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脚步,手里提着篮子。
他们再不怕别人看见,再不避耳目。而这时候,也不知怎么,再没有人认识他们,再没有耳目。人们熙熙攘攘,度着快乐的星期天,由着他们穿行过去,向北走去。
她越走越快。
他有点跟不上,不知不觉地丢了篮子,篮子里的菜撒了一地,没有人注意。
他们离人群远了,渐渐地到了城郊。他们开始走近了,并成一排。
“你跟我来,不后悔吧!”她噙着眼泪问他,那一颗眼泪像珍珠一样嵌在睫毛之间。
他微微笑着摇头。这时候,他就像一棵没根的枯草,自己已没了意志,随风而去。
“我们生不能同时,死同日。”她坚决地说,那眼珠晶莹地闪耀着。她消瘦了,不再丰满,露出了骨节,可却顿时有了灵气。
他们到了荒山底下,开始上山。她穿着一双也是白色的高跟鞋,高跟鞋上山就有了便利。他逐渐跟不上了,她便回过身,温柔地伸出手:“来。”她温柔地召唤他,他的魂魄早跟她去了。
他们到了曾经躺过的草丛那里,草依然是枯黄的,太阳照耀不到。她扶着他坐下,像抱婴儿似的抱着他。用脸颊抚摩着他的脸颊。温存了一会儿,便从白色的女式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小瓶,敲开封口,喂给他喝。他听话地喝下去,再不问喝的是什么。她丢了空瓶,鼓励地抚摩了一下他的脸颊。又取出一瓶,喂给他,一直喂了七瓶。然后自己开始喝了,她有些急切似的没了耐心,直接用牙齿咬开了封口,连同碎玻璃渣一起灌了下去,也喝了七瓶。她从包里又掏出一团绳子,是用各色毛线拧成的绳子。
“抱住我的脖子。”她温柔地在他耳边说。
他抱住了她的脖子,软软的胳膊,紧紧地围住她的颈项。他觉得好像是很早很早的幼年,抱住母亲的脖子似的。
她将他俩的身子缠了起来。她一道一道地缠着毛线绳子,温存地问道:“疼不疼?”
他无力地摇摇头。她便吻他。
绳子终于到了尽头,她用嘴帮着打了牢牢的死结,然后轻轻地说道:“乖,躺下吧。”
他们一起躺倒在又阴凉又软和的草地上。他开始迷茫起来,眼前出现了祖父那鹰隼一般的鼻子,雪亮的眼睛。那眼睛很得意地闪着,忽又温和起来,好像在叫他去,他便去了。却又好像随着大哥走在热闹的淮海路上,有奶油蛋糕的香味,很香地刺激鼻膜。江边码头的汽笛也响了,响彻云霄,间着大提琴的练习曲,进两步退一步似的回旋地上行,又回旋地下行。小杂树林里射进了阳光,光柱摇晃,变作了月光。月光很清凉地抚摩,是女儿小手的触摸。然后火光掩住了一切,火光越来越强,颜色越来越深,最终成了一片漆黑,生命在母体里的时候大约就是这样黑暗,他感觉到安全的庇护,微笑了。
她也开始迷茫了,眼前却尽是衣服的款式,赤橙青黄蓝绿紫,镶花边的小花袄,鸳鸯戏水的小绣鞋,宽腿裤子,粉红的弹力袜,掐紧腰身的银白西装,长裙飘曳,花团锦簇泪珠滚了下来,滚过耳畔那一颗毛茸茸的痣,珠子似的落地了。
七天七夜以后,有一群度假的学生,来此地游玩,上了山。
吵吵嚷嚷的,把一山的野鸟都惊飞了。
他们像扫荡似地搜索着荒落落的山,终也没找到个有趣的玩处。却在背阴处的一块平地上,拾到了好些晶晶莹莹的小瓶儿,随后,便在一片草丛里看见了四只交错在一起的脚,于是,便惊弓之鸟似的,大喊大叫地奔下了山。
大哥从很远的上海赶来,办理了兄弟的后事,望着那被白布裹成了一大坨的弟弟,心想着:如若当初不将他带出去读书,也许更好一些。他又想到自己带出来的两个弟弟都是早死,一个生病,是天意,没有办法,这一个,能说不是天意吗?他不知道,心里却总觉得有罪。
女人连哭都不会了,心里又是恨又是怨又是悔,如若不来此地,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可是来已来了,说这些又有何用。
这时候,女人却非常奇怪地不怎么恨她。虽然女人明知道,如不是她,他是下不了这样的狠心。她也知道,他下不了狠心决不因为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眷恋,而是没有勇气,她是太知道这个男人了。她也不恨他,这几年,这几十年,他够苦的了,心疼都来不及呢。
母亲近来耳聋得厉害,久久听不见江边码头的汽笛声了。这一日,汽笛却在耳边扰了一整日,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她像得到了什么暗示似的,从此后,对他再绝口不提,什么也不问,无须人们费心对付她了。
女孩儿妈倒不哭了。她想,女孩儿在一辈里,能找着自己的惟一的男人,不仅是照了面,还说了话,交代了心思,又一处儿去了,是福分也难说呢。
下一年,那山背阴处的草丛很绿,郁郁葱葱的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