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碧一脸的粗鄙相惹恼了旨邑,后者以原有的姿势抱着谢不周,同样不动声色;同时,她对谢不周将玉猪送给原碧这件事重新感到愤怒,甚至耻辱。
谢不周一直闭着眼,不知道外部发生的情况。他感到头部的疼痛正在旨邑的怀里缓缓消退,像水被海绵吸收那样,然后,又有种新的、柔软的东西慢慢流进来,棉絮一样轻盈,溪涧水一样清澈,他感觉到旨邑胸部的温度,以及她身体予以的慰藉。他不动,也不敢妄动,怕不小心把舒服时刻弄浊了。
旨邑与原碧清楚这对峙局面,前者怀着看戏的心态等着后者的表现能保持多久。遗憾的是,期待很快就结束了,因为原碧忍无可忍,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挺会享受啊”旨邑感到谢不周身体微微一震。谢不周睁开眼睛,看见气急败坏但强做斯文的原碧,平静地说道:“头疼,你也可以让我享受一下。”原碧说:“你可以同时享受几个人,我可做不到同时伺候几个人。”旨邑立刻明白她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将她和谢不周都搭进去了。她原本想放开谢不周,这下反倒箍得更紧,低头对谢不周说:“今天你挺累,要不先回去吧,记得少吃药,尽量休息好,别去想难受的事情。”旨邑的话意味着她和谢不周的感情,较之原碧要深得多。原碧知道,所谓“难受的事情”无疑是指他母亲死了,但他需要的不是她原碧的安慰,而是倒在旨邑的怀里。原碧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仿佛马上就要昏厥过去。
谢不周极不情愿地离开旨邑的怀抱,从桌上拿起车钥匙,歪歪扭扭地走了,出门后又转回来对原碧说:“走吧,送你回去。”
清陈其元庸闲斋笔记说:“淫书以红楼梦为最,盖描摹痴男女情性,其字面绝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为之移。所谓大盗不操戈矛也。余弱冠时,读书杭州。闻有某贾人女,明艳工诗,以酷嗜红楼梦,致成瘵疾,父母以是书贻祸,取投之火;女在床,乃大哭日:奈何烧杀我宝玉。遂死。杭人传以为笑。”
瘵疾就是现在的痨症,从前的闺秀死于这种痨症的很多,名为痨症,其实又不是痨症,或者不止是痨症,十有八九是因抑制而发生的性心理的变态或病态,不过是当时的人不解罢了。我知道读红楼梦产生的意淫是美好的,对我的小脚产生的意淫同样也是美好的,总之同胞们千万别憋出病来,但也别惹出火来。
我最近有一系列不愉快的事情,我发现男人比婊子还贱。有个男人仅通过一次电话,没几天就发短信来,说他想我,想亲我,如果我同意,他立马就飞过来。我回答我不召男妓。还有一个也没见过面,交流稍微多一点,但也无特别的情感。此人有晚突然发信给我,说他整整三十五岁了,活得痛苦辛苦艰苦孤苦,今晚他谁也不想,就想和我在一起。我可怜他,我告诉他这世界上谁也不会比谁好过多少,痛苦是活着的唯一理由。他坚持要与我见面,我回答没什么好见的。我没有义务替他消愁解闷,我更不会和他睡觉。
其实我真想把自己扔到垃圾堆里去。我最近心情非常糟糕,我亲眼见到大白天x跟z抱在一起(夜里头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视若无睹。z真是个淫贱货,明知道x和我的关系。她是见不得x和我好,嫉妒了,不舒服了,又想插一脚,搅一杠子。x不承认和她有暧昧关系,他说他们是好朋友。脑袋都贴到她乳房上了,我不相信他和她是纯洁的男女关系。我着实痛苦,我不想写出“痛苦”这两个字,真痛苦是没法言说的,所以我闭嘴。扪心自问,我是真心爱x,真心对他好,我真心真意。但是,世界上的女人太多了。凭心而论,x真的是个不错的男人,我这么说。并非因为他出手大方。和他一起感觉很好,他知道怎么让女人身心愉快。我最终相信x和z没做肮脏事,x的母亲死了,在那种特殊情境下,发生那一幕,似乎可以理解。但我还是愤懑,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不是春情荡漾,那么,会是什么样的心理活动?如果地点换在其中一人的家里,他们一定会有进一步的动作,总之,他们什么也没干,是当时的环境条件不允许。话又说回来,事情过去n天了,我为何还要对此纠缠不休。
某天上午x给了我一万块钱。告诉我买哪个品牌的衣服,在韶山路某个商场有专卖店,或者是五星级酒店的购物中心,他还是不能陪我。我认为他是不愿意和我一起行走。我真的去了,意大利品牌,一套衣服四五千,穿上身不错,我舍不得买。我不是那个消费层次的人。我在步行街挑了几件,给x买了一件“boss”牌长袖红色t恤,顸我三件衣服的价格。下午x又来找我,他把我拉到一个咖啡厅,好像有一段很长的故事要讲。我把衣服给他,他看一眼放下来,告诉我给自己买就行了,他衣服很多。他看上去神色不好,破天荒穿了件黑毛衣,似乎还在服丧期。我给他点蓝山咖啡,他不要;我给他柠檬水,他要矿泉水,好像有意和我拧巴。我感到问题严重,我问他我犯了什么错,他说不是我的错,是他对不起我。我以为他打算向我坦白他和z的关系,我一边为我对那事的敏感把握感到高兴,一边又为此怒不可遏。我佯装宽厚,告诉他什么也别说,我都知道,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x对我的态度表示惊奇,他问我都知道些什么,在说某些事情以前,他还是强调一下,他和z什么问题也没有。于是轮到我诧异了,问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犹豫了很久,咖啡都喝得见底了,他仍没找到他要说的话。其间他感到头痛,用白水吃了两片药丸。我感到自从他母亲死后,他情绪一直不对,似乎有一个问题始终琢磨不透,而他又拚命琢磨,将一辈子琢磨下去。
这多少是件丢脸的事,尤其是当我再一次将它说出来。我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一个男人对你好过之后,突然告诉你,他并不爱你。这样也就罢了,如果他还说,他爱的是你的朋友,他对你好只是想激起朋友的嫉妒心。唤醒她对他的爱情,这才是真正难过的所在——也就是z,他相信z是爱他的——也就是说,我只是x的一颗棋子,他拿我走了几步,虚晃几招,过了楚河汉界。就任凭敌人将我吃掉了。在他的全盘棋上,他从来没重用过我,从来没想过我的力量远不止于牺牲。更加悲哀的是,我以为我赢了z,抢走了z的男人,一度开心得要命。我到z的店里去,并不是真的为了挑什么玩意儿,只是想看看,z蒙在鼓里的无知样(那天她那里有个帅小伙,神情古怪,天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z以守为攻,没想到我现在反倒成了z的嘲笑对象。我永远不能忘记她抱着x时看我的挑衅眼神,她故意对x说那样温柔的体贴话。看她闷骚的样子,有婊子的潜质,是块当婊子的料。
当x说完。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但那千真万确。我感到自己正在垮掉。我笑了,我笑得x很不自在。我不会乞求他,更不会在他面前可怜地哭泣。我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强大。我不会让他作为一个征服者与主宰者骄傲地垂怜于我,我不需要他的道歉,甚至不能让他感觉我为此伤心。侮人者必自侮,我心上插着他剌的剑,鲜血暗流。我问x。我们一起做过多少次?他说有十几次。我说,准确地算,是十次半,有一次不成功。我又笑。我对x说,我感觉你不错,无论技巧还是东西。中国人当中,很难找到和你相匹敌的,噢,deep、hard、fast,你喜欢女人这样求你。你很卖力,按十次算吧,总共两万块,价位还不算低,有需要再来找我,一切都好商量。
我笑着走了。外面风一吹,眼泪就飞,我为我的表现感到欣慰,并且痛彻心肺。我当时很想找人喝酒,但是我进了美发厅,我用最贵的药水,烫了一个时髦的发型,如果不是考虑到要站在讲台上,我差点要染成麦子成熟的金黄色,爆炸一头麦芒,让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来。我为什么要和z争风,我当我的老师,她做她的自由人,她风骚她的,我生活我的,我为什么非要和她比。女人不联合起来抵抗男人,相反还要和男人勾结起来伤害同类,如此看来.女人没有解放,也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解放。我会接着写博客,大家等着,会有更精彩的看头。今天接着贴图片,这一张已经接近大腿根部了,下一张会到哪个位置,我琢磨一下。
水荆秋兑现了他的诺言,带旨邑到丽江住了一周,彻底弥合了旨邑在阳朔留下的伤痕。对旨邑来说,那是扬眉吐气的一周。爱情到了一个无法无天的环境里,陡然膨胀庞大,两人都始料未及,他们几乎更情愿呆在床上。她感到不能再忍受与他的别离,提m她的想法,她打算把“德玉阁”搬到哈尔滨去,她渴望在他身边生活。她唯一需要他做的事情就是帮她找好铺面。他顿了一下,过后觉得这想法不错。她说岂止不错,简直是太过完美。她后悔早没想到这一步,让彼此度过那么多苦苦相思的日夜。不过,话又说回来,正是那些相思的日夜,他们才知道对方于己的重要性,而她也才有搬到哈尔滨生活的决定。总之,想到即将到来的厮守生活,两人不免欢欣鼓舞。
但水荆秋有他的隐忧,一怕不能时时在她身边,冷落了她;二怕总不着家,惹梅卡玛生疑。旨邑宽慰他,一切由他掌握,十天半月见一次面,她就满足了,她不是贪婪的女人。水荆秋说十天半月太长了,他的身心都会反对。她说她会做好饭菜等他,洗干净身体盼他,她的一切就是他的家。
他们在僻静的树下重演了高原的一幕(他的手探进她的身体),她以相同的方式回应了他。她感受到高原的气息。新月一弯,藏在薄云里。她怀着感恩的心情,嗅着身边不知来自何处的芬芳,对他说:“你闻闻,空气里的祝福,甜的。”月色给她蒙上神秘之纱,他看见她的另一种美,像一只在月光下的森林里东奔西跑的动物,忽然停在他的面前,满心喜悦地仰望着他。他嗅,但嗅的是她:“你就是我的空气,甜的。”她立即融在他的怀里。然后他们沿着街道漫步,现实像街道的灯火慢慢地遥远,缩小,他们从现实的背景里凸显出来,暂时找到了他们的幸福。于是她希望彼此变成两棵树,永远站在这里。
“我只要你在我生病和死亡的时候,守在我身边。”她想到哈尔滨无亲无故,他就是她唯一的亲人,眼巴巴地说“你不能欺负我,任何时候都不能。”他点头,说他永远都在她的身边,永远都不可能伤害她,她永远都是他最疼爱的人。
他们在昆明机场分手,他回哈尔滨,她回长沙。
她似乎找到人生目标与意义,忙着打点一切。是否真的心甘情愿当水荆秋一辈子的情人,旨邑不问这个,但目前对此义无反顾。“德玉阁”的租用合同还差一年多到期,她考虑叫母亲过来打理(这样阿喀琉斯也有人照顾),又担心母亲离不开小镇,也不放心她独自呆在长沙。想来想去,干脆关店挂上“外出采购”的牌子,免得老主顾以为玉店倒闭了,印象不好。当旨邑意识到她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为回来作打算时,不免吃了一惊,于是对自己的行为提出质疑:究竟是欲还是爱,促使自己去哈尔滨,去水荆秋的身边。或者仅仅只是以大动作证明她对他的爱,以期换取他对她更深的爱,也就是说,只有他对她有更深的爱恋,才会使他感到要挣脱原有的家庭束缚,迫切地想要飞到她的怀里来。他曾经说过,他是鸟,她是他的天空;她是鱼,他是她的海洋,现在鱼向海里游去,鸟儿也理当向天空飞来。她还想到生个儿子,这个念头从没消失过,它就像她的血液,一直在她的体内循环。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落在地里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无论如何,她希望麦子落在地里死去。
别的事情好安排,让旨邑感到棘手的是,不知道阿喀琉斯怎么办。原碧不喜欢动物,关系也已经弄僵了,不能找她;秦半两要去贵州;另有两个朋友忙得前脚踢后脚,饥一顿,饱一顿,阿喀琉斯跟着她们过不好,算来算去,还是托付给谢不周比较合适。
旨邑见谢不周的第一感觉是他变了,像关进动物园的狮子,模样块头还是原样,依旧健康强壮,只是皮毛不及先前有光泽,眼里烟波浩渺。鸭子死了嘴还硬,粗话不改,但是说出来也不如从前爽脆,好像开了封的饼干,因为受潮变得软润。她叫他别一副霜打过的样子,她懂得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苦,她的父亲在她上高中的时候病死了,她一天也没有孝敬过父亲。她说谢不周,你没有必要认为全是你的错,好好生活,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谢不周笑道:“生活个jb,生活比妓女的感情还虚假,但他妈的能怎么办,虚假就是生活的本质,老夫一直以为活得很真实,扯淡,一切都在教导老夫,包括你,旨邑,你自己恰恰是放任自流的生活,你根本不想从生活里抓住什么,你和我都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不过是以不同的消极方式与生活对抗。老夫知道你心有所属,你在挣扎,你喜欢这种挣扎,在挣扎和疼痛中,你才感觉到你的存在。和老夫一样,也是个受虐狂。说实话,如果你和老夫上了床,用不了多久,老夫就会去找别的女人,老夫喜欢不和老夫上床的你,懂吗?”
旨邑笑着说:“我当然懂,我不费吹灰之力就看透了你。咱们是一路人,一路人是不能纠缠在一起的。我很高兴你说这些,咱们的确可以做兄弟了。我跟你说,谢不周兄弟,并非我不想和你上床,你身体很性感,连性格也是性感的,你说生活是假的,但你比任何男人都更真实地面对它。我不和你上床,因为我一定要相信爱情,相信爱情,就不能亵渎它。今天我告诉你两件事,一是我要去哈尔滨生活,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知道;二是请帮我照顾阿喀琉斯,它是我从屠刀下救回来的,它是一只土狗,不会有宠物狗那些娇生惯养的坏毛病,它知道如何真实地生活。”
“去追随那个男人?你所谓的爱情?旨邑,他不离婚一一他有家室老夫没猜错吧?(旨邑点点头)——就不是全心全意地爱你。老夫不相信男人,老夫比你更懂男人。你觉得他为你颤抖,为你投入,这个老夫相信不会假,有时候男人自己都分不清他是什么东西呢,他也会夸大感觉,进入表演状态。他给你谈起离婚这样那样的困难吧,说妻子对他付出过很多,妻儿没了’他不能活对吧?让你觉得他很有责任感,不由自主地同情他,怜爱他,钦佩他,死心踏地地跟着他——你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具爱心的男人了——老夫言中了吧?”
“兄弟,给点鼓励,别泼冷水,我这是头一次为了爱情背井离乡。长沙是我读大学、生活成长的地方,我从没动过到另一个城市生活的念头呢。男人怎么样我不管,我感觉我没看错人,他不娶我没有关系,如果给我留个孩子就更知足了。你以为我是一心要结婚的女人?俗。兄弟我看透了婚姻,婚姻像什么呢?婚姻就像一场掩耳盗铃的游戏,懂我的意思吗?至于婚姻能不能解决性生活,你比我更清楚,你说过你一结婚就阳萎,一个完全属于你的女人像张白纸似的,既读不出内容,更没写点什么的兴趣。我认识的已婚男人在家守身如玉,在外统统外遇。这就是我三十年的生活经验总结。”
“看来,无需老夫帮你认识男人了,老夫无话可说。阿喀琉斯没问题,老夫请了保姆,说不定哪天晚上一锅炖了——别急,逗你玩。其实,老夫也有事跟你讲,你什么时候走,看看是否能喝到老夫私底下设置的小范围的喜酒——老夫打算结jb婚了。”谢不周并无喜悦神色,倒像天黑前自觉走进笼子里的鸡。
“和谁结?和原碧?”旨邑故意说出错误答案。
“别你妈总点老夫死穴。史今是个好姑娘,不和她结婚,她也不会嫁给别人,所以结不结都是厮守一辈子的事了,主要是缓她父母之急。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人家嫩嫩的黄花闺女,转眼就被老夫糟蹋四年了——结了婚,不能到处随心插柳,真是亏。”谢不周还是那腔调。
“少喊冤,你哪次结了婚规矩过。结婚是对的,别连对女人负责都感到难为情。我知道你是羞愧这个决定迟了,让史今等久了,对她亏。”旨邑又点一次他的死穴。
旨邑心里承认对秦半两有一丝不舍,她愿意接受“一丝”这个说法,浓缩且浓烈的一丝,像苦丁茶,若经泡散,可能是一杯巨大的带浓酸苦涩味道的东西。她想起他第一次到她的店里找玉饰,他宛如一条小溪,自然平淡地流向她寂寞的森林,她感到自己是一棵溪边的草,立即弹出了两片新叶。她和他说话,彼此竟全无生疏感。他的一切都很对她的胃口,暗合了她对未知恋人的某些想象(对水荆秋的爱并非油然,而是被他征服)。想到此处,她宁愿相信,对秦半两有一缕不舍。她认为一缕比一丝多,用一缕恰到好处,既没有抹杀内心对秦半两的牵挂,又不至于像绳索那么强大到对水荆秋的情感构成威胁。她想起秦半两就刹不住车,从他们去看古墓,博物馆,到逛古玩市场,吃饭,谈论,以及惊心动魄的近距离接触,仍是心惊肉跳。一种醉感,瞬即麻痹全身。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不愿意去想这意味着什么。她不得不老实回答自己,其实对秦半两的想念,有一绺那么多。她相信一绺比一缕略为丰富,缕还是纤细的,而绺,有时可以为一大绺,但是松散的,不至于牢固到绳索似的对水荆秋的情感构成破坏。她很少这么仔细地想过秦半两。因为离别,她得以如此深入地回想。每次被他攥着手,就感觉整个身体、整个生命都被他攥紧了。他卷翘的发梢,透出一种健康与乐观。有时很文雅,有时像一个西部牛仔。他有着正派男人的言行举止,着装整洁,走路绝不拖泥带水,表情净爽,极严肃又极单纯旨邑感觉再往细想,有精神越轨的危险。她想去哈尔滨前再和他见上一面——不知他人在长沙,还是贵州。她去湖南大学找他,又不想显得刻意,刻意是危险的举措,是危险的暗示,她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雷区。
她一路走,一边看周边景致,像个外地人。她想起刚到学校报到时,看见长沙这样的大城市,很是惊愕。现在长沙的一切都已平常。临近湖南大学时,旨邑忽然有点紧张,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见秦半两的准备,于是在毛主席挥手的雕像周围徘徊。她感到似乎没有必要来这一趟,电话说一句就行了,甚至可以什么也不说,反正他和她都会离开长沙。但是,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躲躲闪闪,她感到自己神经兮兮的很可笑,像个初恋的小女生。她抽了自己一鞭子,便马不停蹄,往秦半两的工作室疾驰而去。
见那两扇车库似的大铁门半开半掩,她知道他在,仿佛已经看见了他,她忽觉心满意足,要打道回府,却被寂静的神秘之门召唤。她还是走了过去。她看见秦半两正坐在画板前,他左前方的沙发上,侧卧一半裸的女人,双脚翘搁于沙发扶手之上,手里翻着一本有彩色插图的书,紧接着她看见了女人脸上笨重的狮子鼻——千真万确,那正是属于原碧的鼻子。旨邑吃惊不小,即便如此,她仍保持平淡无奇的神色,原碧穿的是宽大及膝的男式衬衫,她再一次感到原碧是个不可估摸的怪物。
秦半两是从原碧怪异的表情中判断有人来了(他感到原碧有点得意),回头见是旨邑,也是一愣,打翻了油料盒。而此时旨邑掉头便走,秦半两则放下东西追了出来。原碧又一次令旨邑反胃,并且这种反胃影响了她对秦半两的感觉。她冷淡地说她只是路过,随便看看而已。他说原碧只是他的足部模特。她说她是你的什么,和我没关系。她想,其实这件事未尝不是解决她和他的问题的好办法,她要去哈尔滨,无谓再做任何牵挂。他说旨邑,是这样,我在网上看到一个私人博客上的一组照片,给作者留了言,请她做我的模特,没想到那个人就是原碧。旨邑鼻孔里笑了一声,说,足部模特,为什么整个人只罩一件衬衫?天气挺凉快的,不怕模特受凉么。好了,没必要说太多,我也只是在走之前来看你一眼,很抱歉打扰你工作了。秦半两急了,问她走到哪里去。她说去哈尔滨,她已经在那里租好了门面,听说那边买卖不错,况且她从小喜欢冰雪,而南方的冰雪太少,因此她选择去哈尔滨,会在那儿生活,可能回长沙的机会不多了。然后她问他去贵州的事,他说月底走。她说她也就那个时间去哈尔滨。他说保持联系,他到那边换新电话立刻告诉她。她点点头,想到再见面不知哪一天,或许那时彼此生疏得令人悲伤,就提前落下泪来,把秦半两弄得心如乱麻。他捏起她肩头的一绺长头发,沉默不语,然后找到答案似的,抓住她的双臂说道,旨邑,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贵州,教学,生活,喜欢就留在那里,不喜欢就随时回来,我都听你的。
屋子里的原碧从窗户看见他们站在湖边,低头不动,像两尊石像。
旨邑心里更乱,这种局面比她想象的更令她痛苦。水荆秋已经在等她了,怀着他热切的爱情等她。她知道也许去哈尔滨是走向结束,走向爱情的绝路,即便如此,她必须去走到尽头,让残缺的,以残缺的方式圆满。甚至可以说,她是为了早一点看到结果而去的。她也知道,和秦半两去贵州,是走向开始,走向爱情的开始,希望将会是遍野的花,她和他的感情必将是一座完整的、正常的、美好的山,秦半两没有“梅卡玛”她无人可妒,她就是秦半两的“梅卡玛”她大可为此扬眉吐气一番。她怨恨水荆秋让她过那窝囊又窝火的日子,不人不鬼的生活,只能咀嚼而不能吞咽果腹的感情。
旨邑显得很虚弱,气若游丝,说她也许会去贵州看他。他的胸膛是个巨大的漩涡,她正处在危险的边缘——她把这看作内心对他的情欲。她接着说,她很珍惜他们之间的情谊。她把脖子上的玉观音摘下来,递给他。秦半两将它捏在手心,看着她。她说他送了古钱币,她要还他一个人情。他知道她故意这么说,她有不愿讲出来的心事,于是说道,你想和我扯平,扯不平的,你不想我,我也会想你。如果你想我,告诉我,我会去哈尔滨看你,如果你想回来,我会去哈尔滨接你。这番话说得旨邑心头滚烫,差点一头跌进他近在咫尺的怀里。在眼泪落下来之前,在意志濒临崩溃之前,她受伤似的从他身边跑了。.诚恳点说,旨邑在哈尔滨获得了崭新的生活。不过请注意,崭新并不意味着幸福或者不幸,只是她从前未曾经历过的,包括感情感受感知。她不习惯的是饮食,粗淡无味,分量吓人,她心里流淌湘江,怀念长沙的口味虾臭豆腐鲷子鱼农家小炒肉,偶尔想起长沙的人和事,感到时光正在远走,自己也在老去。刚到哈尔滨,水荆秋每日来看她,冒险带她在哈尔滨转悠,像哈尔滨人那样吃喝,像间谍那样不动声色。有两次水荆秋在餐馆遇到熟人,他不慌不忙,让旨邑看到一个“惯犯”的从容不迫,她就此赞美他。他并不计较她的讽刺,只是感到有必要减少抛头露面的次数,他形容四面楚歌,大白天撞枪口的可能太大,他们应做猫头鹰在夜里出洞。她立刻反驳他,说夜里他这只鸟就得回笼,扑腾出来的理由不好寻找,后果不可估料。他说无论什么时候,他的心始终紧贴着她,他把她揣在他胸口的兜里,放在他的心窝里,他永远爱她。恋爱中的女人往往昏了头,几句动听的话就引开了她的注意力。
到她清醒时,他已不再甜言蜜语,并且朝她挥舞一面恶的旗帜——那块玉中精英的和田玉,磨光了外表的温润,露出石头的粗砺与冷硬。
先不讲后来如何,单说现在。水荆秋来看旨邑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果真到了她说的十天半月一次。期间不断出国访问,意大利、巴西、俄罗斯,像个功成名就者飞在天上。旨邑埋怨他的淡漠,他描述这个过程就像婚姻,对此结果毫无意外。她说,她和他的感情会因此无疾而终,而婚姻还是婚姻。他抚慰她,表示永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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