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看看"
可也许是他的课脱得实在厉害,一下子跟不上了;也许是他真的对成绩,对一纸文凭看透看穿了;也许是他真的想让自己说过的话算数,反正是,他真的太不给学校、不给"教育"面子了。
2000年3月18日晚,韩寒的班主任打电话到家里来,叫我到学校去一次,说校长找我商量一些事。
我忐忑不安,估计肯定不会是好事。
3月21日下午,我抽出时间赶到松江二中。校领导说:韩寒的学习情况越来越差了,上课经常迟到,晚自修经常出去买东西吃;上课时睡觉、看书(不是教科书),耳朵里常塞着耳机(其实他的随身听已经被人在寝室里偷走一年多了);寝室里乱哄哄,摊得一塌糊涂,班级的分数让他扣光了,等等等等。虽然这些事我已经听到过好几遍了,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听着,并为韩寒的种种犹如"害群之马"的表现而在老师面前难为情。还是从初中开始,逢到学校通知开家长会,我和他母亲总是推来推去,谁都不愿去,恐怕老师当着别的家长的面批评起来脸上挂不住。但今天这事是老师点名要我去的,我只得硬着头皮聆听老师的批评。
校方说了许多韩寒的表现后,进入了实质问题。校方说:韩寒如果继续读下去的话,一是,首先要给个处分,因为他有上述诸多"违反校纪"的行为。但韩寒根本不把学历、文凭当回事,而且上次老师对韩寒说因为没有处分他的缘故,学校对其他违纪学生也难以处分,不然"摆不平",韩寒马上爽快而真诚地说,那处分我好了,所以这招可能对韩寒毫无约束力。二是韩寒照这样下去,估计还是不及格。再留级的话,根据有关规定就得退学或转学。为此,校方提出,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先回去,休学一年。一年中,如果走得出自己的一条路,最好;如果一年以后自己回过头来想读书,还可以回到学校,学校为其保留一年学籍。其间,他还是松江二中的学生,还可以参加学校里的一些活动。
学校要维护自己正常的教学秩序,这么一所古老的学校作出这么一个很有新意的决定,我想已经是破例了,对韩寒表现出了他们能够做到的最大的宽容。我也感到,在没有别的办法的情况下,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了。
这时,校领导办公室里来了一位即将到香港去留学的好学生。
这时,班主任也把即将劝离学校的韩寒找来了。
当然,我们还得在校领导办公室里耐心等候,因为校领导先要做更重要的更能显示学校面子的事情,她不厌其烦地和那位即将到香港留学的好学生非常仔细地研究留学的事。因为留学和留级毕竟不是一回事。也许这也是校领导以一种现身说法来教育韩寒的方法。不知道过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还是更长时间,等待本身会歪曲时间概念。但我和韩寒都知道,这是一种必须要装着笑脸忍受的难堪的冷落。
终于轮到说韩寒休学的事。
我征求韩寒的意见,他表示非常愿意休学。
我说: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送我去乘车的路上,韩寒说:"爸爸,你放心,我会作出成绩来证明自己的。别人看不起我,我自己要看得起自己。再说我又不是一点没有理科基础,将来用得到,我会自学的。"
乘在回家的车上,不知怎么,我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同时我又担心,回去怎么向他母亲交代?
"你怎么会同意韩寒休学?"果然,我回家一说,立即遭到了韩寒母亲的责问。
这一晚上,我给她做了半夜的工作。我说让他去闯吧,他要走自己的路,就让他走去。受教育的目的本身就是为了学会生存。如果他能生存得很好,又何须高中文凭,又何须走考大学这座独木桥。大学毕业,甚至研究生毕业又如何呢?还是要解决生存问题。再说他现在在学校里几乎上什么课都不听,的确是既浪费他自己的时间,又影响别人,还影响老师的情绪。既然书读得精神疲惫,不堪重负,他又适应不了学校的现行规范,那么还不如休学。他只要将来不做政府官员,不当大学教师,不在意进不进单位、有没有正式工作,更不在意学历这个虚名的话,那么一纸文凭对他来说真的比一张草纸还不实用。他过去常说,他即使读大学也是为我们而读,到时他会将文凭朝我们一丢再也不会去用它。他甚至还开玩笑说,你们一定要的话,我去帮你们买一张来。现在,在社会上买张各类学校、各种学历的文凭的确不是件难事,而且绝对比"正版"的便宜。既然国家和社会"尊重知识",似乎对证明学历的那个本子十分看重和需要,那么总会有"市场"去"弥补"国家文凭"生产能力"的不足。不过,如果读书读到为我们而读这个地步,那真是索然无味、毫无意思了。何况人们的观念也会逐渐变得合情合理,社会也在进步,不会永远一概只讲文凭而忽略能力的。作家出版社就没有因为他是高一学生没有大学文凭而不出版他的小说。再说知识随时可学,随地可学,不为文凭的学习也许更像学习、更派用场。
韩寒母亲被我乱七八糟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地一说,居然也似通非通似睡非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于是,由韩寒自己写了个休学申请书。他周末回来时,我签了名字。
可是,4月4日我又被叫到学校。
还好,是校领导向我核实一下韩寒的休学申请书上我的名字是不是我签的。我说是的。校领导说,那就好,他们一开始以为那名字是韩寒签的。我说,肯定是我亲笔签的。他们说我的字很像韩寒的字。其实,是韩寒的字有点像我的字。不过,真的写起来,韩寒的字要比我的字漂亮。
校领导说,他们看了韩寒的休学申请书后,经"研究"同意韩寒休学,并表示当天就可以办手续。
所谓手续,也就是校领导去校务处签个大名。
校方希望办了手续后,韩寒能尽快离开学校。
我说一两天内就来把行李搬回去。
我叫韩寒先收拾一下,如果有欠同学的钱,借学校的书什么的,都要还清。
第二天,4月5日,因为我实在走不出,就由他母亲去学校接韩寒回家。
离校时,韩寒带回了许多平时买的"闲书"和上万封全国各地大部分是中学生的来信。只是教科书没有了,他说早就全部撕掉扔了。
"所谓教科书,就是指你过了九月份就要去当废纸卖掉的书,而所谓闲书野书也许就是你会受用一辈子的书。"许多人都把这句穿着棉袄洗澡里面的话当成了韩寒的一句"名言"。
走的时候,韩寒没有和谁告别。
在此前四天,也就是2000年4月1日,上海市市长徐匡迪在一个叫"今天我们怎样当校长"的座谈会上说:"每一所学校都应使学生在走出校门时,对未来充满信心,对母校充满感情,对社会充满希望。"
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测韩寒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
韩寒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离开学校,告别或者至少是暂别学生的生涯,是我所始料未及的。十多年前,当我把儿子交给我们信赖的"教育"时,我们虽然不能具体地设想出若干年后"教育"会还给我们一个怎样的韩寒,但绝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