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告诉我?我说。就是不能告诉您,他们说。为什么?为什么?没人回答我的问题,最后还是丹巴尼玛说,您是生人,和我们不一样,丹巴尼玛就差说我是汉族人了。死人怕见生人?我没听说过,以后再有这种事你们一定要叫上我。叫上您您也看不见,格吉说。为什么?!我问,没有回答,可能也回答不了,在她们看来我就是不一样。要是我死了还能回家吗?还能在课堂上嘱咐你们什么事吗?她们“哇!”地叫起来,完全没想我会这么说。
大边巴又上学来了,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手上多了一只手镯。她们举着大边巴的腕子让我看,大边巴不住点头,证实她们所说一点儿不假。这是证明,从信任角度我绝不认为这是伪证,我甚至从所有天真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黑衣的女人。我见过那女人,做家访时,现在她就在她们的眼睛里闪动。
什么是真实地发生?真实的边界在哪儿?我们相信一张桌子存在,是因为它不仅可视还可触摸,在二维空间内我们证明它存在的手段可以很多,甚至可以多到无限,但我们是否从心灵的角度证实过桌子的存在?我们从来也不使用过这种看似可笑的方法,因为我们生活的空间是有限的,而高原人的心灵空间是无限的。他们或他们的语言从不完全相信死亡这件事,生命对他们而言是一条河的两岸,其间有舟楫相送,可以过来过去,生死并无绝对明确的界限中。视觉并不完全由视网膜决定,它还由心灵决定,而心灵又是由语言决定的。他们不仅相信灵魂而且还能看到灵魂,看到灵魂像生活中人一样走来走去。我的学生给我举例说,就如人要穿衣裳,灵魂也有衣裳,人体就是灵魂的外衣;灵魂也并不总在身体中,就如同晚上人要脱衣睡觉,灵魂有时也会离体而去。后来,一个学生家长给我举了做梦的例子,人人都会做梦,梦就是人的另一种形式,一种灵魂的形式,梦是灵魂对身体的暂时游离,那位有学问的家长说,假如这身体不堪使用,那就像穿破的衣服一样,灵魂也会将身体丢弃。如果身体突然不堪使用,比如得了暴病,灵魂就会变成游魂,要四处游荡一段时间。如果有什么事未了,灵魂还会返回家中,将事办妥,与家人告别。因此人们常常被告诫在旷野,山谷,废墟或无人居住的建筑物中切不可大声喧哗,那里通常是游魂的栖息地。游魂最怕惊吓,一旦被惊吓,就会变成水中的饿鬼,就再也无法上岸,那才是真正的死亡。
这是一种解释,也是一种语言,是雪域高原人世世代代生活的语言。事实上除了这种特殊的语言,他们与我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一样生活,开玩笑,饮酒,热爱生命,为前程打算,痛苦,悲伤,祈望未来,只是他们认为没有死亡。他们多了一维空间,而我认为那是不存在的空间。但手镯是怎么回事呢?它可不是语言或意识,它可是实实在在一个物理空间,它怎样落在了大边巴的手上?
那件事过去了,一切如常,没有什么不同。手镯戴在大边巴腕上,永远不会丢失,而且还会传下去。我教育她们,传授知识,也常被她们取笑。没有绝对谁改变谁,只是一种双向的给予、多种的心灵方式。
是的,多种的心灵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