不讲究什么传宗接代,不然他丧妻之后早续弦了。如今见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可怜月媛今后无依无靠。他明知你是有家室之人,仍想把女儿许配给你,既不是高攀你这个进士,也不觉着就委屈了自家女儿。他同你相处这些日子,知道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陈廷敬听着竟流泪起来,道:“李老先生如此厚待,我自是感激不尽。只是月媛妹妹聪明伶俐,又是有门第的女子,怎能让她是这般名分?李家待我恩重如山,哪怕李老先生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月媛养大,当自家妹妹寻个好人家也是行的,万不能让她委屈了!”
正说话时,李祖望扶着门框出来了。陈廷敬忙上前扶了,道:“前辈您要躺着才是。”
李老先生坐下来,喘了半日方才说道:“廷敬,好汉怕病磨啊!我活到这把年纪,从不在人面前说半个求字。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若闭眼去了,求你把月媛带着,待她长大成人,你是收作媳妇,还是另外许人,都随你了。”
陈廷敬扑地跪了下来,流泪道:“老伯,您的身子不会有事的。您是我的恩人,月媛妹妹也是我的恩人,您万万不要说这样的话,若您真有什么事了,我好好带着妹妹就是了!”
卫向书听两人说来说去,半日不吱声。等到他俩都不说话了,他才说道:“这不是个话。廷敬,你若真想让李老先生放心,就认了这门亲事,我拿这张老脸来做个证人。”
陈廷敬想了半日,这才点了头,道:“廷敬从命就是了,只是老伯今后别觉得月媛妹妹委屈,我自然会待她好的。”
李老先生松了口气,脸上微有笑意,道:“你答应了,我死也瞑目了。”
卫向书又道:“话虽是如此说,不能空口无凭。还要立个婚约,双双换了八字庚帖。”李老先生点点头,望着陈廷敬。陈廷敬只道:“都听两位前辈的。”
陈廷敬便不急着回山西去,日日在李老先生床前熬药端茶。月媛毕竟年小,还不晓事,有回听得陈廷敬喊爹,她觉着好玩,道:“哥哥,你怎么管我爹也叫爹呢?”
陈廷敬落了个大红脸,不知怎么回答。李老先生笑道:“傻孩子,你叫他哥哥,他叫你妹妹,你叫我爹,你哥哥不叫我爹了?”却想再慢慢儿同月媛说去,又想要是月媛她娘还在就好了,同女儿说这些话做娘的毕竟方便些。
田妈在旁笑道:“往后咱家里要改规矩了,我们得管陈公子叫老爷,管老爷叫老太爷。”
月媛越发不懂了,只是觉得像绕口令似的好玩。
只怕是因有了喜事,老太爷的病眼见着就好了。月媛慢慢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好像突然间就成了大人,见了陈廷敬就脸红,老是躲着他不见人。老太爷天天催着陈廷敬回山西去,可他仍是放心不下,只道过些日子再说。张沠知道了这边的事情,也没有急着回去,一直在会馆里等着,反正两人约好同去同来。
老太爷下床了,饭也能吃了,说什么也得让陈廷敬快快回家去。陈廷敬这才约了张沠择日启程。一日,两人去翰林院拜别了卫大人出来,在午门外正巧遇着明珠。明珠老远就打招呼:“这么巧?在这儿碰着两位进士了!”
陈廷敬拱手道:“见过明珠大人!”
张沠也拱手施礼,明珠见他却是眼生。陈廷敬这才想起他俩并没有单独见过,便道:“这位是御前侍卫明珠大人,这位是新科进士张沠。”
张沠笑道:“在下只是个同进士!”
明珠却道:“张兄您就别客气了。我知道了,您二位是山西同乡,前些日子都住在快活林客栈。”
陈廷敬笑道:“明珠大人是什么事儿都心中有数,不愧是御前行走的人。”
明珠明白陈廷敬话藏机锋,也并不往心里去,笑道:“近日皇上授了我銮仪卫治仪正,索额图也升了三等侍卫。”
陈廷敬连忙道喜:“恭喜了!如今您已是五品大员,再叫您大人,再也不会谦虚了吧?”说罢三人大笑起来,执作别过。
明珠拱了手,回头进宫去。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两位兄弟,您二位住的那快活林真是个风水宝地,今后来京赶考的举人只怕会馆都不肯去住了。”
陈廷敬问:“这话如何讲?”
明珠笑道:“有人扳着指头算过了,光是住在快活林的就中了五个进士,就连有个叫高士奇的老童生都沾了那风水的光。”
张沠笑道:“高士奇我俩是亲眼见他叫一位高人相中,没多时就去詹事府听差了。”
明珠道:“您说的是祖泽深,他原是国子监的监生,考了两回没及第,又好阴阳八卦,就干起了算命看相的营生。奇的是他神机妙算,在这京城里头很是有名,常在王公臣工家走动。高士奇也真让他睢准了,如今不光是在詹事府听差,索额图的阿玛索尼大人保他入了国子监。将来他有个监生名分,哪怕不中式,官是有的做了。”
听得陈廷敬跟张沠眼睛直发愣,只感叹人各有命。明珠又道:“还有更神的哪!”说到这里,明珠便打住了,只道时候不早,他得进宫去了,日后有暇再慢慢道来。原来明珠本想说皇上夸了高士奇的字,这可是金口玉牙,保不定会给他带来吉运。可转眼又想高士奇是索额图给的出身,他自己同索额图却是面和心不和的,就不想替高士奇扬这个善名了。
11陈廷敬出门那日,李老太爷跟大桂、田妈送到门外,只是不见月媛。田妈只说月媛知道怕羞了,早早儿躲起来了。月媛真的是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可她听得大门吱地关上了,胸口却跳得更厉害了,眼泪儿竟流了出来。小姑娘说不清这泪从何来,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舍不得陈廷敬回老家去。
陈廷敬去会馆接了张沠,两人结伴回家去。正是春好时日,沿路芳芬,软风拂面,蝶飞蜂舞。正是人生得意之时,两人一路称兄道弟,纵酒放歌,酬诗属对,车马走得飞快。一日,张沠见车外风光绝胜,便道:“廷敬兄,此处山高林茂,风景如画,下车走几步吧。”
两人就下了车步行,大顺赶车慢慢随在后头。张沠又道:“廷敬兄,后人有喜欢写戏的,把我们进京赶考的故事写成戏文,肯定叫座。”
张沠好像是说着玩的,心里却甚是得意。陈廷敬却叹了起来,道:“人生毕竟不如戏啊!是戏倒还轻松些。上妆是帝王将相,卸妆是草头百姓。戏外不想戏里事,千古悲欢由他去。可我们毕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又读了几句圣贤书,就满脑子家国天下。”
陈廷敬这么一说,张沠也略感沉重,道:“我们十年寒窗,就是冲着报效家国天下来的。可这中间又太多的黑暗和不公。就说您点状元的事,都说皇上原是要点您的,硬是让咱们老乡卫大人给搅了!”
陈廷敬忙说:“张沠兄,此话不可再提。哪怕当真,也是机要密勿,传来传去要出事的呀!”
张沠却道:“可满天下都在传,说不定这话早传到山西老家了!”
陈廷敬仍是说:“别人说是别人的事。从去年太原秋闱开始,我就官司不断,总在刀口上打滚。唉,我可是真有些怕了!”
张沠道:“廷敬兄,咱们可是刚踏上仕途门坎,您怎么就畏手畏脚了?”
陈廷敬道:“我不是畏手畏脚。君子有大畏呀!成大事者,必须有所敬畏。所谓大无畏者流,其实不过莽夫耳!”
张沠听了陈廷敬这番话,甚有道理,拱手道:“廷敬高见。我觉着经历了这回会试,您像变了个人。”
陈廷敬笑道:“张沠兄过誉了。不过这些日子,我躲在月媛家里,我这位岳父大人成日同我说古道今,真的让我颇受教益。老先生身藏巷陌,却是通晓天下大事哪!”张沠只道李老伯真是个一流的人物,只可惜把功名利禄看得太淡了。
有段心事,张沠放在心里不说出来,硬是闷得慌,便道:“廷敬兄,有件事情,我不明说,您也许早知道了。大比之前,高士奇找上门来,说他可以在李振邺那里替我说说话。我是鬼迷心窍,偏偏就听信了他。后来李振邺案发,送礼的举人都被抓了起来。我惶惶不可终日呀!唉,这些话说出来我心里就轻松了,不然见了您老不是滋味!”
陈廷敬却是装糊涂,道:“我真不知道这事,只是担心您那个砚台出事。”
张沠红了脸,却又道:“廷敬兄,您说奇不奇?砚台真是让吴云鹏发觉了,可他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经艺五美却不见了。我吓得快昏死过去,却是虚惊一场。那里头原是装了东西的,莫不是祖宗显灵了?”
陈廷敬道:“真的吗?真是奇了。幸亏没有出事。张沠兄,我原是劝你不用动歪脑子的,你凭自己本事去考就能中式。我说呀,你要是没带那个砚台,心里干干净净地的,保管还考得好些!”
陈廷敬故意这么说,就是要让张沠心里不再歉疚。张沠想想自己到底还是没有作弊,心里果然就放松了。陈廷敬嘴里瞒得天紧,那砚台里的经艺五美原是他后来又去拿掉了。他不想叫张沠心里尴尬,就装什么事都不知道。
张沠却还在想那送银子的事,道:“我就纳闷,莫不是李振邺瞒了些话没吐出来?要么就是高士奇昧了我的银子?”
陈廷敬猜着肯定是高士奇吃了银子,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劝道:“张沠兄,本是临头大祸,躲过就是万幸,您就不必胡乱猜疑了。”
张沠却道:“我改天要找高士奇问个明白!”
陈廷敬忙说:“万万不可!”
张沠硬是心痛那银子,道:“真是他昧了我的银子,我咽不下这口气!”
陈廷敬说:“张沠兄,果真如此,这口气您也得咽下!”
张沠却说:“廷敬,您也是有血性的人,在太原可是闹过府学的啊!”陈廷敬长叹道:“我要不是经历了这些事,说不定还会陪着您去找高士奇。现在我就得劝您,此事就当没有过。”
张沠望着陈廷敬,不解地摇头。陈廷敬却是神秘地笑笑,道:“您只记住,士奇兄是帮过您的。”
张沠听着却有些火了,道:“那我还得谢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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