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迟带着宵行,在岛上的生活十分艰难。但她怎么也不肯接受钟潜的帮助。潋滟岛又是这样小,到处充斥着有关骆驼和淙淙的回忆。这些迫使春迟离开这里,重新寻找一个可以居住并将这孩子抚养长大的地方。
最终她决定将孩子带回中国。有关过去在中国的回忆她已经失去,但从贝壳中得来的记忆里充满了葬身大海的中国人的记忆。于是,中国成了一个遥远的梦。她很想回去看看。兴许在那里,养活这个孩子还容易一些。
她想到了淙淙。淙淙的母亲是中国人,但淙淙从未到过中国。她和淙淙曾经相约一起回中国。坐着巨型海船,沿着摇曳的海岸线一路向上,在冬天的时候抵达北风凛冽的海港。那里也许正下着鹅毛大雪,大家都停止劳作,封门闭户,准备年货,迎候新年和财神。在热带,她们不可能看到如此温馨的情景。那时她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要离开他们的家园,千里迢迢到荒蛮的南洋来。当然春迟也不解自己为什么要从中国到南洋来。
那时她们都还是姑娘,像果实一般站在树梢上眺望。海洋不过是块明媚的蓝色花田,没有什么是真正遥不可及的。她们觉得生命那么漫长,由无数黑暗的长夜组成,犹如一条幽仄的回廊,没有尽头。可是姑娘们错了。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轮太阳,每个白昼的光比起前日都要黯淡一些。淙淙的太阳烧得太烈,所以光热很早就耗尽了。
如今,不过是几年的光景,两个姑娘已经都做了母亲。经历了爱情和分离,结局果真惨烈:两只那么炽烈的火球靠近,非死即伤。伤者埋葬了死者,也埋葬了她们月圆花好的年华。
终于坐上回中国去的海船。这艘船,正是淙淙当年栖身卖唱的方舟。不是巧合,春迟早已决定要坐这艘船回中国去,为此她在潋滟岛的码头边上住了一个多月。船上的歌妓们曾与淙淙共事,有几个和她的交情很不错。淙淙受洗的时候,她们也都去观礼;后来目睹了她的死,她们都很难过。就是那次,春迟与她们认识了。春迟决定回中国后,就住到潋滟岛的码头上等她们来。她需要两个回中国的舱位,要知道,这可是最奢侈的画舫船,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坐的。歌妓们都很重情义,她们让春迟和孩子混在她们当中,起居都和她们在一起。就这样,春迟登上了这艘印度洋海面上最昂贵的船。
她们指给春迟看当年淙淙睡过的床铺。对于让淙淙的儿子再睡一下这张床,大家当然都没什么异议。旅途中的六十多个夜晚,春迟和宵行就睡在那张曾属于淙淙的床上。自降生以来,这是宵行靠他的母亲最近的时候。那么近,虽然后来又被许多人睡过,但是淙淙的气息那么浓郁,无法覆盖。宵行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他梦见轻飘飘的美妇,将他连根拔起,从春迟的身边带走。他醒过来,将头深深埋在春迟的怀里哭泣。
这哭泣也许是因为害怕与春迟分离,也许是因为自己对姻亲的弃绝。然而这似乎是必然的。他与母亲,太早便分离,断了根缘,再也无法亲近。
但宵行只有两个月大,呀呀的言语,自是无法被春迟领会。春迟只道他是因为在梦里遇见了母亲才会哭得这样伤心。她忽然觉得,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实在太慢待宵行了。所以再睡在这张床上,与淙淙面对的时候才会感到一阵阵不安。
坐在回中国的船上,时间仿佛被脚下的海水困住了。两年多来发生的事,点点滴滴,被浪花攒聚到一起,成为大海中央一块坚硬的暗礁。看不见,但冷不丁撞上,水花四溅。夜船上的盛宴从未消停,沐浴在焰火和歌舞中的人们,他们如此快活,忘乎所以,神情坦荡一如婴孩。难道他们都是没有记忆的吗?又或者,记忆太轻薄了,就像他们身上穿着的热带麻衫一样,不会令他们感到一点负荷?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的盲女正点燃一炷檀香,慢慢卸下负在身上的一片片记忆
算起来,真正与淙淙一起度过的时光只有几个月。可是春迟为何总有错觉,过去的两年都是与她携手走过的?
淙淙的确做到了将自己深深地嵌进春迟的生命里。那么,春迟不免想到,她是否也做到将自己深深嵌入骆驼的生命里呢?春迟一直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骆驼与淙淙之间的事。她向好的方面想,那只是淙淙的一场报复,大概只有短短几日,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感情。但这样的假设并不能令她多几分安心。生动如淙淙,很难不令人心动。
一炷香灭了,灰烬散落在春迟的手上。她又捻起另一根。
她努力想象淙淙与骆驼在一起的情形。她那么熟悉他们,却仍是不能想象二人相处的场面。他们会谈起她吗,在什么的情形下他们谈起了她呢?付之一笑,还是眉头紧锁她仿佛看到他们坐在跳跃的烛火前幽幽地说着她。谈罢,就慢慢靠近,卸去衣衫,开始交欢。这是无法遮掩的一幕,无数次跳出来,用以撩拨她荒废已久的欲望。她倚靠在船桅上,战栗不止。
她什么都没有了,他们为什么还是不罢休,非要挖空她干枯的身体,将最后一点欲望也攫出来。她转过身去,从身后的甲板上摸到睡着的男婴,将他一把抱在怀里。他醒过来,舒缓地打了一个呵欠。这罪孽的种竟然乐不可支,将小手搭在春迟的脸上,一下下拍打,口中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缺乏与她玩耍的热情。春迟猛然将手中烧得火红的半炷香戳在宵行袒露的胸脯上。用力过猛,香被折断,香灰徐徐飘散。嚣张的小家伙终于停下来,他呆呆地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在帮西班牙人干活之前,他从未见过这种虫子。白色的线头一般,寄生在仙人掌上。他们将虫子晒干,碾碎它们的身体,里面竟是一团耀眼的红色。他们管这种红色叫“波斯红”
这虫子是西班牙人的宝贝。据说是他们从一块新发现的陆地找到的,辗转带到南洋来。他们用它制造颜料——鲜艳的洋红色颜料——再卖到世界各地。
他们家原来是有一块橡胶地的,但是后来被西班牙人收走了。他的父亲和哥哥现在在当地的矿场工作,据说能挖出金子,但他们每天的任务只是搬运一些带棱角的石头。他不喜欢那些灰蒙蒙的石头,情愿和虫子呆在一起。
他的工作地点是宽敞的棚屋,虽然简陋,房顶却用棕榈叶塞得密匝匝的,不漏一点雨水。仙人掌在稍有一点水分的阴凉环境里,五个月可以养育一批成虫。他将那些虫子从仙人掌上取下来,放到强烈的日光下曝晒,等干透后再研磨成粉末。他将虫粉放入装着树叶和柠檬的开水中滚。放入虫粉的多少,决定了制出洋红颜料的深浅。也许是天生对颜色敏感,他制出的红色颜料颜色独特,又艳丽夺目。
他只是听说他制的红色颜料被用在西班牙教堂屋顶的壁画上,被用在法国贵族小姐的纱裙上,被用在英国绅士的帽缨上。西班牙人只是暂时拿这个小岛做贸易中转站,后来他们又把生意做到了更远的地方。他们将他也带走了,因为他制的红色太美。
生命中的许多时间,他都在往来于各地的大船上栽培仙人掌,养白色小虫。最难忘的经历是去中国的那一次。他觉得那里的人很亲切,也许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祖先的缘故。可惜的是,他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他和他们一起工作,教给他们如何做红色颜料,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离开多年后,学会的中国话他慢慢都忘记了,只记得几个字,是一个中国女子教给他的。她将他制的红色颜料轻轻涂在两颊上,又俯身看看仙人掌上那些孜孜不倦的小虫,为它们取名——胭脂虫。
平心而论,船上的生活十分安逸,春迟不用为了生计担心。那些歌妓因为顾念淙淙,对他们格外照顾。先前住在难民营里的时候,春迟十分矜傲,对于那些船上的歌妓始终看不惯。如今每日相处,反倒觉察到她们的诸多可爱之处。长久在浩渺的海洋上行来往去卖唱为生,生活的无常令她们珍惜又挥霍那些欢愉的时刻。她们性情率真,活得洒脱,她们从不将喜怒压抑和掩藏,整个人总是舒展的,像船头桅杆上鼓满海风的旗帜。
但春迟仍旧看不惯她们与男人相处的方式,打情骂俏抑或强颜欢笑,低卑而轻贱,甚至不辨对象,对所有男人都一样。她的情感经历决定了她注定不喜欢那些对爱情潦草的人,那些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的人。她总是想,淙淙后来去找骆驼,并与他干出那样的勾当,这大概与她在海上当歌女的生活经历有关。
钟潜悄悄地也上了这艘船,在暗处看护着春迟。歌女们看到老朋友又回到了船上,都很开心。夜晚的时候便拉他一起喝酒。仍旧是姑娘们自己酿的酒,入夜已深,坐在三两盏灯笼下面,连饮数杯,很快就有了几分醉意。
钟潜又斟满杯酒。月亮和几颗星星落在杯子里,像在酒中摇曳的曼陀罗花瓣。可这分明是不可能的,如今在船上,再也没有人会酿造曼陀罗花酒了。他想起当日与那个酿造曼陀罗花酒的人对饮的情形,他早该看出的,她那么美,分明是个假人儿,注定稍纵即逝,无法挽留。
钟潜喝醉后,浑身酥软地躺在甲板上,只在这一刻他才觉得人生有快意。而歌女们喝到七分醉就嘤嘤地哭起来,她们其实没有什么委屈,也不怎么惦念家人,这委屈单单是因为空虚而生的。钟潜很是怜悯她们,她们和自己一样,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不同的是,她们寄生在船上,而他寄生在春迟的身上。他忽然一阵绝望,甚至有些想留在船上,不跟春迟回中国去了。但这样的话,她们孤儿寡母如何以后该如何生活呢?
海船行至中国,泊在码头,钟潜别过船上的姐妹,悄悄尾随春迟,又上路了。
他们就这样回到中国,无亲无故。
他们暂时住在野郊山坡上,那里有一间荒废的草屋。但中国北方的天气可不像热带那样友好。凛冽的寒风总是将简陋的木头门吹开。后来夜晚时钟潜便在门边睡,用后背抵住摇摆的门以及门边的风口。
钟潜在镇上的客栈找到一份小工的工作。天没有亮就要出门,夜深才回来。白日里春迟就躲在草屋里潜心研究带回来的贝壳。偶尔在傍晚,她会独自下山去,到镇上的集市走一圈。集市的热闹让她有些恐惧,但这种人间烟火的气息对她来说始终是有诱惑的。它如此亲切,充满了童年的温熙。她不想离开这里,尽管她也无法融入这里。
日子因为平静而变得快起来。不知不觉,他们又像一家人了。
一日,春迟在傍晚时下山,将宵行一个人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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