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一直都在关注木头和生命的关系。上回小镇上来了个魔术师,他从一个木头盒子里变出一个女郎来,珍妮看得目不转睛。她跟着魔术师走了很远,不停地追
问这人是怎么造出来的。
“假的!只是把戏,不是跟你说了很多遍了么!”魔术师甩甩袖子,跳上他的马车,女郎正坐在马车里啃一只面包,马腾起蹄子,把珍妮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那么,你抓住我的鼻子吧。快,趁它还是很结实的”匹诺曹命令珍妮。
她迟疑了一下,因为这的确很古怪,但是她还是抓住了。冰冰凉的棍棒在她的手心里一点一点地暖和起来。
“厄,你怎么能找到我?”等到她站稳了,一切稍稍平息了,他就问道,这是他无法理解的。
“要找到一个罕见的长鼻子的人并不是很难。从前我没有来寻找,现在我知道我要是不找我以后就不定能见到了。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珍妮笑的时候皱纹像水波纹一样一圈一圈在他的眼前荡。
“唔,你早猜到我的鼻子会一直长下去的么?”他有点被戳痛了的感觉,立刻反问。
鼻子是长在脸上的,怎么可能不泄漏呢。事实证明,他是不能说谎的。一个小小的谎都不行不行的。他只要说一个小的谎,他的鼻子就会变长半寸。他甚至都能听见那木头生长的声音。
“这太可怕了!我爸爸简直是个巫师,他干什么要这样造一个我呢?”匹诺曹在珍妮面前大声抱怨。
“肯定是你妈妈骗了他,给跑掉了。所以你爸爸痛恨所有骗人的勾当。”珍妮很聪明地下了这个定论。
“是这样的吗?”
匹诺曹永远都不知道答案,但是目前的问题是他极其痛恨这小镇,他痛恨父亲甚至所有健康的孩子。他不能忍受所有背后的袭击,不能忍受所有讥讽和鄙夷。他甚至总是怀疑珍妮也会在背后幸灾乐祸地笑他。她总是笑笑的,谁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啊!
“我要离开这里,”匹诺曹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鼻子,发现它已经像一根小树苗一样成长起来,很结实,还有新生木头的青邦邦味道。他一遍一遍地抚摸它,忽然对自己的鼻子生出一股强烈的爱意“我不能允许我的鼻子遭受嘲笑!”
他离开镇子的时候是深更半夜。他确信唯一的朋友珍妮还在梦乡里。他有时候懒得理会她,她是个健康的过圣诞节的草莓色的孩子。
三寸长鼻子的匹诺曹自此离开了小镇,从此再无音信。
她顿了顿,说:“我知道你的鼻子会一直变长,因为我记得你告诉我的话,你说有时候说谎是为了得到某些新的尝试。我相信这种尝试总是存在在你的生命里。”她抬起头看看那根畸形的长鼻子。
“是啊,我喜欢新尝试。你不问问我这些年都作了什么。我每次说谎都很值得。我通过我说的谎得到了我想要的所有东西。为什么不呢,既然我们根本做不到不说,何不尽兴呢!”
可是她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眯着眼睛沉浸地说:“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说谎的样子。”
“我记得那天你爸爸叫你去给住在小镇中心的富贵人家送一只打好的木箱子。我是和你一起的。那户人家的房子非常大,玫瑰花墙很高很高,里面的光景一点都看不到。到大门口的时候,你对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出来。”
可是过了很久你才出来。你捂着脸。不让我看你的鼻子。
原来你是看见那富家小姐在吃巧克力。那时你还没有吃过巧克力。你看着那褐色的甜软的小玩意儿在那小姐的牙齿之间一瞬就融化掉了。你很想试试。你就讨好那小姐,说她有多么多么好看。你多么多么爱慕她。嗯,你当然可以但去说的,你的脸总也不会红起来。可是事实上她是个跛子,丑陋极了。你说了言不由衷的话。你拿到那块作为奖励的巧克力放进嘴里的时候,已经发现你的鼻子在变长了。你狼狈地逃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你的鼻子已经有一寸了。可是你却告诉我说,你觉得很值得,因为你吃到了巧克力。这是多么可贵的尝试啊。”
她说完就不再出声了。她确实看见有小股的水流进他的嘴里。她想,他是用多久学会了流泪呢。
良久,他忽然嘿嘿地笑了。
“你说得不对!那并不是我第一次说谎。我第一次说谎,是在你送给我毛衣外套的时候,你还记得吗,我对你说,我多么爱你啊。其实我只是一块木头,我又怎么懂得什么是爱呢!嘿嘿,你过来敲敲我啊,我是空心的呢,我根本没有心和肺的!”他指着心脏的位置,痛快地说着,还用不断手指敲打自己的身体。
她怔怔地看着他,听见他身体发出的咚咚咚咚的鼓一样的声音。可是忽然,她却连连摇头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如果那真的是你第一次说谎,那么你的鼻子为什么当时没有变长呢?”
他不耐烦地说:“总之,我没有喜欢过你,你快点走吧,不要自作多情。”他的话音刚落,她就听到吱吱的木头在拉伸的声音,她抬起头,发现他的鼻子又在长长了。她于是知道,他又在说谎了。
“你想否定你的感情,那是办不到的。”珍妮轻轻地说。
“可我想让你离开这儿。为什么要白送掉性命呢?”他忽然低低地哀伤地回应了她一句。
“能不要否定从前的感情吗?到最后时刻仍旧在说谎的人应该感到羞耻。”珍妮大声说,竟像个小女孩一样哭泣起来。他艰难地抬起手,碰了碰珍妮,耐心地她说,语气像是慈爱的父亲在哄他的小女儿:
“珍妮,倘使我当时不离开,在你的身边,做一个永远善良纯真的木头人,我同样会觉得不快乐。因为我看不到更大更远的世界。我不会遇见各种人,所以我也把会知道,你才是对我最好的。现在,虽然这一路的代价也可谓惨重,但是我终于知道,你是对我最好的。”他的话语温柔,她低头看去,发现大水已经漫过他的下颌,很快就要漫过他的鼻腔了。珍妮去抬他的头,然而因着那只硕大的鼻子,头颅的重量她的确无法负荷。她知道他就要被呛死了。她忙了半天毫不见起色,只有水,越来越猛烈地涌过来。
“皮诺曹,我现在终于懂得爱情的真谛是什么。是甘愿。人一旦甘愿地去爱一个人,就会万分投入地去为他做所有的事情,并且感到幸福,永远也不会后悔,你不觉得这样的情感很美好吗?而你早年的离开,使爱着你的人想要为你做什么都不能。现在终于可以了。我甘愿留在你身边,和你一道离开,这是我最后一个选择,包藏着我从少女时代到如今的情感。”她俯身亲吻皮诺曹的脸颊:“怎么样,你就答应吧。”
然而皮诺曹没有应声,水已经漾过了他的鼻腔,盖过了他的眼睛。
珍妮把脸贴在浸在水中的皮诺曹脸上,轻轻又甜蜜地说:
“那么你是答应咯,皮诺曹。嗯,好吧,现在就让我们好好睡吧。”
她躺在皮诺曹的身上,脸贴着他的胸膛,等待水渐渐漫过她,他的胸腔已经没有任何波动的声音了,只有水,大水一波一波漫过来的声音。
“晚安,皮诺曹,晚安,我亲爱的木头小人儿。”
那是相当安静恬美的结尾。可是不甘心的小孩子总是喜欢让他爸爸加上“皮诺曹的鼻子后来开出了花朵,是大片大片的红色爱情之花。”
“那是珍妮花,”小孩儿自做主张地说“珍妮花开在皮诺曹的身体里。所以,他们分不开啦。”他一边说,一边拿彩色水笔记录下那美好的一刻。他为自己安排得这个美满结局感到得意,就咯咯咯咯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