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配着一条湖水蓝色的及膝布裙。裙子很简单,软软垂垂的,旁边坠着两个松松垮垮的小口袋。它们挂在一面墙上,需要把头仰很高才能看到。璟就一直仰着头,一眼不眨地看着,心里却不停地对自己说,快走开,这不是你穿的衣服,不要再看。然而那压抑了太久的、对于美好事物的渴慕终于无法
遏抑地涌了出来。璟不想走开,只是这么一直看着它。优弥看到了,就对璟说:“你试试吧。”
璟慌乱无措地摇头:
“我穿不下去的,不要了。”璟转身要走,事实上她已经很懂得保护自己。任何事物都有可能伤害她,比如这件可爱的衣服,亦可以成为伤害她的利器。可是优弥却伸手抓住了她:
“怎么穿不下呢?你现在不胖的,试试嘛。”璟执意要走,可是优弥却拉住她不放,一边已经开口对着店主喊道:
“老板,拿这件衣服看看。”
优弥把她和衣服一起推到了试衣间。璟握着衣服,站在那里发愣。衣服在手心里摩挲着,是清透顺滑的棉制,有种安慰人的和气。璟终于把它套在了身上。令她惊奇的是,一点也不小,刚刚好,这样地合身。璟穿好,在门后停顿了几秒,终于鼓足勇气走了出去。
优弥正在看别的衣服,见她走出来,就抬起头看璟。她的眼睛圆睁着,直勾勾地看着璟,眼神充满了惊喜。然后她跑过来,围着璟转了个圈,叫道:
“天哪!”
璟慌忙问:
“怎么了怎么了,衣服太小了是不是,是不是?”璟受了惊一样地,转身要再钻回试衣间。优弥一把抓住璟,笑道:
“什么太小了?好看得不得了,不得了哇!”优弥忍不住大声说,店里面在挑选衣服的女孩都回过头来看她。优弥把璟拉到镜子面前,让璟看着自己。
镜中女孩有一张很白的脸,眼睛很大而圆,有黑且浓密的睫毛。略厚的嘴唇微微张开,像露水中浸过的葡萄一样饱满。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是开着的,露出来的颈子很修长。毛衫是紧裹在身上的,可以看出腰肢。裙子下面的小腿亦是活泼和灵动的,没有半分突兀。女孩脑后挽着乖顺的马尾,两只手交叠着搭在身前,露出微微的怯色。
这女孩是璟吗?这镜子里的脸是璟吗?不是这镜子在说谎吧?
已经有多久了,璟没有看过镜子。那是被她忽略的脸。或者说,是潜意识里告诉自己,必须忽略。它就像一个粘连在厚厚的纱布下面的血肉模糊的伤口,不能被提起,不能被揭开。可是就在这一天,她又看到了它。它怎么能康复得这样好呢?好得出乎她的意料,好得令她感到惊奇。
那是璟的脸,那是璟的身体。它们令璟想起了初春时候在山涧里偶然看到的不知道名字的小花,惊喜而不能尽述的美丽。这是多少年以来第一次穿上裙子。她从来都没有裙子,她亦觉得那对她是多么奢侈。她以为今生今世,她都要把那两条粗壮的腿紧紧裹在裤子里面,不让它们和这轻柔芬芳的空气接触。然而她的双腿现在就在裙子下面,她仿佛看到它们大口地吸着鲜美的空气。
“委屈你们了。”璟轻轻地对它们说,心里一阵酸涩,就要落下眼泪来。她希望自己可以再矜持一些,可是她已经忍不住了,她看着,就笑了出来。再也不愿意把眼睛移开,要一直把它记住。
璟买了这身衣服。优弥说,你不要换下来了,就穿着吧,你从前的衣服太难看了,这样的你多好看啊。
于是璟穿着新衣服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她觉得身子比从前站得要笔直,步子也很轻盈,走得细细碎碎的,像个十分文秀的小姑娘。优弥走在她的旁边,不时侧过眼睛来看她。她看着,就一遍又一遍情不自禁地说:
“你变了太多了,你现在真是好看哪。”
“璟,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她的诚恳令璟感动。璟轻轻地问优弥:
“我真的好看吗?”
“那还用说!好看死了。以后再也不要穿那些肥大的t恤。”
优弥携起璟的手,她们在大街上奔跑。璟的头发散开了,它们已经那么长了,漆黑,带着淡淡的花草的香,一根一根飞在风里面。裙角轻轻地擦着她的小腿,发出细微的亲昵的声音。这个秋天干爽洁净的风钻进了她的裙子里面,它详尽地抚摸着她,仿佛她是它失散多年的孩子。
优弥,璟想告诉她,那可真的是一种飞的感觉呢,前所未有。是的,我感到我飞起来了,像是在翻越云头,上下起伏着,却越来越高。优弥,我感到一切都将近了。我是说,那些美好的事,我感到它们了,它们也在漫过云层向我飘过来。我感到我就要触碰到它们了。
那天璟和优弥买了很多很多衣服。从小到大,她从未有过一天像那天一样,对衣服表现出如此大的兴趣。天知道她是多么喜欢那些明快的颜色,这种喜欢其实一直在,就像一种游弋在血液中的元素,终于被蒸腾了出来。她一直那么地喜欢色彩,喜欢视觉带给人的美感,可是她必须一直压抑自己,因为自己离美丽的距离确是太遥远了。遥远得不想再去想和追逐。
璟骤然间拥有了很多条裙子,粉红的,深紫的,豌豆绿的,玫瑰色的荷叶边的,束带子的,参差不齐的下摆的璟把它们洗了挂在阳台上,整整一排,像挨挨挤挤的彩色荷叶,或者像是节日里吹着小喇叭升上去的小旗帜。璟从未这样宠爱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