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刮了一场飓风,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残余。
但是昨夜并没刮风,而且一望而知根本不是风的问题。这是一场人为的暴力,具有美育和警示双重作用的菜园好像变本加厉地被夷为平地,木条横七竖八,塑料薄膜被撕得稀巴烂,青菜连根拔起,酒瓶碎片四处散落,几乎可以闻到地上残存的酒气。显然不是一两个人干的。是多人的暴力。甚至暴力的狂欢。
有些暴力根本无法思考。
这种暴力就是。
他们敢这么做说明他们足够强大,而菜园足够藐小。
惊愕。因为太惊愕了,反而无能为力。
脑子一片空白。换句话说,没有什么比超出想象的暴力对王摩诘这种喜欢思考也善于思考的人更具有一种嘲讽的效果了,以致王摩诘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连一点愤怒都没有,只有震撼,只有难以置信,只有瞠目结舌。
他根本无法思考他的对象,因此只能退而思考自己。他想:他的锁是否装得太大了?太惹眼了?他这样做是否太过分了?如果装一把小一点的锁是否比较理性?那样既表明了抗议又不招至暴力?王摩诘认真地反思自己,不再考虑暴力的施予者,正如后来人们经常反思多年前那场大规模的铁血暴力一样,反思自己的过错是唯一被允许的选择,也是唯一的解脱,甚至是唯一的快感。(当暴力无法思考、甚至也不允许思考的时候,人们只能退而反思自己的过错。)
很多教师围观,不断有人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早晨,僻静的校园差不多算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人们唏嘘叹息,发出谴责,不知道王摩诘得罪了谁。是呀,像王摩诘这样与世无争的人会得罪谁呢?人们无法理解,只能断定有人喝醉了酒。校长次仁旺堆知道了这件事,亲自勘察了小小的废墟,像许多人一样,次仁旺堆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静悄悄的维格的房门。旺堆校长耸耸肩,摇摇头,征询王摩诘要不要报警。校长是善意的,但征询的口气显然并不坚定。王摩诘木然地摇摇,认为不必了,这是学校内部的事,这小点事不值得一报。旺堆校长很高兴王摩诘能这样说,于是提出由校方出一部分资补偿损失,王摩诘谢绝了。当天,放学后的全体教师会上旺堆校长专门谈及此事,并谦逊地做了自我检讨。旺堆校长批评自己治校无方,安全保卫做得不好,当场指示教务处加强学校安保工作,强调了门卫的出入登记制度。校长特别表扬了王摩诘顾全大局珍惜学校的声誉,肯定了王摩诘志愿者的工作成绩。校长说的都是实话,因为事实的确如此。以往旺堆校长表扬王摩诘时总要提到维格,或者表扬维格的总要提到王摩诘,这一次也不例外,依然提及了维格,不过显然有些勉强。维格也参加了会,校长谈这件事时很多人都不由得看维格,后来维格起身走了。维格走的时候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踩得地面咔咔作响,等于承认这事就是她干的。
几天过去了,也许王摩诘该清理一下废墟了,或是由别人清理一下,但是都没有。菜园的残骸就那样一动不动,曝露在强阳光下。有一天,课间,王摩诘的学生们想帮王摩诘清理一下菜园,被王摩诘制止了。
王摩诘一直都说不上特别的痛苦,因为这事让他感到一种熟悉的麻木,一种熟悉的无助,一种不可思议的历史性的暴力所造成的无法思考的空白。常常,只要没课的时候,王摩诘便独自一动不动坐在刺眼的阳光下出神但并不是发呆他看上去仿佛在积蓄着来自太阳的能量。他的灰格子围巾吊在颈上一动不动,看上去与寒冷无关,也与装饰无关,事实上有点不伦不类,如果他不遭到侵犯这条围巾还是很有些味道的。是的,据说非暴力倡导者甘地就是一个常常在太阳曝晒下汲取能量的人,不然甘地为何总是喜欢裸着上半身呢?不过,王摩诘想,他现在在汲取什么呢?或者他又能汲取什么?他不能也裸露上身吧?这对他恐怕毫无用处。他抚着布满褶皱的灰格围巾,凝视前方。
他认真地想圣雄甘地,他的灰格围巾一如圣雄甘的裸臂有种固执的味道,他想甘地面对暴力虽不以暴易暴但并非无所作为甘地总是让对手在施暴中感到愧疚乃至茫然事实上甘地从没停止过抵抗,从没有过无奈,甘地的苦行、静坐和非暴力思想最终使暴力施予者感到惭愧,进而放弃了暴力。甘地之如此伟大,正在于他超越了恐惧与仇恨。不过,话说回来,王摩诘不得不痛苦地想:这可能也分时间、地点,文化背景,比如在面对纳粹,面对奥斯维辛,面对隆隆而来的城市大道上的坦克,恐怕就是汲取太阳能量的甘地也一筹莫展。是的,一筹莫展,许多年了,一直都一筹莫展。
那就只有静坐。枯坐。无声。是的,暴力发生的核心之处,语言总是失去它应有的声音。阿农阿佩菲尔德在1945年1月已被解放了的无限寂静的奥斯维辛写道:仅存的活着的少数人把死亡描述为寂静,那些解放了的人依然在森林和修道院隐匿起来,甚至将解放同样描述为冷漠无声的状态;没有人是快乐的,幸存者惊异地伫立栅栏边,人的语言连同它所有细微的差异处,这时全都变成了沉默的休止符。
王摩诘枯坐在阳光下不是非想这些事不可,但他除了“想”一无所能。当然,有时他这样坐着也是等维格,等维格下课回宿舍时会远远看见他和废墟,他要看维格怎样面对他,但是他见到维格的时候不多。本来上午的课间赶上维格回宿舍的时候不多,而下午维格通常又没有课。这阵子维格作为平时的一朵流云(她有时穿白色皮草风衣),一道移动的风景,好像一下消失了。这说明维格也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无所谓。至少她感到不适。这让王摩诘多少感到一点安慰。现在王摩诘能做的除了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像二战呀,奥斯维辛呀,写诗是可耻的呀,广场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悉心地观察维格。王摩诘试图发现施暴者的一点点虚弱,而后再思考这种虚弱。
王摩诘注意到过去维格的房间晚上总是灯火通明,音乐不断,现在却总是黑着灯显然不愿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显然住到拉萨去了。有时很晚很晚了,王摩诘到操场边上的公厕如厕回来,看见维格的房间忽然亮起了灯。出门如厕时王摩诘还没看到,回来就看到了,显然维格刚刚从拉萨回来。不过,这么晚了王摩诘无法判断维格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有男士送她回来,王摩诘路过维格房间时顺便听了一下,一点也听不见房间有什么动静。王摩诘以为维格很快就会睡了,结果临睡前再去厕所时,发现维格的屋里竟然仍亮着灯!王摩诘多少有一点预感维格屋里亮着灯,结果竟然是真的!王摩诘地窗前侧耳细听,还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他想维格肯定是一个人回来的,不然两人是不会这么静的。他想从窗缝看到维格,但是窗帘挂得非常严密,没有任何偷窥的可能。他不知道维格在干什么,他想也许她在看书,也许她亮着灯就睡着了。或者也许就是发呆?像阳光下的他一样?这样想着王摩诘不禁抬头看了看夜空,猎户星座、大熊宝座、织女星、摩羯星都在天空清晰地排列,整个天空如同最古老的几何图形。这时正是康德的天空头顶上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如果说人类还有法则,这便是人类的基本法则。王摩诘想,不知维格能否在房间看得到星空,即使看不到外面的星空,维格也不可能逃脱得了内心的星空。特别是他的菜园的废墟一直还没清理,它每天就摆在她的房前。他想,假如他清理了废墟维格也许感觉会好点?或者可能会好得多。现在他的废墟事实上就像一个装置艺术,一件道德作品,维格每天都会看到。那么废墟该由谁清理呢?
想想吧。好吧,那就展示吧。
他守株待兔。见到维格并不容易。为了能够等到课间的维格,王摩诘专门到英语备课室了解到了维格的课时安排。
王摩诘决定不再守株待兔,采取主动。
这天上午王摩诘调了自己的课,专门坐在门前等待维格下课回来。铃声一响,果然,不一会儿维格便远远地快步地从操场那头走过来。王摩诘以“思想者”的姿态迎候维格,维格当然看到了他,那一刻下意识地停了一下。当然她不可能真的停下来。她继续走过来,为了掩饰什么她边走边假装打开了手包,从里面拿出了什么东西,一边走一边看。但是没过多会儿又突然把东西塞回包里,大步向前,好像后悔自己刚刚做的掩饰。维格高视阔步,昂首挺胸,虽然不看王摩诘,但直视的前方中仍无可回避地含着“思想者”般的王摩诘。可能因为又想无畏又想回避,快到门前时突然绊了一下,差点就摔在台阶上。事实上她的手已着地,头发一下散到脸上。本来是很可笑的,因为就好像维格的踉跄是王摩诘操纵的一样。但王摩诘没有笑。王摩诘必须毫无反应,必须无动于衷,否则他们之间的张力将会消失,那样维格可能解脱了。
他不能让她解脱,他就是要等待她,让她面对他。
除了思考,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如果王摩诘适可而止,如果王摩诘适时地(在维格最不安的时候,譬如摔倒之后)收手,把展品一样的菜园废墟清理掉,也许维格一直会心存愧疚,也许康德的“星空”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也许维格也就不至于后来报复发性地招来她的朋友举办了一次盛况空前的party。而且,事实上,时间也并不总是站在真理或王摩诘这一边。随着菜园被毁已不再是新闻,人们慢慢的不再关注这件事。此外,致关重要的是,废墟本身也慢慢显出了陈旧,过时,遗忘的本性,实际上变成了一堆毫无正义感到的不伦不类的垃圾。那些被风掀动的塑料膜、菜叶、木条、碎酒瓶每天都在增加着陈旧、荒凉与遗忘。
那个周末,沉寂了许多天的校园突然喧哗起来,发烧级的音乐震撼了整个校园。是久违的交响乐,而且听得出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二战时斯大林在红场阅兵的音乐。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简直太夸张了。维格身着红色皮草风衣,头戴黑色贝雷帽儿,长发从帽檐垂下,不断被有意识地晃动,总之,被“星空”压抑得太久的维格那天精神焕发,神采飞扬,完全恢复了过去的样子。这时候王摩诘尽管仍坐在门口,尽管仍在废墟旁,尽管仍摆着罗丹的“思想者”样子,但因为其事实上是坐在垃圾旁,他更像是一个拾荒者。肖斯塔科维奇震耳欲聋,声音之大几乎将他变成垃圾的一部分。
对于某些所谓“坚守“的人,时间往往就是这样残酷。
时间的本质就是寂寞,遗忘,而不是想入非非。
王摩诘知道,随着肖斯塔科维奇和接下来的迪斯科,一切都过去了,时间翻开了新的一页。也就在这天王摩诘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扫把、铁锨,手推车,开始了在太阳底下,在肖斯塔科维奇音乐的轰响中,一锨一锨清理垃圾或真理。
从接近中午开始,直到下午和傍晚,在王摩诘默默无闻的工作下,垃圾被清理了,废墟呈现出了土地的原貌,变得干干净净。有些残存的菜苗事实上一直还在生长,孤立地看甚至长得很不错,但王摩诘还是把它们铲除了,整个土地深翻了一遍。
王摩诘忘记了维格。忘记了音乐。围巾在他颈上飘荡,像一种歌唱。浇过水的土地泛出特有的气味,王摩诘感到某种本质的不变的存在。星期天,王摩诘再次到了西郊百货商店,重新购置了木料,薄膜,乳胶,铁钉。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换了更好的木料,没用原来粗糙的原木条,改用了室内装修的深色踢脚线,因而花了更多的钱。
此后的许多天,只要有时间王摩诘每天就会在太阳底下叮叮当当地干上一会。不用任何人帮忙,连学生也不用,只自己干,慢慢地干,工期比上次拖得更长。有时王摩诘无意间看到维格从操场上回来,便主动的侧过身去,背对走过来的维格。尽管如此,王摩诘还是能感到背后的某种目光。有一次,王摩诘甚至听到靴子停在了他的背后,靴子像要跟他说什么,但是他一动不动,靴子站了一会儿,又走开了。
慢工出细活,直到三个星期后菜园差不多才算完工。这次菜园更别致了,这次王摩诘专门为菜园设计了一个月亮门,没再装锁。更不同的是,这次月亮门还装饰了经幡、哈达和一小块绘有释迦牟尼佛像的唐卡。每天,菜园经幡招展,哈达飘扬,唐卡灿烂,它们或许可以代替锁的功能,王摩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