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什么名堂,只是觉得这里依山环水,像个县委大院的样子。”谷雨生点头说:“你看出了一点名堂。我还是带你进去实地考察一下吧。”两人于是继续上前。到了县委大院前,回头一望,昌江像护城河一样环绕而来。谷雨生指着昌江,说:“县里领导把这叫做玉带水。”
沈天涯觉得这个名字也太形象了,细瞧还真是这么回事。古时做了官才佩玉带,昌永领导想像真不错。再左右一望,发现后面的山势像一双手臂将县委大院环抱在了怀里。也许是受了谷雨生的启发,沈天涯也说道:“照你这个理论,这就叫左青龙右白虎了。”谷雨生指指沈天涯说:“我知道你这人,一点就通。”
县委大门口站着武高武大的保安,谷雨生和沈天涯是步行,完全可以从小门进去的,但保安还是笑着开了大门,躬身把已经走到小门边的谷雨生往大门里迎。谷雨生没法,只得和沈天涯转而走大门。沈天涯笑起来,说:“这就是谷书记的特权吧?‘’谷雨生也笑道:”人家这是客气。“
进了大门,是一溜向上的台阶,办公大楼耸立在台阶之上。沈天涯说:“这大概是象征一步一个台阶,看谁爬得快了?,,谷雨生颔首表示赞同。
站在台阶前,正好对望着大楼二楼正前方塑着的那匹跃跃欲试的高头大马,而办公大楼左边栽着一棵榆树,右边塑着一条石船。沈天涯说:“那匹马一定是取一马当先的意思,榆跟与谐音,表明要与时俱进,石船可能是象征同舟共济。”谷雨生望着沈天涯,说:“你真是一猜就中,当初设计这个方案的时候,你没在场吧?”
两人说着上了台阶,进了办公大楼,到谷雨生的书记办公室转了一趟,便下了楼,往院子后面信步而行。走在曲径回廊上,身边是密林茂竹,假山真水。更兼鸟啼虫鸣,仿佛置身世外桃源。沈天涯感叹道:“别的不好说,至少这个县委大院还是建设得很漂亮的。”谷雨生说:“那当然,不然我也不会带你来看这项政绩工程了。”
不一会来到山前。山上古木参天,郁郁葱葱,山下蓄了一口幽深的水塘,倒映着黯黑的山影。沈天涯说:“这山这塘也寄托着主人的意愿吧?”谷雨生说:“你说呢?”沈天涯说:“这山当然就是靠山,水塘大概是取藏龙卧虎之意了。”
谷雨生带着沈天涯来到水塘边,在一处凉亭下的石凳上坐下。沈天涯说:“占这么好的地方,修这么好的办公楼,真是用心良苦了。”谷雨生说:“是呀,可到头来,不但没有升官发财,相反几位主要领导还进去了。”沈天涯说:“向题出在哪里?不是这个院子的原因吧?”谷雨生说:“如果用老百姓的话说,还是这个院子出了问题。”沈天涯感觉有趣,说:“此话怎讲?”
谷雨生正要开口,手机响了,是常委值班室打来的。谷雨生说:“催我去开会了。天涯跟你在一起,时间过得真快,这就叫做快活吧。我给秦主任打个电话,让他代表县委县政府来陪陪你?”说得沈天涯笑起来,说:“我何许人也?值得劳你们县委县政府的大驾?免了免了,秦主任事情也多,又刚从昌都回来,放了他吧,我自己转转。”谷雨生说:“那也行。另外。明天有几个会,说好要我去讲几句,别看我是县委县政府主持工作的副书记,也不好践约,都是得罪不起的。我让秦主任给你安排一下吧,后天我就有空了,专门陪你到全县各地走走,让你有点感性认识,下一步我再给你交待工作,你看怎么样?”沈天涯说:“到了昌永,你是寨王老子,我敢不听你的吗?”谷雨生一笑,说:“这里山高水长,说是寨王老子也不妄。”
望着谷雨生往县委大楼方向走去,沈天涯沿着山塘转了一遭,想起谷雨生刚才关于这个县委大院的说法,不禁莞尔。只是谷雨生还没说完,却被常委值班室的电话打断了,也不知老百姓对这个大院是怎么看的,只好留待谷雨生下次再做讲解了。
天黑回到武装部招待所,洗漱过,看了一会电视,忽觉倦意袭来,便上床睡下了。一觉醒来,天下大白,窗外山影绰约,鸟语啁啾,让人顿生惊喜。在昌都呆久了,所见是蔽日烟尘,所闻是震耳噪音,视听早已麻木不仁,已忘了世上还有赏心悦目的事物。急急翻身起床,推开窗户,一团浓雾正裹着清风招摇而过。面对远处的青山和近处的河流,沈天涯展展臂,扩扩胸,一呼一吸之间,五脏六腑已被荡涤一新。沈天涯觉得离开那充满铜臭的财政机关,跑到昌永来是非常值得的,至少这里离大自然亲近了许多。
在窗前站了十几分钟,沈天涯还舍不得离去,直到床头的电话把他从沉醉中唤起。电话是秦主任打来的,说他已在昨晚吃饭的餐厅里等着了。沈天涯只得匆匆出了门。
见面打过招呼,沈天涯说:“秦主任你是政府的轴心,够你转的,以后别天天来陪我,我自己来吃就行了。”秦主任说:“我这个做主任的,陪领导吃饭也是工作。过去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如今时代进步了,变成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就是做文章了。”沈天涯笑了,说:“秦主任真开心。你这个政府办主任,两样都全了。”
话音才落,服务员送上了早餐,除了稀饭馒头,还有蒸熟的山里出产的玉米蕨粑一类杂粮。秦主任说:“这是绿色食品,你们这些城里来的领导都喜欢。”沈天涯忙点头说:“还是多吃绿色食品好,不然装一肚子农药,怎样开展革命工作?”
早餐快吃完时,秦主任提议带沈天涯到附近几处新辟的风景点看看,沈天涯忙摇手,说:“这就免了,我看这样行不?麻烦你给我找一样东西,然后你上你的班去,不用再管我,我这人喜欢自由。”
秦主任也不问他要找什么东西,随手打开身旁的提包,拿出一本厚厚的十六开本的大书,递给沈天涯,说:“是不是要看这个?”
沈天涯接过一瞧,封面上赫然写着昌永县志四个字,正是他要向秦主任索要之物。
沈天涯深觉奇怪了,他又没跟秦主任和谷雨生说过要看县志,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意图的?便故意道:“秦主任,你拿县志给我干什么?”秦主任说:“你不是正要看这个东西么?”沈天涯说:“我没说过这话吧?”秦主任说:“我可知道阴阳八卦。”沈天涯说:“阴阳八卦还有这样的用途?你别欺骗我这样的老实人了。”
秦主任这才道出原委,说:“我太了解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了,你们和别的官僚不同,他们每到一处,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吃喝嫖赌,你们的兴趣却不同,对地方上的山川地貌和人文景观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谷书记初到昌永也是这样,什么地方都不去,就找我要县志看。”沈天涯说:“你把我和谷雨生当成一路货色了。”
秦主任说:“不是一路货色,你怎么会跟谷书记跑到昌永来?”
沈天涯觉得这个秦主任不是~般角色,怪不得谷雨生这么器重他,让他来招呼自己,如果换了别人,那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便说:“秦主任,我冒昧地问你一句,你肯定是昌永县政府办历届主任里做得最久的一位吧?”
这一下轮到秦主任感到奇怪了,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谷书记告诉你的吧?”沈天涯说:“昨天跟谷书记见面后只说了几句话他就开会去了,哪来得及查你的户口?”秦主任说:“那你是从别的渠道了解到的?”沈天涯说:“过去我并不认识你,还是昨天你去接我的时候,才知道昌永有一个秦主任,我也是用阴阳八卦测算出来的。”
秦主任当然不相信沈天涯此话,一定要他说出个中原委。沈天涯便说道:“秦主任你是个能人,这两天我已经看出来了。像你这样的大能人,别说在昌永,就是在昌都市范围内也不可多得。”秦主任脸上很灿烂,说:“沈处你过奖了。”沈天涯说:“如果说政府是台机器,那么政府办就是发动机,政府办主任就是点火器,如果你这个点火器不灵,发动机发动不起来,政府就没法运转,所以政府办主任这样的人选是最不好选的,一旦逮住了你这样的角色,那是谁当县长也不会放弃的,这是你任职最长的理由之一。”
秦主任想想也是,说:“还有理由之二?”沈天涯说:“你这样的能人,未卜先知,不言自明,领导想不到的你先想到了,领导想得到的你先做到了,县长副县长的智商都不可跟你匹敌,因此表面上他们是你的领导,实际上你才是他们真正的领导。这没关系,反正你在他们之下,你会处处隐忍,把领导当做领导,他们可以享受你高水平的服务,却用不着担心你凌驾于他们之上,彼此会相安无事的。可一旦你跟他们平起平坐了,你的才华和能力明显比他们高强,就会盖过他们,对他们构成严重威胁,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成为他们的领导。你说官场上谁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这是你多年来老在主任位置上原地踏步,而不得进步的最重要的原因。而且这个主任你还得继续做下去,为了让你心理平衡,收住异心,他们会给你解决助理调研员的待遇,让你戴着副县级的帽子,做办公室主任的事情,直到你超过组织上规定可以提拔重用的年龄。”
一席话,说得秦主任刚才还满面春风的脸色一下子暗淡下去。他沉默良久,说:“沈处你说得太准了,本来去年我就再也不肯于了的,要求到下面单位去做个小头目,可领导硬是不让我走,并给我报了助理调研员,上个星期市委组织部的文件已经下来了。”
沈天涯本来也是信口开河的,不想竟说得丝毫不爽,这倒是他没想到的。他觉得自己说得也太多了一点,正想走开,不想秦主任又说道:“沈处,我也看出来了,你跟我是一个类型的人,你原来不是市财政局的预算处长么?也算是昌都市屈指可数的了得的人物了,可你那个预算处长做不长久,其中原因跟我大概也是八九不离十。”
沈天涯觉得此话有些道理,便说:“那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了?”秦主任说:“你的大名本来就是天涯嘛。”沈天涯说:“不过,我不敢跟秦主任您比?在您面前我嫩多了。‘’秦主任说:”你还嫩?不不,你比我明智,我被他们的副县级的帽子一套,又套在原处了,而你已经突围出来,可谓放虎归山了。“沈天涯笑道:”我虎什么?一条水爬虫而已。“秦主任说:”你这是过谦了。“
沈天涯忽又想起一事,说:“我看你现在虽然是政府办主任,却常跟谷书记走,谷书记肯定有什么意图吧?”秦主任笑了起来,说:“哪有什么意图?谷书记虽然是主持工作的县委副书记,但县政府这边没有县长,县委和县政府的工作都归他一人主持。县委主要管人,县政府主要管事,谷书记偏偏想做些事情,所以他在县政府这边呆得多,我的工派得多岂不是很正常么?”沈天涯点点头,说:“也有道理。”
两人越说越投机,竞至于相见恨晚了。还是沈天涯怕耽误了秦主任的工作,便刹住话题,说:“我们的共同语言太多了,反正我一时三刻也不会离开昌永,以后有的是交流的机会,秦主任你先忙去,有空再摆龙门阵,怎么样?”秦主任也想起今天还有好几起人要去政府办找他,这才恋恋不舍离去。
回到住处,沈天涯脑袋里还萦绕着秦主任的影子,心想这个秦主任也算是昌永的高人了,以后得多请教他。然后坐到桌前,翻开了县志。首篇竟是当时县委书记的讲话,标题叫做什么论县志的借鉴性史料性地方性处学性政治性阶级性现实性。沈天涯不禁哑然。他参加过昌都市财政志的编写工作,多少懂点地方志的体例,哪有将领导讲话放到开篇的?一定是修志者为讨好领导所为了。
好在后面对地方地理人文政治经济的记载还实在,半天下来,沈天涯就算半个昌永通了。中午沈天涯没让秦主任来陪,自己到招待所食堂里吃了点东西,稍事休息,下午又捧过县志翻看起来。这样沈天涯又在大事记里发现了一行这样的文字:一九六二年七月李森林毕业于本县儒林中学初中部。
一个学生从学校里毕业是上不了大事记的,昌永县志将这一条煞有介事地写进大事记里,也让人啼笑皆非。不过这个李森林一定不是等闲之辈,弄不好就是原准备做省委书记忽然做了省长的原省委李副书记了,他的大名就叫李森林,听说他跟下放劳动改造的右派父亲在昌永呆过几年。要不是这样,谁会把一个普通学生的名字写进县志呢?不是无聊是什么?当然,沈天涯还不敢肯定此李森林就是彼李森林,得问问秦主任他们。
下班时间快到了,秦主任来到沈天涯房间,喊他去吃饭。秦主任看见桌上摊开的昌永县志,顺便问他看得怎么样了。沈天涯指着首篇论县志的借鉴性史料性地方性处学性政治性阶级性现实性的领导讲话,说:“你这部县志也太深奥了,这第一篇文章的标题,我读了一整天都没读懂,秦主任你来了,正好向你讨教:”
秦主任以为沈天涯真有什么地方没弄明白,抻了脑袋过来看了看那篇文章,说:“以沈处你这么高的学问,这样的文字也有不好懂的?”沈天涯说:“好懂我还请教你什么?你看清楚了,我念给你听:论县志的借鉴——”到此沈天涯停下了,然后才又往下念道:“性史料——性地方——性科学——性政治——性阶级——性现实——,你这部县志岂不是一部性志了?”秦主任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个沈处,见我被办公室的烂事烦够了,逗我开心吧?”又说:“你不知道,当初县志办本来是不愿意把这篇东西放进去的,却拗不过领导的高压,才不得已而为之,要不怎么会有今天你这个高级笑话?”
笑过,沈天涯问李森林是谁,不出沈天涯所料,果然就是现任省长李森林。秦主任说:“这条也是那位领导加上去的,当时李森林刚出任省政府秘书长,那位领导说堂堂省政府秘书长在昌永中学初中毕业,这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县志办只得从命。”
吃了晚饭,秦主任还想好好陪一下沈天涯,不想值班室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来了一伙上访的,将县委大院团团围住了,要他赶快过去。秦主任没法,对沈天涯说:“沈处你也看到了,我们这些基层干部不好当哪,什么矛盾都集中到了政府,躲都没处躲。”沈天涯理解地说:“你去吧,晚上我把性史料好好学懂。
秦主任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