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换上了柔软的青蓝格子睡衣和棉拖鞋。他走到她的跟前,此时他已经看到了满地的玻璃,可是他全然没有动怒,只是轻声询问:
为什么没有去学校?
璟不回答。一言不发,非常沉默。其实内心仍旧犹豫不定,她是不是应该向他倾诉呢。她并不是希望获得他的同情,那同情亦不能治好她的病,或者改变她的丑陋。她只是在想,倘若她倾诉,他聆听,那么他可以在她这里停留的时间多些。这对于璟已是足够。她全部的期望,只是他可以多一会儿在这里,看着她,这样关怀的样子。璟已经在心中把陆逸寒塑造成一个完美男子的形象,这男子在她从前的生活中从未出现过,他是父亲,他是爱人,他是广袤的、丰盛的
陆逸寒看了看碎在地上的玻璃,又问:心情不好?还是身体不适?
璟摇摇头。
陆逸寒伸手把璟拉起来。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她再一次和他离得这样近,强烈地感到他身上的味道。这对于她来说,是多么大的恩宠。每次这样近的靠近,她总是想抓住他的手,让他长久地抱着她,听她诉说她的委屈,她的依恋。那一定会是一场十分漫长的诉说,多年来从未有人做她的聆听者,她成为一扇幽闭已久的门。而这个下午她的倾诉欲似乎格外强烈。她很多次想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可事实上却怯懦地连眼睛都不敢抬起。当她终于鼓起勇气,直视他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眼睛注视着她刚才坐过的地板,露出几丝诧异。璟慌忙回身去看——那地板上有一块鲜红的血迹。她吓坏了,慌忙把身后的白裙扯到前面来——白裙子上也沾满了鲜血,她打了个寒战,退后一步,远离陆逸寒。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下午的祈祷还未得到任何应验,身体却开始无端地流血了,这是作为她顶撞母亲在心中暗暗诅咒母亲的报应么?她在变得更糟吗?她要死掉了吗?
璟又羞又怕地看着陆逸寒,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陆逸寒走过来,蹲下身子,抱住璟,亦不管她身上的血沾满他那干净的格子睡衣。她扑在他的怀里,抽泣着:
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为什么我会流血?是因为我说了妈妈的坏话吗?我再也不说了
男人用手轻轻地拍着女孩的后背,温和地帮她解答困惑:
傻孩子,因为你长大了,所以流血。
长大就要流血吗?这代表着要死掉了吗?和我的奶奶,和我的爸爸一样吗?璟疑惑不解,脑中很快地掠过她最后看到的奶奶的那张脸。她脑子中立刻闪过的念头是,我死得并不凄凉孤单,有陆叔叔陪着我,我很温暖
不,这不代表死,只是代表你长大了。女孩子长大了就会流血。陆叔叔有点费力地解释道。
女孩看着男人的脸,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那我会一直流血,直到身上的血都流光吗?璟脑中闪过干瘪的躯体,不再有任何水分。
不会。傻孩子,过几天就会好了,一滴血都不流了。
嗯璟心中仍有疑团。
你不要担心,陆叔叔什么时候骗过你呢?陆逸寒笑着拍拍璟的头,心中却甚感无奈——好像再也没有比要对一个小女孩解释清楚这一切更麻烦的事。
陆叔叔,你会因为我流血讨厌我吗?璟仍旧不能放心,又问。
怎么会,傻孩子。陆叔叔喜欢小璟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讨厌小璟呢。
嗯?你刚才说的是璟故意佯装听不清,却是想要令他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一遍。
陆叔叔喜欢小璟,决不会讨厌小璟。陆逸寒耐心地重复一遍。
妈妈想把我送走,我可不可以不离开这里?璟卑怯地恳求陆逸寒,心怦怦乱跳,生怕他不答应。
我不让她把你送走。你会一直留在这里。陆逸寒宽和地微笑。
后来,陆逸寒让璟换上一条干净的裙子,然后带她出去吃了比萨饼。璟心中仍有恐惧,她仿佛听见血液从她身体中流失的声音,像一条受了诅咒的溪流。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哪怕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她也要用一只手牵着他的一只手。起先她略微有些担心他会撤离,然而他没有,他怎么会呢。他无时不用一种慈爱的目光看着她。她开始觉得,流血也不错,至少,他会这样关心她
吃过饭,他们又走在大街上。路经一家卖女性化妆洗涤用品的商店。他让她在门口等等,然后走了进去。她有些迷惘——他是要买东西送给妈妈吗?陆逸寒很快走出来,拿了一个白色方形塑料包装的东西,递到她的手里。她捏了一下,软的,像是一摞叠成小方块的手帕。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甚至略带着羞赧。他修整了一下表情,然后轻轻对璟说,你需要这个。你去洗手间,然后按照上面的图示说明,你就会使用了。
那是璟第一次使用它。璟照他说的,在狭窄的卫生间里研究会了如何使用它。这的确预示着她长大了。她的成长的确和别人不同,就像她的这一天,她初长成的这一天,和其他的姑娘们不同,没有妈妈在身边指导她如何去做,轻轻地抚慰她,令她不要害怕。
璟从洗手间出来。陆逸寒说,学会了?
嗯,很简单,就跟创可贴一个样。璟得意地说。
创可贴?陆逸寒怔了一下,被璟忽然冒出的这个怪异的比喻逗笑了。
嗯,那东西也是用来止血的嘛,就像个特大号的创可贴。璟解释得头头是道,陆逸寒不得不佩服璟丰富的想象力。璟总是个令他好奇的女孩,她那么小,又一直处于困境,然而却从不期盼有人来怜悯。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脑中生出无穷无尽的想象。因此她是那么与众不同,像未被开采的矿石,他发现了她不可估量的光芒。从此以后“大号创可贴”就成为他们之间的一个秘密。有时璟偶然提起自己身体不适,陆叔叔问她是否严重,要不要吃药,璟就会狡黠地笑笑:不用吃药,我只是需要用大号创可贴了。
那天,陆逸寒一直拉着璟的手,缓缓地散步回家。整个下午他们都在一起。初夏的天气正凉爽,衣服不会贴在身上,于是觉得身体特别轻盈,好像就要飞起来了。而好奇的小风,就在后面追着他们跑,如此便像被送上了云霄。脚下斑驳的梧桐树影仿佛成了起伏的云朵,璟就这样站立着深深入梦了。陆逸寒还在一间高级服饰店里给璟买了一顶宽沿的太阳帽,粉红色,纱制,戴上仿佛顶着一个华贵的梦。他喜欢买东西送给她,他说他一直很想要一个女儿,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而璟已不再因流血而恐慌,她从未想过能够得到这样丰盛的一份爱。这爱来得如此唐突,令她受宠若惊,又患得患失。因此,璟把流血视作她必须付出的代价,她因此反倒感到心安。
多少年之后,璟仍旧常常想起,初潮的日子,她是和陆叔叔在一起的。璟相信,这一天在她一生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而在这一天牵着她爬上少女的台阶,从此远离童年的人,亦不可代替。那一天,璟也终于明白,她身体里那个正在悄悄打开的坚硬的核包裹着的秘密是什么,它没有令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