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兮兮的小麻袋,回身钻进了蓝鸟后座。
杨登科已经坐在车里,见何场长上了车,顺手开了顶灯。也不知那麻袋里装的什么,估计是刚出产的土产或山货。可笑何场长像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如今的土产山货也不值几个钱,犯得着这么煞有介事么?
上车后何场长就关紧车门,又拉严黑色窗帘,还伸手关掉了杨登科刚开的顶灯。杨登科更加不可思议,何场长好像还不放心,掉头瞧瞧车后,确信车上就只他和杨登科两位,这才打开脏麻袋,掏出两个又厚又沉的纸包,一把塞到了杨登科怀里。
杨登科看着怀里沉沉的纸包,还是没明白这是什么东西,疑惑道:“何场长你不是要我学董存瑞去炸敌人的碉堡吧?”
何场长像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松下一口气,说:“什么年代了,人家都使上了远程导弹,还哪里有碉堡用得着你去炸?”
这时杨登科已经猜到是什么东西了,却故意说:“你别吓唬我好不好?你不给我说清楚,我只有还给你?”说着捧了纸包真要往何场长怀里扔。何场长伸手挡回到杨登科怀里,又用力按按,说:“你这就不够哥们了。”
杨登科不再出声,等着何场长给个说法。何场长这才放低声音说道:“这是两个十五万元,你和董局长一人一包。”
尽管已在杨登科预料之中,但他还是愣住了,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他是第一次抱着这么两大包钞票,脑袋里形成不了概念,没法将两个大纸包跟两个十五万联系上。借着前边挡风玻璃外透射进来的弱光,杨登科瞧了瞧黑暗中的何场长,下意识将两个沉沉的纸包抱紧点。他一时没了主意,不知是留着,还是推给何场长。
何场长瞥一眼杨登科,似乎看出了什么,笑道:“芬芳工程已经建成,这是董局长一手策划和跑项目跑资金跑来的,说他是总设计师总工程师一点不为过。你呢也鞍前马后的,没少出力气。可你们连误餐补助都没领过一分钱,我和袁总过意不去啊,所以给侯家村拨付那笔地皮款时多拨了些,让侯村长按事先约定返还了一部分,算是给你和董局长的劳务费吧。”
杨登科算是弄明白了这两个大包的来历了。但他心里还是没底,说:“劳务费也不能拿这么多吧?”何场长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何某人办事,绝对不会留下什么尾巴,不可能害你和董局长的。从侯村长那里拿钱时,我就跟他说好了,是申请办理有关工程项目时所需活动经费,根本没提到你和董局长的大名。我和袁总也核算了一下,如果不是董局长亲自出面,减免了大部分税费,省去了不少中间环节,要想这么快办下如此繁琐的工程项目手续,简直是天方夜谭,痴心妄想,所以这点钱只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按说完全是你们的劳务所得,属于合法收入,不会有任何风险的。”
何场长把底细都掏了出来,杨登科心里就踏实了。只是担心董志良不肯接收,说:“董局长的还是你当面给他吧。”何场长打拱手道:“你是领导的知心人,天天跟董局长在一起,说话方便,就请你给老兄帮了这个忙吧。”杨登科说:“那你要我怎么跟他说呢?”
何场长嘻嘻而笑,说:“我还不知道你杨主任有的是办法?还用我多嘴么?好啦,我下车了,你代我感谢董局长对工程的大力支持。”
说完何场长就下了车,爬上桑塔纳走了。杨登科还在黑暗里发了一会呆,这才掂了掂怀里两包大钱,先在方向盘下面的屉子里塞了一包,打了锁,再把另一包放进了董志良留在车上的公文包里。他想好了,董志良肯定已知详情,也用不着他多嘴,等会安全送他到家,就等于完成了任务。说不定董志良以前就单独得过芬芳公司不少好处,也是考虑他杨登科没少跟着跑腿,这次才顺便给了一份。
这么一想,杨登科就释然了。
没过多久,董志良和袁芬芳就出了巷子,上了车。杨登科已将马达打响,先将袁芬芳送回原处,再送董志良回市委。
这天晚上蓝鸟破例没在市委门外三百米处停留,杨登科坚持将董志良送进了大院。他担心董志良提着那么多钱不太安全。理由却是这么晚了,不会有谁在意他们的车子,就是在意,也看不清车牌号。何况院子里面出出进进的高级小车那么多。董志良自然懂得杨登科的用意,没有固执己见,依了他。
蓝鸟在董志良家宿舍楼下停稳后,杨登科不像以往那样先开车灯,却返身伸手替董志良开了车门。宿舍楼前光影依稀,杨登科稍微留意了一下,发现董志良去身边提那又鼓又沉的公文包时,依然不慌不忙的,跟平时没有任何异样。脸上也毫无表情,脚往车外一伸,人就下去了。杨登科心想,领导就是领导,比自己这样的小人物量大多了,包里提着十五万元现款,就像女人提了两斤降价猪肉一样,什么事也没有。
望着董志良从容上了楼道,杨登科这才方向盘一打,倒好车,上了路。
回到九中,杨登科没有立即下车,头搁在靠背上,望着墙角那株摇曳的古槐,发了好一阵呆。如前所叙,杨登科当了副主任后,经常给私人和公家办事,不免要拿一些辛苦费和回扣费,但每次也就数百上千,或三五千,七八千的样子。那应该属于灰色收入,安全系数大得很,叫做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机关里有点实权的人没有不尝过灰色收入的甜头的,却从来没人在这上面犯过错误。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错误,而是令人眼馋的能耐。没有能耐想犯这样的错误,想灰色一下,还犯不上,灰不上呢。只是像今晚一下子就拿回十几万的大钱,杨登科还是花姑娘坐轿第一回,心里不免忐忑,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颜色的收入。
机关里关于收入的说法不少,主要分为三种:白色收入,灰色收入,黑色收入。过去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现在机关里的人总结了一套经验,叫做无白不饱,无灰不富,无黑不豪。看来是古今一理了。具体来说,白色收入该是工资表上的那点收入了,这是凡有工作的人就有的收入,受法律保护。灰色收入是利用工作和职务之便额外获取的不太显眼的收入,这在权力部门和有权人那里已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属于普遍现象,法律想追究都追究不过来。黑色收入也是与工作和职务有关的收入,只不过数量大,不是谁想黑就能黑得上的,法律也是实在看不过去了,偶尔会追究追究。灰色收入和黑色收入的性质其实是最不容易区分的,就是拿到法学专家那里去,恐怕也没法分出泾渭来。如果硬是要区分,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标准,那就是没穿帮的非法收入是灰色收入,穿了帮的非法收入便是黑色收入,其实说白了,都属于横财或者夜草。如今社会分工细致,权权交易权钱交易钱钱交易的机会很多,其手段之高明,花样之奇特,局外人想象力再丰富也不见得想象得出来,而监督机制又不健全,据权威人士研究,穿帮的概率比飞机出事概率低得多,灰色收入黑色收入往往游离于法眼之外,一时便变得黑灰不分或黑白不分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杨登科更加糊涂了,芬芳公司给的这十五万元到底是灰色收入还是黑色收入?他脑袋想烂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想不出所以然就干脆不想,杨登科打开屉子,将纸包拿了出来。摸着门把要下车了,忽儿又松了手。就这么把钱带回家,聂小菊见了,怎么跟她解释?何况以后万一出了事,她知道了这钱的事情,岂不把她也要一起给扯进去?杨登科于是又将钱放回屉子,打算还是第二天再想办法藏到别处。至于藏到何处,他还拿不定主意。
进了屋,聂小菊刚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准备休息了。杨登科努力装出没事的样,跟她搭讪了几句,便一头钻进了卫生间。在里面冲了大半天没出来,打算等聂小菊睡着后才上床,免得她问这问那,自己一不小心漏了口风。
想不到拖了这么久,走出卫生间推开卧室门时,聂小菊还开着床头灯在等他。杨登科自然不好将门扯上退出去,只得若无其事地进了门,说:“怎么还不睡?”聂小菊没去瞧他,只嗔道:“你自从做了副主任,天天早出晚归的,除了睡个觉,难得在家里多呆一会,想跟你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也不见你关心关心我。”
杨登科就听出聂小菊有什么事要跟自己说。他却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她唠叨,钻进被子就去扯她的裤衩,想用这个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聂小菊不买他的账,扒开他的手,说:“你除了对这事来劲,别的都没兴趣?”杨登科只好作罢,心想谁来劲了?我这是没法呀。嘴上敷衍道:“我这不是工作紧张,想缓解缓解么?”
好在聂小菊还沉浸在自己的心情里,也不怎么计较杨登科,说:“向校长跟我打过招呼了,学校已经到教育局给我报了教导主任。”
杨登科在九中住了那么多年,对学校里的事情多少了解些,知道这个所谓的教导主任是兼职的,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不过多做些杂事罢了,便冷冷道:“那祝贺你了,这教导主任一做,你老人家好歹也是个堂堂校领导了。”
聂小菊听出了杨登科话里的嘲讽,却也无所谓,说道:“我知道在你们这些权力部门的人眼里,教导主任实在算不了什么。我自己也明白这只是个做事的位置,没有什么特权,但我告诉你,不仅向校长,还有教育局里好几个头头可都是在学校里做过教导主任的。”杨登科说:“向校长和教育局里的头头做过教导主任,这我也不否定,可这并不意味着做过教导主任就一定能做校长甚至教育局长呀。”
聂小菊意识到杨登科是在故意跟她抬扛。想起杨登科要转干进步,她那么热心帮他扶他,现在自己想做个教导主任,他却事不关己,阴阳怪气,不免就来了气,有些恨恨的,低声吼道:“你是怕我以后万一做了校长,甚至做了教育局长,你不配是怎么的?好好好,以后我的事再不会跟你说半句。”身子一翻,将个冷屁股对着杨登科。
杨登科满脑子是车上那包钱,确实没心情跟聂小菊说她做教导主任的事,巴不得她快点闭住嘴巴,好清静一下。
女人的心里不容易装事,不一会聂小菊就起了微弱的鼾声。杨登科却依然一点睡意也没有,望着窗外水一般的月色出起神来,脑袋里一会是何场长到车上给他递钱时的样子,一会儿是自己往驾驶室屉子里和董志良公文包里塞钱的情形,最后董志良提着装了那包钱的公文包从容下车上楼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杨登科想,不知道董志良是否也会像他这样,现在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也许给董志良送钱的人太多了,十五万元对他这样实权在握而且即将成为市委常委的领导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他才不会像他杨登科这样气窄量小,少见多怪,自己折磨自己呢。
过了两个小时,杨登科还处于清醒状态,脑袋里仍是车里那包钱。他忽然担心起来,万一有人把车偷走了,或是打烂车窗,撬开驾驶室里的抽屉,把那十五万元拿走了,那该怎么办?如今盗车砸车的事多着呢,他开过的那辆破面包车就被人砸过两回。
杨登科越发睡不着了,趁聂小菊熟睡之机,轻手轻脚下了床,出门来到楼下。
所幸蓝鸟依然卧在明晃晃的月色里,静若处子,安然无恙。钻进车里,急急打开抽屉,那包又厚又沉的钱还好端端地搁在里面。
犹豫再三,杨登科后来抱着钱下车进了自家煤屋。不敢开灯也不用开灯,月光自窗外泼进来,煤屋里的杂物一目了然。杨登科的目光停在了屋角,那里黑糊糊地堆着一堆东西,这才想起是向校长那几捆诗集。他在屋角蹲了下来,发现手中的钱包和向校长的诗集一样都是用牛皮纸包着的,好几块砖头般大小。
杨登科灵机一动,便有了一个绝妙主意。他不再迟疑,几下扒开那堆诗集,将钱包塞到了最里层,再把扒开的诗集原样堆好。他知道如今的人什么都会偷,包括女人的短裤,就是不会偷不值钱的诗集和书本,把这包钱跟这些诗集混堆一起,比存进银行的金库还要保险。
杨登科都快有些自鸣得意了,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出了门。回到家里,心里已经安稳多了,躺下后没多久就恬然睡了过去。
第二天杨登科早早开着蓝鸟去了局里。开始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些不自在,总担心被人窥破心里的秘密。他现在管着局里的后勤和车辆,局里人有求于他,见了面主动跟他握握手,说几句闲话,他也疑心是套他的口气,想探听那包钱的事。隔得远够不着的,会跟他点个头,给个笑脸,他便觉得人家的脸色意味深长,不可琢磨似的。
这天董志良在局里有事,不要出车,杨登科打算到司机班里去看看。他已经几天没空去司机班了。刚到门口,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掌。杨登科却足足吓了一跳,身上一颤,下意识地弹开了。一看原来是政工科蔡科长,是来找他签报购物发票的。杨登科心里发虚,又不好发作,只得讪讪道:“蔡科长要签发票就签发票,拍我背干什么?”
杨登科成为董志良司机,特别是转干提了副主任之后,蔡科长已将他视为同僚,才肯跟他勾肩搭背,拍拍打打。何况在一个机关共事多年,走到一起,你捶捶我的背,我拍拍你的肩,是关系亲密的表示,如果见了面像不认识似的,那就不正常了。这一下见杨登科有些异常,蔡科长不免称奇,望他一眼,说:“只怪我拍马屁拍错地方,拍到了你背上。”
杨登科不再吱声,当即在发票上签了字,连是什么内容都没顾得上看一眼。要是在以往,他是不会随便就给人签字的,非得让人拿了单子上他的副主任室去不可,他觉得只有坐在副主任室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笔,端了架子,从容不迫给人签字,才像是那么回事。
蔡科长这一拍,拍没了杨登科进司机班的兴致,他转身走开了。想起自己为那包钱弄得杯弓蛇影神不守舍的,也不知董志良会是个什么情形,便上了楼,朝局长室走去。这天局长室的门是半开着的,里面有说话声,杨登科不便贸然闯进去,站在门口不动了。
却听出是自己的老婆聂小菊在里面,杨登科有几分惊讶,不知她到这里来干什么,杨登科可没听她说起过要找董志良。
正迟疑间,只听聂小菊甜甜地跟董志良道了再见,要告辞了。杨登科不想让聂小菊误以为自己是来跟踪她的,往后一缩,敢紧躲到了楼梯间的盥洗室里。聂小菊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又橐橐橐往楼下走去,杨登科这才出了盥洗室。
重新来到局长室门外,正好董志良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见杨登科,董志良说道:“登科你来了,我正要喊你跟我到政府去一趟。”
杨登科侧身让过董志良,再紧紧跟上,一边说道:“我就是来问你要不要出去的。”同时特意留心了一下董志良,竟丝毫也看不出他跟以往有什么异样。杨登科暗想,在董志良这里,那十五万元钱其实什么也不是,他自然也就不会像自己这种没见过世面的角色一样,这么沉不住气。自己看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董志良这副不露声色的样子倒给杨登科壮了胆,杨登科顿时底气足起来,头便昂高了。
等到上了车,杨登科已经把那包钱成功地搁到了脑后。蓝鸟驶出大门后,杨登科还把最近买的腾格尔的带子放了出来。那是腾格尔作词谱曲自唱的天堂,激昂奔放,苍茫悠远,嘶哑中带着震颤,让人温暖而又伤感。
董志良的心情看来也很好,跟着腾格尔哼了几句,主动提到了聂小菊。他说:“九中已经给聂老师报了教导主任,我也给教育局长打了电话,他说这事没问题,下星期开党组会就可定下来。我的想法,等忙完芬芳山庄开业的事,我再跟教育局沟通沟通,下学期至少给聂老师弄个副校长什么的干干,凭她的能力,当个校长甚至教育局长也是不在话下的。”
杨登科这才想起昨晚聂小菊曾跟他说过这事,当时自己也没心情搭理她,她好像还有些生气,想不到今天竟找到董志良这里来了。杨登科谢过董志良,说:“我的事让老板操了那么多心,小菊的事又来麻烦你,真过意不去。”董志良说:“这算什么?如果不是聂老师,我家少云还不知成了什么样子呢。”
杨登科想,这倒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