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毛很久没有修过,如此凌乱。她疼惜地抚摸着自己浮肿的脸,它正在失去弹性和光泽,像个在不知不觉间泄气的球,它还在挣扎着动,可是再无往昔的活力。她伤心地大哭,不知道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要忍受丑陋和疼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分出生命中最好的一部分给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她感到她的精华都被这新生的婴孩带走了,而自己是新陈代谢中留下的旧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牌和维持生命、生活的底线。对于曼这样的女子来说,美丽是她的底线,尽管她同样具备了聪敏的优点,但是这些都仅仅是在拥有了美丽之后用来锦上添花的玩意儿。所以她自然会憎恨璟,纵然她们骨血相连,因这已经威胁了她生命里最要紧的东西。这些道理璟小时候不明白,她只是知道,自己的妈妈与别人的不同,从妈妈身上索取爱是徒劳无功的。璟长大之后,终于可以理解曼一些了。或者说,璟身上同样隐含着来自曼的不安分因子,所以等她长大了,便自然地理解了曼。
她理解她,可仍不肯原谅她。璟常常想到,原谅只适用于一些记忆力太过糟糕的人,对于她这样一个可以随时把每件记忆拿出来,攥住不放,直到攥出最后一滴水的人来说,原谅是个根本不存在的词。
璟当然记得,两岁的时候在大床上睡觉,曼丢开她出去跳舞,她从床上滚下来,头上肿起大包。璟当然记得,四岁生病,曼任凭她高烧,后来在她奶奶的督促下给她喂药,却把脚气水当作止咳糖浆灌进她嘴里,嘴上瞬间长满烧灼的大泡。璟当然记得,六岁的时候曼带着她去公共浴池洗澡,曼照例在前面昂首挺胸地走着,璟在后面大步甚至跑着追随。曼兀自走进浴池的那个大弹簧门随即向后甩开了门,忘记了璟就在身后,门重重地弹了回来,门上的铁把手恰好撞在璟的头上,她眼前金星直冒,险些昏倒,曼却大声吼她,你怎么不看路围观的妇女都说,幸亏璟个头还矮,如果再高些,那铁柄就会打在她的太阳穴上,大概就活不成了。璟当然记得,七岁的时候开始读小学,曼和她的爸爸两个人彼此推脱,谁也不肯去开家长会。后来老师上门家访,曼冷淡地跟老师说,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带着好多坏毛病,教也教不好。老师异常惊讶,曾把璟叫到办公室小心而关切地问,她是不是你的继母璟亦不会忘记,九岁那年,因太喜欢她那瓶装在银色玻璃小瓶里面的湖蓝色香水而悄悄洒了一滴在自己的手腕上,结果曼闻到了,狠命地打她,把她的手臂抽出了红色印痕。这便是也的母亲,没有给她做过一顿饭,没有给过她一句赞美和嘉许。她在她成长的整个过程里,都在忙于如何使自己重新变得美丽并且巩固她的美丽,都在执著于如何捕捉住男人的心并且衔住它不放白天她去跳健身操,跳舍宾,晚上则去跳舞,一旦有了一笔钱,就去做按摩和美容。她亦会穿着光艳地去和有身份的阔太太们打牌,然而她并不是很钟情于这个活动。因她总是需要人群给予她关注和艳羡的目光,而在那些锦衣华服、高傲自恃的女人面前,她永远处于低下的位置,这使她不能忍受。
然而曼的确是个坚忍的女子。她不懈地努力,带着骨子里面的直冲云霄的傲气和不甘心,在被孕育璟这件事情打败后,终于又站了起来,又成了美丽优雅的女子。璟十岁那年,曼在巷子口走过,周围的女子都会投来无比艳羡的目光。和璟一同回家的小学同学亦看到了她,她们惊叹于曼身上那件真丝无袖的大下摆圆裙,她还顶着一顶白色网眼的太阳帽,像一只珍稀的候鸟忽然在这一季决定拜访这片陆地,她昂首挺胸,甚至令孔雀亦感到羞赧。后来璟淡淡地告诉她们,那女人是自己的妈妈,那群女孩子谁都不肯相信。她们嘲笑她,说她想做有钱人家的女儿想疯了。
不能改变的事实就是,曼是璟的母亲,她生璟的时候为璟流过血,付出了一道一寸半的伤疤的代价。所以注定璟于她是相欠的。这种亏欠是自璟生下来就存在的,是强加给璟,因此璟必须处于被动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