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国驻华大使馆位于使馆区临江北路一号(现渝中区健康路一号),其建筑坐西向东,临江,砖木结构,两层楼;通高十米,面阔三十二米,进深十二米,有房屋二十八间,外墙红砖勾白缝,拱形门柱,带回廊,风格典雅,仿巴洛克。毗邻的是美国新闻处,同是西式砖木结构,一楼一底,通高八米,面阔二十六米,进深七米,共有房屋十五间。
这一天上午的早些时候,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缓缓停在美国大使馆楼下,车上下来两个人:杜先生和他的秘书。杜先生推开秘书过分贴身的跟随,抬头望了望插在楼顶、在风中飘扬的星条旗。便踏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
昨晚又下了一阵雨,把台阶冲洗得干干净净,像新砌的似的。雨后清新的阳光洒满街道。洒满青葱的梧桐树林,将整个美国大使馆都托浮在一片绿云之上,托浮在灿烂的阳光中,显得卓尔不群,扎眼刺目。作为国民政府的先遣官员,杜先生刚到重庆时,一眼相中这座具有欧洲艺术情调的建筑,把它巧妙地转为公产,纳在自己名下。他曾计划要将它划给国民政府下面的一个艺术委员会作陈列馆用。可美国大使馆西迁到重庆后也看中了这座建筑,竟不由分说地通过上层关系把它从杜先生手里强买了过去。买就买了,没什么的,问题是大使阁下仗势欺人,自始至终没有和杜先生见上一面,这就有点小瞧人了。为此,杜先生对大使詹森先生一直耿耿于怀,没有必要的外交事务,他是绝不到使馆来的。有时坐车路过这里,他也要别开脸去,尽量不去看它。
今天之行,杜先生是在期待中的。自组织刊发了那篇报道后,杜先生就开始等待美国大使馆找他问罪。他已从陆所长给他的分析报告中确信,萨根不仅是日本间谍,还可能在使馆内窝藏有秘密电台。杜先生就是要趁此机会,向美方提出抗议,让萨根滚蛋。
会见是在二楼的接待室里进行的。由于大使詹森不在重庆,接待杜先生的是萨根的顶头上司施密特先生,他是美国大使馆的政务参赞,大使不在,由他临时代办管理使馆事务。施密特先生身材高大,作风干练,西装革履,很有几分绅士风度,也很有美国人那种大模大样的派头。他匆匆走进接待室,见到杜先生,立即停住脚步,脸上交织着怒气和倨傲,昂然站在屋子中央,仿佛在等待杜先生惊慌失措地道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杜先生只是彬彬有礼地除去手上的白手套,镇定自若地走上前,抚胸微微一躬,说:“尊敬的施密特先生,我是杜德致,很荣幸能在这里与您相见,我谨代表”
施密特先生挺着胸脯,傲慢地打断了他的话,拍着茶几上的报纸,直奔主题“听说这是您签发的稿子?”杜先生点头称是。施密特先生冷冷地看着杜先生“光敢做敢当不够,我要您给我一个明确而又可以让我接受的理由——您凭什么要伤害我个人和美国政府?”
杜先生微微一笑,说:“先生阁下,准确地说,是您的人在伤害我和我的政府。虽然您这儿秋毫无损,但是三天前的夜里,就在这儿向西六公里之外,炸弹丢了一地,大火烧了一夜,死者亲人的哭声震天动地”
“这跟我美国政府有什么关系?”施密特先生又一次打断杜先生的话,那种所谓的绅士风度荡然无存,有的只是美国人惯有的霸道和傲慢。
“有关系,”杜先生不卑不亢地说“正如报上所言,这一切都是由您的一个部下一手策划并指挥的。”
施密特先生略略一怔,但倨傲的神情丝毫不减不损,目光依然咄咄逼人,瞪着杜先生“谁?今天我把您请来就是要讨一个说法。这个日本间谍是谁?有名有姓地报来。恕我直言,如果你说不出个所以然,对不起,我将以我们国家的名义向贵国政府状告您!”
废话,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怎么敢摸你的老虎屁股?杜先生浅浅笑着,庄重地说道:“好的。但是,如果我告诉您这个人,我也将以我们国家的名义要求您将此人驱逐出境,永远不要再踏入我国领土!”
“不但要有其人,还要有其证据。”施密特先生提高声音说。
“只要阁下站在公正的立场上,我相信什么都会有。”
“说,是谁?”
“您的下属,萨根先生。”
施密特先生怔住了,但依然挺着胸脯说:“对不起,空口无凭,我要证据。”
杜先生便将准备好的文字资料和几张萨根从事间谍活动的照片,交给施密特先生。照片清晰地记录了萨根派汪女郎打探地址、去被服厂察看虚实、去粮店与少老大接头等情况,人证物证俱全。文字资料有两份:一份是详细地讲述了他勾结日本间谍惠子,不择手段地组织谋害了一名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中国数学家陈家鹄——这次轰炸的本意是要杀害他,并罗列了这次轰炸的伤亡情况,另一份则显示了萨根在日本多年的生活轨迹,他与日本军方的暧昧关系——他的日本老师是个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其儿子还是日本军方的一个情报官,惠子是他们派出的间谍,云云。
“除此之外,”杜先生口头补充道“我们还接到过几个匿名电话,说贵国使馆内暗藏有日本国间谍,一直在配合日本军方试图捣毁我黑室,暗杀我著名数学家陈家鹄等人。”
“哼,”施密特先生冷笑道“匿名电话?难道你宁愿相信一个匿名电话,而不相信我们两国政府缔交多年的友谊?”
杜先生回敬道:“我今天专此来与阁下会晤,并直言不讳,正是我相信并珍视两国政府的友谊的证据,要不我就下令抓人了。”
“你敢!”施密特先生觉得杜先生的话好像一把利器,刺在了自己不可一世的自尊心上,情绪突然失控,咆哮起来。
“明的不敢,暗的有何不敢?”杜先生冷冷地笑,笑里藏刀,刀锋上中闪耀着一种无法无天的流氓劲儿“要知道,这是战争时期,重庆的天空中时常都盘旋着罪恶的敌机,生命就像是您身边的青花瓷器,不管它是否价值连城,都实在是太缈小太易碎了。”
“你是在威胁我!”
“不,我这是在晓之以理,希望阁下能明察秋毫,伸张正义,对萨根这种国际败类作出应有的处理。”杜先生至诚至真地说“倘若参赞先生对此事置若罔闻,任由萨根在我领土上继续胡作非为,我国政府将保留外交交涉的权力,哪怕将事情扩大化,也要捍卫我抗战之利益与国家之尊严。”
施密特先生眉毛一挑,看样子上了火要发作。杜先生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前面的话音未落,后面的话接踵而至,声音又快又大“当然,这样的假设我们不希望发生,也相信不会发生。不过是表明我们政府的立场与态度罢了。如有得罪,还请施密特先生和美利坚国人民海涵。”
施密特先生耸耸肩,火是没有了,话也变软了,且带着笑意,但满脸不屑讥讽的神情,分明是剥掉了笑容中仅有的友善的成分,变成赤裸裸的讥笑和嘲讽。“尊敬的杜先生啊,很抱歉,你不觉得就凭这点真假难辨的东西让我来结束一个人的职业和荣誉太牵强了吗?”
“如果先生愿意赋予我特权,我可以搜集到更多更直接的证据。”杜先生说。
“你要什么权力?”
“允许我搜查萨根的私人住所。”
“荒唐!你以为这是你家开的饭店吗?”施密特先生恼怒地说。
“当然不是。”杜先生笑道“我知道,当我踏入这个院门,无异于踏入美国本土。所以,没有阁下的特许,您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多迈出半步。”
既要示强,又要示弱,这才是策略。
施密特先生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你还应该知道的是你的要求很荒唐,你就是掏出枪逼着我,我也不会给你这个特权的。”杜先生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阁下作贱我真有一套,倘若我杜某今天身上还揣着枪,那只能说明我无能啊,身边连个玩枪的人都没有。放心,阁下,我身上没有枪,但我身边不缺玩枪的人,多的是。”窗外阳光如织,施密特先生走到窗前,用宽大的背脊对他说:“当你炫耀你的枪时,最好不要忘记看看这些枪的产地,也许上面刻着usa。”
杜先生特意转过身去,用背脊对着他的背脊说:“也许吧,所以我乐意退而求其次,希望施密特先生以维护两国人民的利益为重,以澄清事实、是非为由,对萨根的住所进行搜查。据我的部下汇报,他身边密藏有一台秘密电台,专门与日军情报机关联络。”
施密特先生转过身来,走到杜先生跟前,略带鄙夷地笑了笑,说:“搜查?杜先生,你以为我们美国公民的权益就像你们中国公民,是可以任意践踏的?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权力。”杜先生严肃地说:。您个人没有这个权力。但您代表的是美国政府,我现在代表的是中国政府。难道我们两国政府之间的友谊还不及一个嫌疑人所谓的权益?”
施密特先生不以为然,提高声音说:“可他代表的是美国公民,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起诉他的情况下,他的一切私人财产——当然也包括他在使馆的房间,一律都受到神圣而伟大的美国法律的保护,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理由对它进行侵犯。”杜先生不觉摇了摇头,叹息说:“这也就是说,我刚才所言的一切,对阁下来说不过是戏言,甚至比街头流言还不值得尊重?”施密特先生耸耸肩“你怎么理解是你的事,跟我无关。”
杜先生狠狠地盯着施密特先生的双眼,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严厉,掷地有声:“中国有两句老话,一句叫纸包不住火,另一句叫门旮旯里拉屎总是要天亮的。说的都是一个道理,那就是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到了那一天,事实证明萨根就是一只藏匿在阁下身边的大鼹鼠。对不起,我将以中国政府的名义对贵国政府和新闻界公开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到时就请先生不要怪罪我杜某人做事不讲人情,对先生不够尊重。而且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的。”
说罢,杜先生起身告辞,脚步声有力、铿锵、快速。
施密特先生想发作,却发现他转眼已出了门,气愤难忍之下,禁不住用英语冲着大门骂了一句脏话。
施密特先生气咻咻地回到自己办公室,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的目光从墙上崭新的美国星条旗移到了办公桌上。桌上摆着两样东西,一是他和可爱夫人的合影,另一个便是他任职以来得到的最为珍贵的东西——美国政府颁发给他的金质荣誉勋章。这是施密特先生一生都引以为傲的两项光荣,是他生命的光荣象征和意义。他夫人是他的大学同学,导师的女儿,举校闻名的校花,且祖上是英格兰移民,具有与英国皇室沾亲带故的贵族血统。在学校里可说是人见人夸,人见人爱,美丽得像孔雀,骄傲得像公主。而他,不过是新泽西州一个小小的牧场主的儿子,母亲还有八分之一的印第安人血统。照重庆话说,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农民娃儿,甚至连农民娃儿都不是,一个惨兮兮的放牛娃而已。所以,挽着如此美貌高贵的妻子,走进教堂去成婚的这一天,成了施密特先生记忆库里最大的亮点,随时随地都会油然想起。此刻他又仿佛看见那一天的他,燕尾服的领子,和他的脖子一样的硬直,英伟得像个陌生人似的,昂首挺胸,高视阔步,红润的脸上放射出奇异的亮光。施密特先生一直将这一天、将他的妻子视为他生命的荣耀、人生的骄傲。那枚金质荣誉勋章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既没拿过枪又没打过炮的外交官,能获得国家颁发的如此殊荣,本身就是对他人格、人品和工作业绩的最大肯定和褒奖。
施密特先生坐在办公桌前,久久地凝视着这两样东西,心潮起伏,神思飞扬。仿佛回到了强大的祖国。回到了辽阔的新泽西州,回到了美丽高贵的夫人身边。他知道,自己很希望夫人在身边,尤其是这种时候,他很愿意听取夫人的意见,但是这鬼地方整天是生死考验,他不敢。为了夫人的安全,他宁愿让自己经受相息和孤独的折磨。他承认,自己脾气越来越差,经常露出一个乡下小子粗暴的德性,好冲动,瞧不起人,嘴里带脏字。他不敢想象,如果刚才夫人在场,看见他对杜先生的那个样子,她不知会有多么难过。在他记忆中,夫人熟睡时都是面带微笑的。想到这里,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站起身来,走到隔壁助手的办公室,吩咐他去把萨根叫来。
助手应声而去,可走到门口,又被施密特先生叫了回来,低声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目送秘书走远,消失在楼梯口后,施密特先生默默地回到办公室,拉开抽屉,拿出杜先生递交的两份报告和登着相关报道的报纸,都放在办公桌上,然后走到窗前,面朝窗外,站着。灿烂的阳光破窗而入,照在施密特先生那美国味十足的脸上,但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隐含的不安与愤怒。
不久,萨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其实。杜先生的到来和离去,以及他们停在使馆外面挂着中方军用牌照的轿车,都被他看在眼里,想在心里,一种不安已潜伏于心。此时,杜先生刚走,施密特先生便叫他上去。更是让他感到不妙。可萨根毕竟是只老狐狸,尽管他进屋后有些忐忑和拘谨,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以他们美国人特有的幽默,朝着施密特先生朗声笑道:
“请问参赞阁下,叫我来有何吩咐?”
施密特先生蓦地回头,尽量掩饰住内心的厌烦,虚张声势地笑道:“没什么特别的事,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说说天气的情况,今天的天气我看真糟糕。”萨根不知道施密特先生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知道今天天气很好,但依然走到窗前,立在阳光下,假意地抚摸了一下阳光,圆滑地点了点头,说:“阁下的意思是太阳太大了?”
施密特先生走回到办公桌前,一边不痛不痒地说:“你该明白,我说的是我的心情,我内心的天气,乌云满天飞啊。”说得萨根心里也是乌云压顶。施密特看看萨根接着说“就是说,天上没有乌云,乌云在我心里,在我身边。”
“头儿,”萨根凑上前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人在为日本人做混账事,当间谍。”
“谁?”
“我听到的说法是你!”
萨根一怔,即刻装出满脸的无辜,无辜又变成生气,生气又变成愤怒“荒唐!谁说的?这是污蔑!天大的污蔑!”
施密特的心情控制得不错,他缓缓拿起桌上的报告和报纸,一边说着一边都递给他:“我也希望这是污蔑,只怕你满足不了我的希望。看看中国政府递交的报告和报纸吧,但愿你不要因为羞愧而脸红。”
萨根接过施密特先生递上来的报告和报纸看起来。与此同时,施密特先生的助手和使馆助理武官大卫巴雷特少校已经潜入萨根的房间,在地下室里轻而易举地寻找到了他藏匿的秘密电台。
报告的内容多半已登在报上。报纸,萨根当然是早看过了,但他依然装着没看过,第一次看,认认真真地看着。看得很慢,很仔细。这些情况报纸上都登了几天了,我没看,这说明什么?我跟这事没关,我不关心它。萨根不是个鲁莽的人,他很有心计的。其次,他也在利用这个时间在调整心理,盘算对策。调整得很不错,手不抖,心不跳。施密特先生一直默默地察看着他的神色,希望能看到一丝异常。但是很遗憾,没有,丝毫没有,他神态十分镇定自如,甚至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最后竟眉飞色舞地抬起头来,跟他上司像拉家常似地说:
“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这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您说有人控告我在为日本人做事,就是凭这几页纸吗?这太荒唐了。再说,报纸上面没有我的名字啊,只有一个代号叫xx的人。如果他们掌握了确凿证据,为什么不在报纸上公开我的名字,而要用xx来代替?我的上司先生,请允许我表达也许您不喜欢听的观点,我不叫xx,xx是什么意思,是数学方程式吗?其次,据我所知,我们使馆内也并没有一个叫xx的人。在我看来,这篇没有丝毫事实依据的报道实在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而这两份报告更是无稽之谈。谁都知道,我萨根痛恨日本政府,我在十五年前断然辞去公职,就是为了抗议日本政府野蛮无耻的行径,他们把我母亲的名誉毁了,这比当众扇我耳光还要令我难受,这里居然还把我说成跟日本政府一直关系暧昧,难道您不觉得可笑吗?这么公然失实地诋毁我,不过是中国人的又一个愚蠢的表现而已。我足可宣称,中国政府这种彻头彻尾可笑可耻的行为,不能证明我什么,只能证明他们自己的愚蠢、野蛮、无耻。”
施密特先生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可我更愿意相信中国人的一句俗话,无风不起浪。”萨根坦然地点着头说:“是的,以您的身份而言谨慎便是美德。但请原谅我直言,即使要循风而动,也应该是实实在在地依法寻取实证,而非听信小人的一面之词。如果就此怀疑我——个跟随了您多年的属下和朋友,我只能说我感到非常遗憾和难过。”
反守为攻,攻得好漂亮!施密特先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词,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放心,我会调查的,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你和我们使馆的名誉,杜绝发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和矛盾。”
这时助手走进来,对萨根礼节性地点头示意后,径直走到施密特先生身边,将嘴巴凑到施密特先生耳边悄悄地说了一些什么。萨根不免紧张地注意到,施密特先生在不停地点头,脸上的表情竟突然变得诡秘了,怪异了——有震惊,有怨尤,仿佛还有一丝得意和冷笑。总之,是那么五味杂陈,意味深长。他不时地冷眼瞟一下萨根,瞟得萨根不自觉地毛骨悚然。罢了,施密特先生开始表演起来,一边匆忙地收拾起东西,一边对萨根解释道:“今天就这样吧,我有事,我们回头再聊。”
“如果需要的话,”萨根笑着说,并没有站起来“我乐意奉陪。”
“谢谢,我想还是需要的。”施密特率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萨根说“我刚才说了,我会根据你的要求认真展开调查。我喜欢调查,喜欢用事实来说话。所以,我要奉告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中国的又一句老话。你在中国必须要学习他们的老话,那是他们古人的智慧。学会了可以变成你的武器去战胜他们,现在我觉得你比较被动。当然,你放心,我不会让我的属下成为一个无辜牺牲品的。不管怎么样,你是做了也好,没做也好,别人是诬陷你也罢,还是揭发你也罢,我一定会找出证据来的。”
萨根看上司滔滔不绝,第一次觉得无语。
二
同样是夜晚,但美国大使馆的夜晚是与众不同的。
由于担心鬼子的飞机再来夜间空袭,许多人家和单位都不敢点灯,整个重庆几乎成了一片黑灯瞎火的死海。即便是使馆区内,大多数地段和建筑也是黑洞洞的,路灯形同虚设,屋里虽然有照亮,但窗帘总要拉得死死的,百米之外难见光影。唯独美国大使馆,屋里屋外,照明灯盏盏通明,将那座克风格的建筑和屋顶之上高高飘扬的星条旗,明目张胆地置于一片璀璨中。如果你在空中俯瞰,则会轻易发现,美国大使馆、新闻处,包括江南岸的大使馆酒吧、国际总会等屋顶,都铺着一面巨大而鲜艳的星条旗。天黑黑,地黑黑,偌大的城市陷入一片漆黑中,但这几个地方却因为漆黑而变得更加明亮突出。鲜艳的星条旗像一个喧哗的广场,构成一个色彩斑斓、情绪热烈的世界,使这个城市没有因为漆黑而死亡。
这就是美国人的强悍与牛气(多少也掺杂着一丝傻气):你日本人敢炸中国的军用设施,敢炸重庆的平民百姓,但你就是不敢炸我美国国旗。凡是有星条旗飘扬的地方,即便是在时时处于日本飞机威胁下的危如累卵的重庆,也是最安全的。这种美国式的强悍与牛气自然也贯注在施密特先生心里,他的助手明明已在萨根的密室里搜出了秘密电台,但他就是不想按中国人提出的要求,将萨根驱逐出境,让他滚回美国。他认为这样做太伤他们美国政府的面子,即使证据确凿,他也不能这样干。他要按他们美国人的方式处理萨根。
这天晚上吃罢晚饭,施密特先生踏着薄暮在院子里小走了一会儿:既是在等萨根回来,也是在思考怎么来修理萨根。远处,山岭的背后泛着一片昏红,他知道那是燃烧的晚霞。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心里也升浮起这样一片昏红。大使在昆明,昨天晚上他把萨根的情况用电报向大使作了简单汇报,今天下午大使给他回电,授予他全权代表大使负责调查和处理。这说明大使暂时回不来,同时也说明大使对他的信任。
他喜欢这种感觉。权柄在手,高高在上,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萨根回来了。他前脚跨进宿舍,施密特先生后脚就紧跟了进去。
施密特先生用目光巡视一番屋内,发现屏风之后确有助手说的一块木头盖板。他难以想象,这屋子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肮脏的地下室。其实这是房子老主人以前藏酒的地方,萨根是使馆内有名的酒徒,又是使馆西迁的首批先行人员。詹森大使是一九三八年八月率队入驻此地的,包括施密特,而萨根作为三名先行者之一,年初就来重庆落实使馆西迁的准备工作。他是捷足先登,又有一个对酒之醇香十分敏感的大鼻子,第一次进楼来看房子时就被一缕陈年醇香牵引到了这间屋子。酒徒配酒窖,名正言顺,其他职员还不要呢。就这样,这间屋子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宿舍。
施密特先生以前虽然来过这里,但不知道这屋子里还有个地下室,今天助手告诉他这个秘密后,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所以专程来探视。根据助手的描述,他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那个秘密的角落,那块“遮羞布”——盖板,并且不避讳自己的“发现”目的就是想让萨根觉得心虚。
萨根哪知道有人已经搜查过他的房间,他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中,准备以一只老狐狸的狡猾,和一副老无赖的嘴脸,来应付上司可能的盘问。他通晓美国的法律,也摸透了上司想做绅士的脾气,心想只要自己死不认账,他一个参赞,又不是什么大使,手无予夺生杀之权,能把他怎么样?所以,施密特先生进屋后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并没吓倒他,他一直潇洒地昂着头,笑吟吟地迎着施密特先生的目光,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哈,上司先生,你有话就直说吧,别在那里装模作样了!
施密特先生装作没有看见萨根的表情,环顾了一下室内,叹着气说:“萨根先生,论年龄你是我的兄长,论资历你更是前辈,说实话看在多年同僚的分上,我不想跟你撕破脸皮”萨根一点也不买他的账,立刻打断他:“年轻的上司,什么实话假话,如果你还要继续昨天的话题,对不起,我不欢迎你造访我的私人居所。”
施密特先生冷笑,再次将目光投射到地下室的盖板处。萨根似乎铁了心的不怕他,昂着头说:“哪怕是面对总统阁下,我也只有一句话——我没有为日本人做事!”
施密特先生摇着头嘲讽道:“我想总统先生恐怕是没兴趣听一个有辱国家荣誉的败类狡辩的。”
萨根勃然大怒,狠瞪着施密特先生说:“谁是败类?你就算不信任我,也应该遵循我们伟大而公正的美利坚法律!在我们的法律里,证据才是上帝,你以谗言作证,我想我是无法容忍你一再诬蔑的!”
“诬蔑?”施密特先生又是一阵冷笑。
“是的,我的荣誉已经受到你和你所说的荒唐事实的严重侵犯与诬蔑!在我没有下定决心告你诽谤之前,请你离开。”
施密特先生哈哈大笑,说:“萨根先生。这里不是好莱坞,你就不要再跟我演戏了。你口口声声跟我谈荣誉,哈哈,如果你心里尚有美国的荣誉,就不会勾结日本人!”说着便拉萨根走到屏风后,指着那块盖板,厉声喝道“我不想与你无谓争执,你要证据是不是?那好,把你的地下室打开吧。我隔着厚厚的地板,已经看到你的罪证,是一个铁家伙,会发出嘀嗒嘀嗒的叫声,是不是?”
仿佛一脚踏入阴曹地府,萨根顿时像被抽干了血的僵尸,脸色突地变得异常苍白,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心里想要说话,但嘴巴又张不开,像被那块“遮羞布”封住了。
施密特先生看着对方冷笑道:“怎么,不敢打开吗?”萨根支吾着说:“那只是储藏间,是我存放美酒的地方怎么,阁下也好酒吗?”施密特先生讥讽道:“难道只有酒吗?”萨根讪笑道:“当然还有空酒瓶和一些杂货废物。”施密特先生看他如此镇定,心里固然恼怒,却也暗暗佩服他的心理素质。“难道没有我说的铁家伙吗?打开吧,有与没有,都请让我一睹为快。”施密特先生不想跟他啰嗦,恨不得上前亲自动手。
萨根终于缓过神来,硬着脖子说:“对不起,这是我的私人领地,我没有义务和兴趣让你一睹为快,除非你拿来搜查证。”
施密特先生既厌恶又鄙夷地说:“你说得对,我没有搜查证,不能进去查,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是看在美利坚合众国的荣誉上,不想逼你太甚,也不想让中国人笑话我们出了一个为日本人效劳的败类!”随后吐纳一口气,将目光像刀子一样地刺向萨根“我虽无权搜查你的房间,但有权撤你的职!”
萨根大声嚷道:“你以为这是你家开的公司吗?可以任意解聘员工?别忘了,你不是大使阁下,我要把你的所作所为全部报告给大使。”
施密特先生哼一声,掏出大使的授权电报给他看,然后指着他鼻尖骂道:“老实跟你说,我知道你这屋里有电台,不缴它不是我缴不了它,而是我想给你个机会。但你执迷不悟,把我的好心当做了软弱。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走:一,主动把电台交出来,二,我派人来搜缴。如果搜不到我引咎辞职。给你半个小时,你自己选一条路走吧。”说罢掉头欲走。
萨根的防线终于崩溃。连忙上前拦住他,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请求施密特先生原谅,还说他是被逼的。施密特先生对他吼道:“住嘴!你堂堂一个美国外交官员,谁能逼迫得了你?狡辩的鬼话还是留着对应该说的人说吧,既然你承认了就把电台交出来。”
萨根浑身发颤。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穿了心脏,他知道,一旦交出电台就铁证如山了,他可不想就这样认栽,被使馆扫地出门,像一条丧家狗被赶出中国。于是他决定走示弱路线,哭丧着脸,向施密特先生哀求,可不可以明天再交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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