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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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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冬天总像快要下雪的样子,却不见有一丝雪花。只是一天天冷下去,间或又飞它几天淫雨。这样的日子,张青染走在外面总是缩着脖子,人像矮去一半。麦娜走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送走麦娜,老婆刘仪就仰头靠在门背后,像是天要塌下来了。他便想象这会儿麦娜正走在寒雨纷飞的街上,皮外套鼓满了凛冽的风,忧伤地飘扬着。她会不会流泪呢?他想象不出她流泪的样子。麦娜跟着他们这么多年,他几乎没见她哭过。麦娜走了好一会儿,刘仪才回过神来,同他一块去银行存了那一箱子美金。他知道这其实是麦娜的卖身钱,只是他不忍心同刘仪这么讲。事后他俩谁也不提起那美金的事。刘仪是很心疼这位表妹的。

    麦娜不回来住了。他们只能每天晚上在电视广告里看见她。只要电视里所谓“麦娜创意,达飞广告”一出来,张青染两口子就死死望着荧屏,谁也不说话,只有儿子琪琪总会嚷着娜姨娜姨。

    这天晚饭后一家人看电视,一会儿就是“麦娜创意,达飞广告”了。只见冷艳而高贵的麦娜款步走来,身着挺括的西装。这是一个名牌西装的广告。

    刘仪问男人,麦娜现在拍广告像是很忙,你说她们的时装表演还搞吗?

    张青染说,你我都不上夜总会,谁知道?按麦娜的个性,只怕还在搞。她是不愁吃不愁穿了,但她们白狐狸组合还有几个姐妹要吃饭,哪有不搞的?

    刘仪说,我也是这么猜想的。麦娜就是人太仗义了。狐狸这姑娘跟了大人物,吃喝都是现成的,就不参加她们白狐狸组合了。我想麦娜反正也到这一步了,硬是要出来吃苦干什么?既然洪少爷这么猖狂,美金十几万的甩给她,她还怕吃穷了他?

    张青染奇怪刘仪今天怎么说了这种话,就说,你这是怎么了?你一直可怜麦娜不幸落到了洪少爷手里,今天听你这话,就好像麦娜得了便宜似的。

    刘仪说,我是说,她反正到这一步了。我要是像她这样了,就烂船当作烂船划,成天挥金如土,不让他倾家荡产不放手!

    张青染不想说这个话题了,就不接老婆的腔。麦娜走了差不多一个月了,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一定过得并不开心。她走的时候说过,让姐姐和姐夫不要挂念她,只当她不在人世了。麦娜说这话时眼圈红红的,就是不流下一滴眼泪。

    电视一会儿就是南国风栏目。却发现女主持人换了新面孔。张青染两口子注意看了看新的女主持人,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半天刘仪才说,这不是麦娜吗?琪琪早认出来了,喜得跳了起来,叫着娜姨,娜姨。张青染点点头说,啊,是麦娜呀?不像平时那么冷冰冰的,一眼还认不出了。刘仪就说,是呀,做主持的,要是冷若冰霜,有谁看你?

    南国风是市电视台的一个综艺栏目,每逢周三晚上黄金时间播出,收视率很高。主持这个栏目的原是著名的高媛小姐,很受公众关注,有关她的传闻也五花八门。张青染看了一会儿,发现麦娜做主持人还真不错,便对刘仪说,你这表妹还多才多艺哩。刘仪淡然一笑,说,是不错的。不想老婆说着就忍不住又叹了一声,说,麦娜要不是父母早逝,多受些教育,也不会这么可怜见儿了。张青染见老婆伤心起来了,忙说,好了好了,麦娜到底还算幸运的。我说过多次,不是你这表姐带她这么多年,她不早流落街头了?

    其实张青染自己心里也不是味道,他总觉得麦娜的笑容后面掩藏着难以言说的落寞。很难想象那位洪少爷对她会怎样。

    节目一结束,刘仪就打了电话给麦娜。张青染听不出麦娜在说什么,却见老婆一脸愉悦。就猜想麦娜也许真的很高兴。可刘仪打完电话,却低着眉坐在那里,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张青染想问问麦娜说了些什么,又想知道麦娜是怎么做了主持人的,但怕惹出不愉快的话来,就忍住了。

    刘仪手按着电话机好一会儿才说,高媛出国了,电视台另聘主持人。麦娜去报了名,被选中了。刘仪说着便欣慰地笑笑。

    好啊,好啊,麦娜能凭自己的本事竞争得这个职位,好啊。张青染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事情也许不这么简单。他相信麦娜做一位电视主持人也许会是优秀的,但仅凭她的素质这个职位轮不到她。他再看看老婆,见她好像也在出神,就猜想她可能也在想这事情。两人嘴上都不说出来。

    自从麦娜走了以后,张青染总觉得他们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情。一天到晚都有这种感觉缠绕在他的脑子里。细想好像又不是麦娜出走这件事本身。也许就是那一箱子美金。二十万美金哪!合人民币差不多一百六七十万啊!他同老婆都说不能要这钱,只为麦娜存下,替她保管。但这事情的确太重大了,便总有一种说不准是兴奋还是别的什么感觉,成天在张青染胸口里直撞,闹得他心脏时不时儿狂跳起来。

    清早,张青染出门下楼,望了望天。天空像乱七八糟塞了些破棉絮,看了叫人很不舒服。天气照样很冷,他缩头缩脑去了办公室。坐他对面的李处长也来了,两人便扫地、抹桌子。打开水。洒扫完了,两人坐下来看报纸。这是昨天的报纸,早翻过一天了,可一时想不起有什么事要做,干坐着又不像话,就只好再翻翻。

    李处长放下报纸说,你昨天看了南国风吗?新换了一位主持,很漂亮哩。

    张青染回道,看了一下,那女孩人真还不错。

    还是女孩?李处长笑笑说,只怕早不是女孩了吧。那么漂亮,还有剩下的?

    张青染心里就不快了,却又不好怎么说。他本想忍忍算了,可是李处长笑得那么让人不舒服,他不说说这人就对不起麦娜了。但也不能认真说,只得玩笑道,李处长你总爱把漂亮女人往坏处想。

    李处长却仍鬼里鬼气望着他说,你护着她干什么?那女人又不是你什么人。我也不是说现在女人怎么的,只是如今女人一漂亮,安全就成问题。再说女人都现实了,只要有好处,还管那么多?

    张青染心里越发可怜麦娜了。他不想再同李处长多说这事。李处长本是个严肃的人,但只要一说女人,他就开笑脸了。有时他本来很忙,可是谁若说起有关女人的玩笑,他便会在百忙之中马上抬起头来,笑得胖胖的腮帮子鼓鼓囊囊,额头发着奇怪的光亮。

    一会儿,小宁取来了今天的报纸,送到李处长办公桌上。李处长看报的习惯是先浏览一遍标题,再从头看起。张青染本是个急性子,也只得等李处长看过了,他再一张一张接着看。官场有些规矩,并不是什么文件定死了的,道理上也不一定说得过去,但你就是乱不得。

    你看你看,南国风的女主持一露脸,报纸上的评介文章就出来了。如今新闻操作也真是快。

    张青染猜想一定是舒然之在吹麦娜。麦娜成为名模,全搭帮舒然之和王达飞两人。张青染原先请这两位老同学帮忙成全麦娜,总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不想麦娜一出名就被洪少爷盯上了。他便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做了。

    嗬!想不到这麦娜小姐还是位硕士哩。想不到,真想不到。看这脸蛋儿,总以为她只是一个花瓶。李处长一边看,一边感叹着。

    张青染也感到奇怪了。他知道麦娜连高中都没上完,怎么就是硕士了?他很想马上就看个究竟,可李处长还在那里细细琢磨。

    啊呀!这女人还真不错哩,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裁剪、烹好也都怀绝技。啊啊,难怪难怪,麦小姐原来是大家阎秀。奇女子,奇女子呀!看来我真的要转变观念了。李处长无尽感慨。

    张青染接过话头说,现在对女人真的不能以貌取人了,色艺俱佳的女人太多了。李处长说是的是的,社会在向前发展啊。其实张青染只是有意说一说张处长,他心里却想,敢这么瞎吹的只有舒然之。过了好半天,李处长才放下这张报纸。张青染拿过来一看,果然是舒然之的手笔。题目是麦娜,来自南国的风。他先草草溜了一眼,再仔细看了看。心想这个舒然之,他笔下的麦娜风华绝代,才情不凡,满怀爱心,别人看了不心旌飘摇才怪。

    这时电话响了,张青染一接,正是舒然之打来的。舒然之得意地问他看了没有。他说,我真佩服你的胆量,可以把没影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张青染正说着,李处长出去了,他便说,你们报社记者都是你这德行吧?难怪有人说如今报纸只有日期是真实的。舒然之笑道,你是得便宜讲便宜。当初不是你叫我吹麦娜的?我不是看你老同学面子,才不会费这个神哩!张青染说,我只是叫你宣传宣传,可你也吹得太他妈的离谱了。

    两人说笑一回,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小宁进来了。李处长一出去,同事们就会串串岗,说些白话。小宁调侃他说,李处长出去了,张处长值班?张青染回敬道,宁处长看望我来了?两人都知道这类玩笑当适可而止,就相视一笑,各自翻报纸去了。

    小宁翻着报纸,突然叹了一声。张青染抬眼望望小宁,说,怎么一下子深沉起来了?叹什么气?忧国忧民?

    小宁道,国还用得着我来忧吗?我是想这人有什么意思?

    张青染不知小宁为何无缘无故发起这种感慨来,就玩笑道,阳光如此灿烂,前程如此锦绣,你怎么消沉起来了?

    小宁又叹了一声,抖抖手中的报纸说,这里介绍,日本有位天文学家研究发现,地球每过若干万年都会被行星撞击一次,届时地球表面尘土遮天蔽日,经年不散。地球上便只有黑暗和严寒,一切生物都会灭绝。此后又要经历若干岁月,地球才重见天日,重新拥有阳光。可是这时的地球没有生命,只是新一轮生命进化的开始。于是经过漫长的演进,地球上才慢慢恢复生机。看了这个我就忽发奇想,我们怎么去知道,我们偏巧碰上的这一轮生命进化中产生了人类,而上一轮进化中有过人类吗?下一轮进化还会有人类吗?所以,人类的产生说不定纯粹是个偶然事件。人类既然是这么偶然产生的,还有什么值得自我膨胀的?还成天在这里争斗呀、倾轧呀、追求呀,还什么正义呀、理想呀、伟大呀,可悲可悲!

    张青染听了想笑却又笑不出,只说,我说你忧国忧民还是小看你了。你这忧患意识比忧国忧民还要高级得多哩,这可是人类终极关怀啊。

    小宁却笑了起来,说,什么终极关怀?关怀又有什么用?天宇茫茫,人为何物?况且人生在世,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有人打了个比方,我觉得很有意思。说人就好比爬行在苹果树上的一只蜗牛,它爬的那个枝丫上是不是最后有个苹果在那里等着它,其实早就定了的,只是它无法知道。我们就像一只蜗牛,在不遗余力地爬呀爬,总以为前面有一个大苹果在等着我们,可说不定等着我们的是一个空枝丫。最令人无奈的是这枝丫上有没有苹果,不在于我们爬行得快还是慢,也不在于我们爬行的步态是不是好看,而是早就注定了。

    小宁一番话几乎把张青染感动了,他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凉。小宁比他小几岁,常发些怪异之论。他其实很佩服小宁的聪明和敏感,尽管小伙子有股疯劲,但他从来不流露自己的感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容易感动成了不成熟的表现了。记得有回跟何市长去农村看望困难户,见那些群众面黄肌瘦,形同饿殍,他不小心流下了眼泪。但见何市长背着手笑容可掬地问寒问暖,他马上偷偷擦干了泪水,心里还萌生了隐隐的羞愧。他明知道悲天悯人说到底还是一种美好的情怀,可如今人们不这么看了。似乎成熟即是无情。小宁还在感叹啼嘘地说着,张青染便有意掩饰自己,玩笑道,小宁你总算知道自己爬在一棵苹果树上,不管怎样还存有希望。我想自己只怕是爬在一棵梧桐树上,怎么爬也是一场空啊。

    什么一场空?原来是李处长回来了。张青染说,没有什么,在开玩笑。小宁便同李处长陪笑一句,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李处长坐下,打开一个文件夹,看也不看,就神秘兮兮地同张青染说,你知道原来主持南国风的高媛是怎么出国的吗?

    张青染望望李处长的眼神,就知道他又掌握什么新消息了,就说不知道。果然李处长说,刚才在楼下,听他们在说这事。高媛是跟康尼尔公司的外国老板走了。我原先早说过,这女人同那老外有两手,你不相信,还说我是长外国人志气,火中国人威风。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说来这也是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事,漂亮的女人配有钱的男人,优化配置资源啊!

    康尼尔公司是本市一家最大的中外合资企业。关于高媛同那位外方老板的排闻,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有人还说出许多细节,像是亲眼所见。说什么开苞费是十万美金,以后每晚一万人民币。张青染也不是相信不相信,只是觉得关心这些事很无聊,就总是有意说不可能有这事。可这回李处长像是终于抓到什么证据似的,脸上简直有几分得意。张青染心想这人如果不是处长,他非臭他一顿不可。可人家毕竟又是处长。他只好借题发挥,泄泄心头的闷气,说,什么外国老板?他算个鸟老板!我们中国人把许多事情都弄颠倒了。要说老板,股东才是老板。大股东就是大老板,小股东就是小老板。他只是一个经理,也是老板雇佣的打工仔,这次回国了,说不定就是被老板解雇了。

    李处长说,那当然,这个当然。但是就是有女人愿意跟人家跑呀!

    晚上刘仪下班回来,很不高兴的样子。张青染问她怎么了?刘仪说,还不是那个姓马的泼妇?专门在那里说高媛的事。说什么电视台的漂亮女人没有一个不当婊子的。我知道她是有意说给我听的,这就是在说麦娜。我气得不行了,就接了腔,说这世上偷人也是一门本事,有人想偷人还没有人要哩。我两人就相骂了。后来大家把我拉走了,不然我非把她那二两肉撕下来不可!

    张青染知道那姓马的女人是刘仪的一位同事,最喜欢多事,与刘仪有意见。他劝道,你既然知道她是个泼妇,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呢?为这些事在单位同人家相骂,多没意思!

    刘仪一听这话却多心了,说,没有意思?我就知道你瞧不起麦娜,总觉得她丢了你的脸。麦娜你又不是不了解,要不是她父母早亡,要不是她好好儿一个单位失业了,她也不至于去夜总会做时装模特。还算她有本事,从一个夜总会模特做到专业广告演员,做到电视节目主持。不是我说你,要是落到你失业了,说不定还捞不到饭碗哩!

    张青染拱手作揖,说,好了好了。你在外面同人家相骂还不过瘾是不是?回来还要同我一分高低?我也没说什么,你的毛病就是喜欢上纲上线。对麦娜我从来有过二心?

    刘仪听男人这么一说,也不多言了,进厨房做晚饭去了。心里还是不太畅快。张青染知道女人的脾气,她生气了你不当一回事,只让她一个人间一阵子就好了。这时保姆小英上幼儿园接了琪琪回来。琪琪一进屋就爸爸妈妈地叫得欢。刘仪忙从厨房出来,爱怜不尽的样子,说我们儿子回来了?她双手没空,低头凑过脸,琪琪便踮起脚亲了亲妈妈。张青染便喊道,还有爸爸呢?琪琪又蹦蹦颠颠地跑到爸爸面前,亲了亲爸爸。小英去厨房帮忙,张青染拉着儿子说话。

    刚才刘仪说他要是没了工作,只怕连饭碗都捞不着。这本来让他也不怎么高兴,可见了儿子,心里什么事也没有了。反过来却想老婆的话其实也并不夸张。不少干部除了当干部的确再没有别的任何本事。自己虽不是那么无能的人,可平时不太注意罗织关系,又放不下架子,说不定到了那个地步还真是麻烦。麦娜就不同,她本来就在社会最底层,要么争做人上人,要么就是下地狱。再说她人长得漂亮,余地也大。麦娜迫不得已跟了洪少爷,她是那么痛苦。她总以为自己做了有辱家门的事,对不起表姐和表姐夫。她把洪少爷给她的二十万美金全部送给了表姐,要表姐不必记得她,只当她不在人世了。她走了就再没回过家,也不打电话回来。他为麦娜的刚烈性子感动过,叹她是个清逸脱俗的奇女子。后来慢慢想这事,觉得麦娜其实大可不必像面对死亡一样面对洪少爷。也不是说麦娜就该这样,他只是想她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还想那么多干什么?但这只是他一个人背地里的心思,不忍心讲出来。刘仪讲起这意思他反而会怪她不该讲,只说麦娜好好儿一个女子,就被那姓洪的那个了。刘仪总怪他鄙视麦娜,他怎么也不承认。他内心待麦娜的确也如亲妹妹一样,只是这事说起来的确不怎么体面,所以他从来不在同事面前提起老婆有这么一位表妹。

    吃过晚饭,张青染对老婆说,你要给麦娜打电话,问她最近怎么样。她现在又是主持,又是广告,也不知还上不上夜总会串场子。要她不要太霸蛮了。要她凡事想开些,有空还是回来看看。她这个世上只有你这个表姐,没别的亲人了。

    不想张青染这么一说,刘仪竟泪眼涟涟了。这时,电视里又是广告节目。麦娜无尽忧伤地坐在秋林里,落叶遍地。这时柔腻润滑的高级化妆品汩汩倾注。麦娜双手在脸上爱不自禁地轻轻抚摸。萧瑟的秋林一下子绿荫如盖,繁花似锦。麦娜便柔情如水。抒情的男中音旁白:美丽的麦娜,优秀的品牌!同时打出字幕:麦娜创意,达飞广告!琪琪拍手叫娜姨娜姨!张青染望着老婆说,你别这样。刘仪揩了下眼泪,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好一会儿,她说,什么麦娜创意,达飞广告。这话我听了总觉得牛头不对马嘴,好别扭。张青染笑笑说,我不是同你说过吗?这是舒然之给王达飞出的主意,搞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们把麦娜作为达飞广告公司的形象,或者一种象征。凡是达飞广告公司做的广告都叫麦娜创意,达飞广告。外界不懂,就觉得高深莫测。刘仪接腔说,你还别说,舒然之出这些莫名其妙的点子还真不错。现在凡是打着麦娜创意的商品销路就好。大家懵里懵懂跟风头,好像麦娜代表一种潮流,一种时尚。张青染觉得好笑,说,这事实上是在愚弄消费者。也难怪,都是大家甘愿受愚弄。

    这些天,满城都在传说洪少爷被抓了。大家说这回洪少爷只怕跑不脱了,因为是贩毒。有人说他说不定还会脑瓜子开花。人们说起这事大多显得神秘,似乎这话题为寒冷的冬日增添了几分兴奋。张青染想这世道谣言多,不敢轻信。本可以打电话问一问麦娜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怕触着她的伤心处。

    传言一出,洪少爷手下的宏基集团股票马上下跌,跌幅总是下居当日跌幅最大的前三支股票以内。张青染就同老婆说,这回他只怕是真的要垮了。刘仪说,他垮不垮我不管,我只担心麦娜。不知麦娜同他这事有关系吗?

    在办公室,李处长也说,洪少爷的确该杀。他来我们市这么些年,玩过多少女人?凡是漂亮女人,只要他看上了就不会让她跑脱的!

    张青染一听李处长讲话的气味就觉得不对劲。这人总关心谁同女人怎么怎么的,说起来又总愤愤然。自从前年他自己的老婆跟一位台湾老板跑了,他就特别恨那些乱搞女人的人。张青染想李处长的愤怒就像寓言里说的那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他便玩笑道,人家洪少爷是何等人物?人们私下议论,都只说他是在上面有背景的少爷,市里领导都怕他三分。还说他玩女人呀,说他的公司无非是发的权力财呀。这些问题在他们这些人身上算什么?小菜一碟!这些议论充其量只算是小道消息。要是早些年,追究起来还是政治谣言哩。这些议论再多,也影响不了他一根毫毛,相反倒让人觉得他是个人物。他们这种人重要的不是做为一个普通人的细枝末节,重要的是社会形象。他的社会形象是什么?宏基集团总裁,著名企业家!

    李处长这回竟激动起来,说,你好像还很赞赏这种人,起码的是非观念都没有了。我就不相信人民的天下就听凭这种人胡搞!

    张青染怕李处长真的这么看他,就说,我何尝不是你李处长这么想的?一切善良的人们都是这么想的,可人家洪少爷的父亲和他父亲的下级就是掌管人民天下的人,还有他父亲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下级的下级。人家洪少爷说不定还要问问我们这到底是谁的天下哩!

    李处长脸色更加不好了,质问张青染,你这是站在谁的立场上说话?

    见李处长真的发火了,张青染笑道,处长息怒。我这只是同你探讨这个问题,没别的意思。我反正是普通一兵,关于谁的天下这么大的问题,轮不到我来考虑。

    李处长不说什么了,低头看文件。张青染觉得脸上不好过,找来一张报纸胡乱翻着。他刚才本是听不惯李处长说别人女人什么的,就有意同他对着说,可一说起来竟离题万里了,弄得李处长不高兴。李处长尽管严肃,但平时也同大家开些有关女人的玩笑。不过有些领导即使在开玩笑的时候也并没有忘记自己是领导。你开玩笑时得罪了领导,要是程度不严重,他脸上还可以勉强保持笑容,尽量不打破与民同乐的气氛,但心里只怕给你记上了一笔小账;要是你严重得罪了领导,马上就会招来严厉的斥责。当然斥责在官方叫批评。张青染今天忘记了这一点,弄得自己这会儿几乎有些诚惶诚恐了。他的毛病就是常常忘记了领导就是领导。

    办公室的气氛很沉闷。张青染想找些话来说,却一时想不到说什么好。李处长在看文件,样子很认真。即使在平时,李处长看文件入迷的时候,你同他说什么他都不太答理你。今天本来就已经不对劲了,你无话找话,说不定就会讨个没趣。

    最后还是李处长表现了高姿态,抬起头指着手中的文件说,你看,国泰公司这位经理吴之友,贪污一千九百四十万,还养了情妇,为情妇买了套房子就花了六十多万元。这是建国以来我市最大的经济案件。不得了啊,不得了啊。

    张青染笑道,真是有意思,如今的经济案件不发则已,一发就是建国以来最大的,这就像郊县的水灾,每次都说是百年不遇。

    李处长并不在乎张青染的幽默,还在感慨这个案子,说,到底是我们这些人可怜,离领导近,离权力远,什么也捞不着。正像你说的,一发案就是建国以来最大的案子。这就意味着还有许多案子没有发,意味着还有更大的案子。

    张青染经常听到李处长发类似的感慨。比如说,他妈的我这个处级干部在市政府里什么也不算,下到基层去是要管一个县的。一个县几十万上百万人啊!可我们的工资不足五百块!在一些公司里,一个小小科长都有权签单哩。今天李处长触景生情,又感慨起来了。张青染当然也有这种感觉。现在他家有那二十万美金作背景,这一点工资就越发显得可怜了。尽管他同老婆说过不要这钱,但这钱作为一个参照系数摆在他的脑子里,刺激太强烈了。他说,干部工资的确也低了些。现在收入悬殊大,少数人富得钱没地方花。当干部的说起来是人上人,收入却少得可怜,让人小瞧。这么搞下去,手中有权的不贪怎么可能?但话又说回来,所谓高薪养廉谈何容易?现在干部这么多,长工资的话国家负担得了吗?干部太多了,闲着没事做,拿古人的话说,是太仓之鼠啊。依我说,干部减少三分之二,地球照样转!

    李处长睁大眼睛,冷冷笑道,依你说?好大的口气,依你说。减少这么多干部,那么多工作谁去做?

    李处长的冷笑让张青染背上立时麻了一阵。但他不想让自己太狼狈,便故作镇定,笑了起来,说,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依我们干部对社会的贡献,也只配拿这么些工资。不是我偏激,我们有许多工作莫说对社会有贡献,只怕还是阻碍社会进步的。

    李处长一下子严肃起来,说,老张你这就不对了,你说说哪些工作是阻碍社会进步的?都是党的工作啊!你还说不是你偏激,我说你最大的毛病就是看问题偏激。这机构的设置,编制的确定,都是有关职能部门和专家认真研究定下的,加上我们国家已有这么多年的经验。你倒好,叫你一句话就说得一无是处了,有些工作干脆不要做了,有些工作还阻碍社会发展了。

    张青染发现问题严重了,忙说,感谢处长批评。我只是泛泛而论,即兴而发,不一定代表我的观点。李处长再说了几句,埋头继续看文件去了。张青染便翻着报纸,在心里反省自己的傻气。他想李处长一定疑心他是说他们这个处的工作不重要了,这等于是说李处长不重要。不论哪位领导都会强调自己的工作如何重要,有些单位的人明明没事可做,成天坐在那里喝茶扯谈,领导却总在外面说忙得不得了,人手不够,还得调人进去。逻辑很简单:你这个单位工作繁忙,很重要,领导就很勤勉,很有位置,就会更加得到重用。

    回到家里,张青染越想越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大大地昏了头。他知道李处长有时说话也随便,开起玩笑来也很联系群众。但你以为他同你说了几句笑话,或者同你笑了几声,就是对你印象很好,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刘仪见他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了,就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

    儿子回来了,他揉揉儿子的脸蛋蛋,便开了电视让儿子看卡通片。自己却坐在那里发些匪夷所思。他想现在是中国人收入大分化的关键时期。这会儿捞了大钱的,就是大老板,就会搞出些个家族式的企业王国出来。他们的子子孙孙就是人上人,就是社会名流、贤达、政要,今后的天下就是他们的天下,他们世世代代锦衣玉食。而捞不着钱的,他们的子孙只有替别人去打工,流血流汗捞口饭吃。可现在赚钱的法则是赚钱不受累,受累不赚钱。真正捞大钱的差不多都有些说不得的事情。真有些像马克思揭示的所谓资本主义原始积累。

    电视新闻节目之后,张青染留意看了下宏基集团股票,仍是下跌。他想这口洪少爷只怕真的难逃法网了。他只把这话间在心里,怕老婆听了不舒服。可刘仪突然问,都只说洪少爷洪少爷,不知这家伙叫什么?他就想老婆可能也在想宏基集团的事。他们俩似乎都觉得宏基集团同他们家有某种关系了。张青染说,这个我记得同你说过的。他姓洪是随母姓,这是掩人耳目的办法。他大名洪宇清,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只怕五十多岁了。人称少爷,是有来历的。早几年他在外省犯了事,他老爷子托秘书打电话给省委书记。秘书说,老首长发脾气了,说这孩子不太懂事,尽给你添麻烦,要你一定严加管教。其实那案子落在一般老百姓身上,可杀可关,可在他就是严加管教了。想他按年纪都该做爷爷了,还这孩子,真是好笑。这事后来不知怎么传到外面来了,大家背地里就叫他少爷。他刚来我们市那会儿,大家还不知道这个外号,是后来慢慢从外省传过来的。可见这人在外省民愤之大。

    他两口子说这些话,小英和儿子听不懂,只在傻傻儿看电视。张青染说,不知这回真的会不会牵涉到麦娜。我想,我们干脆把那个转到我们户头上。刘仪会意,说,怎么可以?到时候她还说我们想占她的哩。我们说了不要她的,只为她保管。张青染说,这没有矛盾嘛。真的有了事,不一声喊封了?到了我们头上,查也查不到了。再说,我们就算暂时借用一下也没事嘛。我想好久了,你们公司效益不好,我在官场上只怕也难有出息。不如我们自己做个什么生意算了。借这个做本金总可以吧?刘仪还是不依,说,我早说了,她跟他跟不了多久的,得有后路,这就是她的后路。她哪天真的回来了,我就把折子交给她,怎么处理都由她了。

    见老婆怎么也说不通,张青染就不说了。他想慢慢再去开导她,反正要把她说通。这世道别人捞钱再黑的手段都使上了,自己这本来就是用自己的钱,没什么可说的。麦娜那天一脸死色提着皮箱子回来,说这钱是送给你们的。他们见这么满满一皮箱美金,吓得几乎发抖。刘仪说,说什么也不能要这钱。他说是呀!麦娜马上就要哭的样子,说,我早知道你们会嫌这钱脏。我知道我做的事丢了你们的脸,但我能怎样?我在夜总会,成天被一些小流氓包围着,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们“白狐狸组合”那个外号猫儿的姑娘就那么失踪了,你们也是知道的。猫儿你们没见过,她长得不比我差。她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姐夫说只要我成了名,小流氓就不敢对我怎样了。可是我成了名模了,都说我芳倾南国。这一来,成天纠缠我的是些衣冠楚楚的大流氓了。与其说落到小流氓手里,不如跟了大流氓去。我现在是他的人,反倒安全些了。你们只当我死了。死人是最安全的。

    当初张青染两口子的确不想要这个钱,只想把它存下来做为麦娜的后路。张青染说,是该这样,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刘仪说,是的,我想做人就该这样。

    这天下午,张青染一到办公室,李处长就愤然地对他说,你知道吗?有人说主持南国风的麦娜就是洪少爷新搞上的姘妇。这人他妈的就像在搞一场消灭少女运动!难怪麦娜能做上这个栏目的主持人。

    张青染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味道,就故作轻松,说,只要他有本事,把天下女人挨个儿搞追我都没意见,只要不来搞我的老婆。

    李处长的脸马上拉了下来。张青染的脸便刷地红了。他不小心讲着李处长的痛处了。李处长的老婆可是叫人家搞了的啊!张青染只感到自己的脸火辣辣地发烧。他知道自己越是脸红,人家就越是以为你心里有鬼,说明是有意刺人家的。但他的确是无意之中说这话的。可这脸就是不争气,还在火烧火燎。

    整个下午,李处长都不说话。张青染觉得一分钟都难得挨下去。他想怎么来调节一下这气氛,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法子。搞不好又怕弄巧成拙。他手不是脚不是坐在那里,电话铃的响声都会惊得他跳起来。万难坐了一会儿,才想起可以出去理个头发,就说,我理发去李处长。李处长也不搭理。他把这理解为默许,就出来了。

    走在外面,又在想这回是不是特别让李处长不高兴了?理发的时候都有些神不守舍,老在想李处长的态度。

    理完头发,一看时间,已快下班了,就不打算再上办公室,径直往家里走。新理了发自我感觉很精神,便挺了挺腰板,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就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一个下午心惊胆颤,多没用!不就是说了那么一句话吗?

    张青染回到家里,见刘仪已到家了。刘仪望望他,笑道,理了发?年轻多了。他鬼里鬼气一笑,说,难道我老了吗?行得很哩!刘仪知道他在说什么鬼话,娇娇地白了他一眼。他便嬉皮笑脸地跟去厨房,帮老婆做饭。刘仪多次说他好坏,晚上想来了,才会帮她的手。要不然,她一个人忙死了他都不问一声。其实老婆并不真的怪他。

    他在厨房帮老婆洗菜,却时不时又撩一下老婆。刘仪就躲他,说,你是越帮越忙哩。他想今天晚上要好好同老婆温存一回,完了之后再同她说那钱的事。他想一定要说通刘仪,为自己创一番业出来。在机关里仰人鼻息真不是个味道。他想起同事小宁说的那个比方,自己也许真的是苹果树上的一只蜗牛,爬在一棵光溜溜的枝丫上却浑然不觉,还总以为前面有一个大苹果哩。说不定自己爬的这棵树连苹果树都不是哩,只是一棵梧桐树!

    张青染凑在老婆耳边说,看了新闻就睡觉好吗?刘仪笑道,看什么新闻?饭都不要吃,就去睡好了。张青染涎着脸皮,说,这会儿,还真的来事了,不信你摸摸嘛。刘仪举着锅铲说,摸什么摸?谁稀罕你的?张青染就抱着老婆,在她屁股上顶了一下。刘仪哎哟一声,骂你这坏家伙!两人正闹着,就听见琪琪喊妈妈了。原来儿子上幼儿园回来了。

    今天两人心情都好。吃饭时两人就隔着一层说戏,不时抿起嘴笑。小英人小听不懂,也蒙头蒙脑地跟着傻笑。刘仪却以为小英听懂了,不好意思起来,怕影响了人家黄花闺女,就示意男人不要说了。

    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之后,紧接着插一会儿广告。四个广告有两个是麦娜做的。广告一完就是本市新闻。听得播音员介绍新闻提要时说,市长何存德同志在宏基集团视察工作,张青染便望望老婆,却见老婆也在望他。两人都不说话,马上就是详细报道了。只见何市长在一个矮个子、大肚皮男人的陪同下,视察新建成的商品住宅。何市长说,房地产是我们市重要的新的经济增长点,要大力发展。宏基集团在我市房地产开发中发挥了龙头作用,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宏基的全体员工表示感谢,并祝宏基再创辉煌!

    刘仪问,那个矮个子就是姓洪的吧?

    不是他还会是谁?张青染说,他这人很有架子,很少这么露脸的。平时市里领导去了,都只是那位姓邓的副老总出来陪。所以这人名气虽大,认得他的人却并不多。这回他有意露面,意味深长。

    刘仪又说,这么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

    张青染见老婆说到这里就不说下去了,便明白她的意思,是说麦娜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真是冤枉了。他也不想点破这一层,便想说些别的。但见电视新闻里多是市里领导这里开会,那里剪彩。今天何市长的镜头特别多,真是很忙。何市长的嘴巴皮上像是起了水泡,黑黑的一小块。张青染就开玩笑说,市长大人的嘴皮居然也起水泡了,照顾他生活的人该挨处分。

    刘仪说,没这么夸张吧?他的嘴皮就不兴起水泡?

    张青染说,这个你就不清楚了。他的生活是有专人照顾的,怎么能让他嘴皮起了水泡呢?这是事故!就像小英照顾琪琪,弄得琪琪屎尿都撒在身上,你说她是不是失职?你会不会生气?

    刘仪笑了起来,说,你这比方打得有些幽默。不过何市长这个级别的干部还够不上配专职工作人员侍候他吧?

    张青染说,你真是的,说起规定来了。按规定,还不准任何领导养情妇哩。这些领导家的服务员,下面争着送哩!她们的工资由当地政府发,名义还很好听哩,当地政府叫她们联络员。

    刘仪抿嘴道,哼!还联络员,我说这是刘仪望了一眼小英,就欲言又止。这时琪琪来瞌睡了,小英就带他进屋去了。

    张青染又说,现在领导干部犯错误,没有政治错误让他们犯,犯的错误都是千篇一律的:金钱和女人。单犯女人问题还不成问题,没有人去管你。总是经济问题闹大了,才带出女人问题。而且一查出有经济问题的就有女人问题。

    刘仪就说,这事我就不懂了。你说没有政治问题让他们犯,就是说领导干部的政治觉悟都很高了。既然政治觉悟高了,就不该犯经济和女人问题呀!

    张青染大声笑了起来,说,你提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的幽默。什么叫政治?早不是本来的意义了。上面讲的政治是政治立场;下面讲的政治是官场权术。下面的干部只要跟对了人,哪会出什么政治问题?

    这时新闻完了,播报股市行情。宏基股票神奇地上涨了。张青染说了声他妈的。

    刘仪看看时间,起身说,算了算了,睡觉吧。天塌下来也不关我们的事了,睡觉第一。正说着,又听得电视节目预告说,八点三十分今日风流栏目请您收看企业家的情怀,为您介绍洪宇清和他的宏基集团。张青染就对刘仪说,是不是看看?刘仪不说话,仍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就到今日风流时间了。先是咔嚓咔嚓打出了一行字:

    企业家的成就,单用醒目的阿拉伯数字去衡量是不

    够的,必须看他对于社会的贡献。

    ——洪宇清手记

    接着便推出片名,用的是狂野的草书:

    企业家情怀

    ——记洪宇清和他的宏基集团

    片子介绍宏基集团近几年开发房产若干,为本市解决住房紧张局面做出了很大贡献。洪宇清头戴工帽,在机声隆隆的建筑工地上一派指点江山的气度。这是一位很有头脑的经营者,他和他的创业伙伴们善于管理,在保证建筑质量的同时,尽可能降低成本,取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片子重笔渲染的是他们拿出一批商品房按成本价出售给教师。洪宇清亲手把一枚住房钥匙送到一位老教师手中,老教师双手颤抖,老泪纵横最后,洪宇清健步走在高高的立交桥上,背景是森林般高耸人云的楼宇、他那伟岸的背影渐渐远去。雄浑的男中音极富感染力地解说道:洪宇清知道自己是一个跋涉者,一辈子注定要走很远的路!

    看完之后,两人半天不说话,好一会儿,刘仪才说,不是说党管舆论吗?

    张青染黑着脸说,现在魔鬼可以扮演上帝!

    两人一声不响地进了卧室,宽衣上床。张青染平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发呆。刘仪是容易入睡的,上床一会儿眼睛就蒙陇起来了;才要合眼,想起男人回家时说起的事,就侧过身子抱了男人。张青染没有反应,仍在那里出神。刘仪又支着手爬到男人身上,说,你不是早就兴冲冲的了吗?张青染这才想起那事来,心里歉歉的,忙抱了老婆,说,在酝酿情绪哩。他闭上眼睛,深深地亲吻老婆。可脑子里却满是洪少爷,下面就半天起不来。他只得越发动情地亲着老婆,在心里夸张着老婆的美丽,夸张着自己对老婆的爱。那钱的事是怎么也不好提及了。刘仪见今天男人特别春意,早激动起来了,在他身上哼哼哈哈着。他万难才能让自己挺了起来,照样是夸张地把老婆掀了下来,故作勇武地动作开了。心里却仍是说不清的味道。老婆越是在身下欢欢地腾跃,他内心就越发尴尬,样子却更加雄纠纠的。

    次日上班,李处长叫小宁到这边办公室,向他交待工作。小宁听完交待,仍站在那里闲扯几句。他说,昨天看了电视上介绍洪宇清的专题片,真是扯jī巴蛋!洪宇清是个什么人物谁不知道?

    李处长皱起了眉头,说,小宁你不要乱说。我们时刻都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既然在政府部门工作,就要同政府保持一致。你说洪宇清如何如何,那么何市长成了什么了?昨天何市长还视察了宏基集团哩。再说,看问题要有一个基本的立场和标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实践是什么?就看是不是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宏基开发了那么多的房产,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是好的,这就是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嘛。当然不能一手硬,一手软,单有物质文明是不够的。宏基的精神文明也是做得不错的,他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企业文明,也出过不少人才。我听说,现在主持南国风节目的麦娜就是从宏基集团出来的。这个,这个我们一定要同政府保持一致。

    张青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李处长讲官话的水平很高,他是知道的。可今天这么为洪少爷说话,却是出乎他的意料。昨天李处长说起这人还咬牙切齿哩!不知这位处长是真的相信了电视里的宣传,还是因为见何市长亲切接见了洪宇清?不过官场中有一种人他看得明白:这种人只要见了大领导,就立即交出自己的灵魂。有的人甚至平时对那领导非常看不起,但只要领导同他握一回手,或者拍他一下肩膀,他会立即感激涕零。权力的威慑力也许是难以想象的。

    小宁站在李处长的办公桌边,面红耳赤,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小宁在处里年纪最小,平时李处长不舒服了,也常找他发火。李处长同张青染年纪差不多,又是同年进这机关的;他平时想对张青染发火也多半忌着些。但张青染总觉得李处长有时对小宁发火,有些杀鸡儆猴的意思。他今天就觉得李处长这火只怕还有昨天的余怒。他很为小宁难堪,又一时找不到解围之法。李处长却越说越起劲,一套一套的政治理论都出笼了。张青染趁李处长说话的空隙,插了进去,说,小宁,李处长的意见很对。我也有这个毛病,有时说起来只图自己痛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们在政府工作,时间长了,也就油了,自己不觉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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