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洪灯儿以为滕柯文的毒瘾又发作了,便搀了他鼓励坚持。滕柯文悲哀了说,这次怕是坚持不了了,刚才的电话是市纪委打来的,林中信已经到市委告状了。
这一消息更是出乎洪灯儿的意料。春节回家,林中信的母亲到她家谩骂时,说当初他们真是瞎了眼,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婊子,并说决不再认她这个儿媳,决不让她再踏进她家半步。林中信也放出了话,要和她离婚,但要她拿来十万块补偿费。她当时倒认为这是一个解脱的信号,表明林家是不想要她了,林中信也对她死了心。怎么会又去告状,而且敢告一个县委书记,而且要拼个鱼死网破。洪灯儿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而且还继续向坏的方向不断发展,想控制都无法控制。
滕柯文问,你是医生,有没有办法可以躲过检查,我是说有没有办法让他们化验检查不出来。
用什么办法化验检查她都不清楚,更别说用什么办法对抗检查了。
既然没有办法,那只能是彻底完蛋了。想到彻底完蛋,滕柯文又不甘心。他想知道事情究竟闹到了多大。如果事情闹得很大,市纪委肯定初步调查了,如果没有调查,那么市纪委就并没当真,只是例行公事让他去澄清一下。滕柯文给县纪委王书记打电话,问最近有没有事。王书记不知什么意思,先说没什么事,然后又汇报了几件工作。
这说明县里还没什么风声。滕柯文心里轻松了一点。
但想到回去接受检查,滕柯文又心里发慌六神无主。不回去接受检查不行,回去又用什么办法应对。滕柯文真切地感到这回是彻底完了。他想,也许这一切都是天意,看来老天要惩罚我了,那只能回去听天由命。
天黑时杨得玉来了。杨得玉的到来让滕柯文心里有了一点安慰。得知林中信已经告到了市里,杨得玉也深感震惊和不安。这回事情就决不是那么简单了。一个念头也死死缠住了杨得玉的心:滕柯文倒了,即使他不受牵连,当副县长的事也就没希望了。不行,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还得想办法一起渡过这一劫难。
看着滕柯文绝望的样子,杨得玉心里也没了信心。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能挽回局面,帮滕柯文逃过这一劫,那我杨得玉就是滕柯文的救命恩人。杨得玉低头想一阵,说,滕书记,其实事情也不是不可挽回。市纪委要检查化验,他们最多也是半信半疑,检查也是例行公事,也是给林中信一个答复,也是证明你的清白。现在的关键是化验检查,我们只能在化验结果上做文章。市纪委的人你也熟悉,如果他们答应在市里化验检查,我们就有办法让化验的人按我们的要求填写结果。只要结果没问题,谁也不敢再怀疑你有毒瘾。至于林中信,他见不到你,并不了解你最近的情况,以为你戒了毒,已经检查不出来了,这样他也就再不敢告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迟不如早,早不如快,滕柯文决定明天和杨得玉一起回去,先把纪委的化验检查应付过去,戒毒的事慢慢再说。
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天黑尽,三人才悄悄回到县里。
但滕柯文刚想早点休息,陈嫱打来了电话,问他现在在哪里。不知陈嫱是否看到了他,滕柯文不敢撒谎,只好说他在家里。陈嫱说,我过来看看你,顺便有件重要的事和你说说。
走时滕柯文和陈嫱交谈过一次,告诉她说他得了比较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得到省城疗养一阵。他还告诉她,这次去治疗,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只能告诉几个主要领导,以免大家知道了都去看望他。现在陈嫱说有重要的事急匆匆来,滕柯文估计这事和他有关。很可能是林中信也到县里告了状,也有可能是市里和陈嫱打了招呼。好在洪灯儿虽然不同意他再用杜冷丁,但给了他足够的强效止痛片,他有足够的精神见人,估计别人也不会看出他有什么问题。
陈嫱虽然装了一脸自然平常,但滕柯文还是看出她内心的谨慎和装出来的冷静。陈嫱问问滕柯文这次出去的治疗情况,然后说,怎么就突然得了神经衰弱,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和毒瘾联系起来看,神经衰弱当然很容易让人想到毒瘾。看来当初说神经衰弱并非聪明。滕柯文只能说基本好了。但陈嫱的脸色更加疑惑。陈嫱还是平静了说,昨天于书记给我打了电话,问我你干什么去了。我说你在省城,于书记问在省城干什么,我只好说你去看病。于书记又问是什么病,我说不大清楚。于书记立即批评我不关心你的身体。批评完,他又告诉我,说有人揭发你吸毒,要我调查了解一下,然后给他汇报结果。
陈嫱不再往下说,明显是看他怎么回答。滕柯文清楚,如果说来时陈嫱是不敢相信要问个究竟,那么她现在是半信半疑甚至有点害怕了。滕柯文虽然不断地解释否定,但连他都觉得慌乱心虚。细看陈嫱,可以看出她在竭力压制复杂的内心,努力平静自己的表情。见他不再解释,陈嫱说,你没事就好,纪委王书记今天来找我,说市纪委来电话说要派人来调查,他问我怎么办,我觉得不会有这样的事,所以我先来看看你。
要派人来调查,看来事情是包不住了。滕柯文惊慌失措地连问一些细节,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态。滕柯文只好努力使自己平静,表态说欢迎市纪委来调查。
陈嫱走后,滕柯文再也控制不住发自内心的恐慌。如果来调查,随便查查就会查个一清二楚。那时,别说失去现在的一切,就连做个正常人,也不再可能。他清楚,那时,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吸毒者,大流氓,腐败分子,人民的敌人,党的败类,反面的典型。
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活头!看来,人生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真希望突然来场地震,突然来场灾难,将他甚至这个地球都悄无声息地毁掉。
死很容易,但死后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才是滕柯文最恐惧的。想想自己走过的路,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向上。至于理想,又是那样宏伟,那样远大。特别是当了县领导,他想过要做焦裕禄,想过要做大事业,想过至少要为西府人民留下点什么。想不到一念之差,竟然落到如此地步。
一生的清白,决不能毁于一旦。他想到了车祸。如果被车碰死,那就是因公殉职。人死了,事情也就了了,当然也没必要再查再化验。那时,虽然不能被追认为好干部,至少一生仍然是清白的。
他要为最后的清白而努力。
痛苦地想到天亮,他不但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连每一个细节,他都想好了。
吃足止痛片,滕柯文决定回家去看看。他的父母都已去世,他只能最后看看妻儿,最后看看那个家。
儿子浩浩转学到县里后,妻子又感到一个人寂寞,外公外婆也要求再把浩浩转回来。开学时,浩浩已经转回了市里。
一早出发赶回家,但妻子儿子都不在家。
正是中午吃饭时间,这也是他特意选择的时间。滕柯文估计妻子和儿子都在她弟弟家。打电话,果然在。也好,滕柯文决定到那里,也最后看看妻弟一家。
滕柯文的到来虽然让一家人都感到意外,但大家都绷了脸并没露出高兴。他知道为什么。春节他匆匆离去,至今才回来,这哪里还像个有家的男人。滕柯文的心如同刀割:亲人们哪里会想到他会遭到如此的陷害,受到如此的痛苦。可这些,亲人们又如何能够了解,他又如何能够解释!但强烈的亲情使他难以自持,他刚想向亲人们诉说一点委屈,却禁不住一下哭出声来。
一家人都感到莫名其妙,然后惊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为了死后的清白,为了不败坏领导干部的名声,当然不能告诉他们。滕柯文努力半天控制住自己的悲伤,然后说,我觉得我对不起你们,因为县里出了急事,过年也没和你们好好团聚团聚,让你们生了许多气吃了许多苦。现在,我又不得不马上回去,回去处理那摊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事。
这也用不着如此痛哭。虽然大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很感动。特别是妻子,也已泣不成声,跑到里屋趴在床上去哭。
滕柯文强烈地想跟进里屋,抚摸一下妻子,安慰一下她那颗多次受伤的心,哪怕是给她擦擦眼泪也好。但不能。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也怕大家疑心。但家庭的温暖更让滕柯文心如刀割,放弃去死的念头更强烈地冲击着他的心。但他知道没有退路。如果不死,他怎么去活。他决定尽快离开,以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回到县里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滕柯文给青河沟乡打电话,问水库移民的工作做通了没有。乡党委书记马占礼说还没做通,然后就开始诉苦。滕柯文说,我现在就去你们乡,去了咱们再说。
到青河沟乡有一段路是简易土路,坑坑洼洼起伏不平,只有大车和底盘高的吉普车才能通行。宣传部有辆破吉普,滕柯文将破吉普车调来,坐了破吉普往青河沟赶。
按计划,水库今年秋季要蓄水,虽然资金没到位,但省水利厅领导已经指示继续施工,待计划部门下达计划后,视情况再拨一部分资金。这样移民就成了紧迫的问题。县里计划将村民分散迁移到水库修成后能灌溉的几个乡,但村民们不答应,要求县里按最初的设想,在城郊建一个现代化的养殖场。县里没有财力,办养殖场当然不可能,事情就这么僵着。但村民们要耕种,心里又没底,怕种下去了收获不到,前些天便开始到乡里闹。
到了乡里,乡领导都在等了迎接。但会开到天黑,也没找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其实乡里也只能让县里想办法。滕柯文看眼表,说,时间不早了,情况我已经清楚了,我回去后开个县委常委会,看能不能找出个解决的办法。
县领导下乡,一般不在乡里吃饭,但此时早过了吃饭时间,当然不能让领导饿肚子回去。滕柯文答应吃饭后,乡长急忙让人去准备晚饭。
好在乡党委书记已经做了准备,已经派人买回了一只活羊,拴在那里等候着。但肉熟还得一个多小时。乡长提出先喝酒。滕柯文说,也好,今天一大堆问题一个也解决不了,心里烦,咱们就喝酒。把乡干部们都叫来,咱们一起喝。
喝酒,当然得先敬县领导。二十多个乡干部都给滕柯文敬酒,当然不能不喝哪一个的。滕柯文对司机说,敬的酒你得替我喝一半,今晚咱们就住在这里,喝醉了也没关系,明天什么时候你清醒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车是宣传部的破车,司机也是宣传部的司机。小伙子第一次给县委书记开车,很紧张,也很拘束,一路上连话都不敢说。现在让替喝酒,当然是一个表现的机会。便将敬酒的大半都喝了。还没到一轮敬完,小伙子已经醉得坐不起来。
滕柯文突然想到手机没开。急忙掏出打开,有几个未接电话。选县纪委王书记的号码拨过去,王书记说,滕书记,市纪委的人来了,你的电话打不通,你要不要来接待一下他们。
滕柯文说他在青河沟乡,他马上赶回去。
司机醉了,滕柯文要自己驾车回去。乡长书记都坚持让乡里的司机送他回去。滕柯文说,不用,你们不知道,我的驾车技术绝对不比专业司机差,我也经常想自己驾车跑跑,今天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滕柯文驾车上了路,心里就止不住一阵恐惧,浑身不停地发抖。看来,一切都按他的预谋顺利地发展。爬上这道坡,就是老鹰岭。老鹰岭突兀耸立,下面是万丈深渊,路贴了绝壁盘旋向前,将方向盘稍往偏打,掉下去便会粉身碎骨。那时,他的肉体,他的精神,他的理想,一切的一切,都将会结束。想到马上就要死,他又有点不甘。人死不能复生,死了,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是不是再想想?将车停下,将车门打开。四周是无边的黑暗,黑暗让他分不清东西。一股山风扑面吹来,他不禁打一个寒颤。他知道他可以不死,但想想将要面对的调查,将要面对的处分,将要面对的唾骂,将要面对的冷眼。他彻底胆寒了,彻底绝望了。他想,与其这样活着,与其活着痛苦,倒不如一了百了。
下了最后的决心,滕柯文咬紧牙关,紧踩油门,车呼的一声,向老鹰岭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