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流眼泪,也曾悲伤,但他的残忍和卑鄙一直掩盖在激情和眼泪之下。她认为,他的眼泪是为他自己处境流的,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圣经言,恶人必因自己的恶跌倒。她期望如此。
谢不周仍在划写。背影异样憔悴。
“美德可能会变成愚蠢,愚蠢很容易变为美德,愚蠢到神圣的程度。”旨邑为他心疼,自言自语以期引起他的注意,希望他能继续谈点什么。
他头也不抬(似乎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然后,他问她明天几点去烧香,得到答复后,起身走了。
他走后,她看见他划的东西,竟是给她的一首诗:
我们都有颠沛流离之苦
头朝上,脚朝下,来回扯
我们都擅长
在冬天生火
在夏天继续生火
孤独的时候剪指甲
你瞧,这里有一朵兰花
长到璀璨时,她就成了罂粟
长到失语时,她就意味着
这个世界的确需要一副毒药
人吃饱了,厌恶蜂房的蜜;人饥饿了,一切苦物都觉得甘甜;随剧痛而来的任何疼痛,都无足轻重。旨邑当时与秦半两擦肩而过只是遗憾,现在无奈放弃他,也不觉得疼,她的痛苦完全在于孩子。谢不周走后,她开始哭。整个晚上眼泪汹涌不断。
谢不周说他舍不得这双孩子,为他这句话,她将对他终生感恩。谢不周完全抛开水荆秋,把孩子看成他的责任,如此荒谬而又顶天立地。她不能和他结婚,不想伤害另一个女人。她凭什么拖累谢不周,凭什么接受他付出一生的慷慨帮助?她想了一整夜,哭了一整夜,只剩对孩子的不舍与愧疚。
早晨,她的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谢不周陪她去烧香。从外面看见那香火缭绕的景象,她忍不住悲伤。那飘散的愿望,那升腾的祈求,那芸芸众生的苦难,是否有神灵掌控?她一见菩萨尊容,立刻热泪盈眶,满腹冤屈,长跪不起。
谢不周退到一旁。最近凶为旨邑的事,头痛频繁,服药不像以前,收效甚微。他每夜起来去客厅吸烟,天刚亮便起床爬山。山顶上八面来风。
从庙里出来,旨邑拉着谢不周的胳膊,举步艰难,仿佛上断头台之前的怯懦与恐惧。她问,她会不会得到宽恕,活着还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他抽出那条胳膊围住她,说他第一次在菩萨面前许了愿,有关她的未来。他们在台阶上坐下来。枯叶落上她的头发。他拈到手里,搓得粉碎。
“菩萨会原谅我吗?你相信生死轮回吗?”旨邑眼到之处,皆是伏地膜拜的躯体。真假难辨的和尚在兜售平安符。
“你没有错,也没有恶。”谢不周拍拍她的背。剧烈的头痛使他头昏眼花。
“头痛了?明天一定做检查。”她发现他的克制。
“没事,遗传。我母亲也常犯头痛病。你没事了,我的头就不痛了。”他对自己很潦草。
三颗白色的圆形药丸,是的,白色,不是其他任何颜色;圆的,不是方形,也非椭圆,更不是棱彤。比平时常见的药丸要大,药片上刻着三个英文字母。她读了一遍,不明白它们代表的意义。她不想去弄清楚这些东西,她只是借此分散注意力,让自己不那么紧张。医生要她在饭前空腹喝下它们,如流血过多,腹痛难忍以及其他意外情况时,马上来医院。如果正常,三天后来医院服下另三颗药丸,孩子就会掉下来。也就是说,头三颗药丸,是用来杀死胎儿的。
水已备好。玻璃杯盛着大半杯开水。如果跳进去能淹死就好。医生劝她手术终止妊娠。她不能忍受在手术台上,叉开双腿的恐怖,她无法把这血腥的场面与做那事分开。正如她做那事的时候,总会想起手术。任何时候她都会想到要避孕(可卑鄙的水荆秋却怀疑她有意要受孕,怀疑她向他勒索,怀疑她用毁灭一生的代价来加害于他)。她临时改变人流方式,选择吃药。像服毒自杀。她听到医生对于一双孩子的惋惜。她们当然明白一个女人落到这步田地的原因。她们见识过千千万万。她们早就熟练轻松,如从一堆种子挑选出坏掉的扔到垃圾桶一样。
药片在旨邑发抖的手心。洁白无瑕。它们不是清心丸,不是止咳药,也不是感冒通,它们是杀手,全副武装,就地待命。它们将潜过曲折的通道,直抵目的地,在几小时内杀死全部的目标。那一双孩子,尚不知大难临头。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他们在梦中。躺在他们信赖的子宫里。
她慢慢抬起手心,满面泪水无声无息。她缓慢地、诀别似的看着他,他以为她犹豫了,要放弃吃药了,内心欣喜若狂,正欲给予鼓励,她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药丸往嘴里一灌。他反应慢了,只拦住一条手臂及那空了的手心。她已经咽下去了。惊恐地望着他。他绝望地扭转头,一拳击在墙上。
与此同时,阴霾的天空忽然一道闪电,雷声大作,风凶猛地撕扯阳台的花草。房间灌满了风。茶几上的书页被快速地翻阅。悬挂的东西摇晃。活动的物体滚动。门嘭地一声,被粗暴地关上。她退到墙角,仿佛被风吹过去的。惊恐。颤栗。她左手停在小腹,慢慢地摸索,似乎要寻找孩子。忽然,她双手抱住小腹,朝他喊道:“不周,快救我,救我的孩子!我不想失去我的孩子!天啊,我都在干什么,我都干了些什么!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啊!”她几乎是跌向他。他二话不说,抱起她就冲出门去。
一道闪电,一声炸雷,暴雨訇然倾泻。乌云漫天翻卷。
然而,才进电梯,隐约的腹痛感便来了。孩子在疼。在挣扎。在呼救。无可挽回的悔。从谢不周无力的双臂中分离出来,她面向墙壁,不断用头部撞击过去。
他们默默地回到她的房间。庄严肃穆。电闪雷鸣。
她的心已是一个巨大的祭坛。他是唯一的吊唁者。
持续但不剧烈的腹痛。她不断地想:孩子正在死去。这个缓慢的过程,好比凌迟酷刑,千刀万剐她心头的肉。没有什么比这种见死不能相救更痛苦、更绝望。后悔之刀,将每一处伤口凿向纵深;悔恨是盐,遍撒她心头的每一处伤口。
加剧的疼痛使她额头冒汗,面色苍白。恶心。呕吐。痉挛。身体的血迹。她看见孩子的生命在融化。一点一滴。那是她在啼血。
谢不周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擦汗。喂水。无言相慰。他脸色哀漠,仿佛面对临死之人。他知道她正在这灵与肉的惨淡中远去,当她“死”去“活”来时,她将脱胎换骨。
她浑身酸软无力。她将手摊在身体两侧。再也不敢触摸腹部。对于他们的尖锐呼救,她已是置若罔闻。或许他们已经死了。那里是一双孩子的尸体。她的子宫,仅仅是他们罹难的现场。他们的父亲借刀杀人。那一双孩子的血,将灌满那恶人的茶杯,盛满他的汤碗,在他淋浴时从笼头里喷洒出来。他生活中的每一处,都将有这洗不掉的血腥。
仍是时紧时慢地疼。突然,一种奇怪的舒适感出现了,一直覆盖的恶心感就像捂着她的被子被掀起来,食欲之窗随之打开,她产生强烈的饥饿感。
与此同时,谢不周的腿感觉她紧绷的身体松弛了,头往一侧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