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得胃癌了,爹只剩半个爹了。
其实这是预料当中的,只是来得太仓促、太急了点。因为我见过爹无数次抱过肚子,无数次蹲下身子去按着肚子,又无数次站了起来,接着又是扛着锄头和扁担上山了。因为穷,买不起药,更看不起大夫,听人家说,看大夫是很要钱的!爹只敢把疼痛全往肚里吞下去,用他那架树叉一样的骨头撑着。我无数次求他去看看大夫,哪怕是让大夫给把把脉,开点小药,爹也不肯,你再多说,他就翻脸、来气了“死不了的!”像个小孩一样干脆跑了,一连几天不理你!
爹就这么一头牛皮气,傻皮气!这就是我那可怜的爹,傻气的爹!
回头再看爹的时候,已经不像爹了,他那张枯得像瘦黄花的脸,只剩几根骨头卡着一张皮,肉是很难见的,全是耸起的老皮,一层一层的,有的还渴了似的垂了下来,上面布满了黑斑,像一块发了霉的海皮。爹原来是一张方形的脸,现在已经俨然像一个隆起的皮球,牙已经好久没洗了,紧闭的嘴唇已经再也无力张开,两块嘴唇干裂得像烈日下裂开的泥浆,耳朵像个枯木耳,也垂着,眼睛虽然睁开了,但已经不会动,我问他:“爹,您痛吗?”那双像鱼市里死鱼般的眼只会睖着你!手脚浮肿得让护士已经找不到血管,针在他身上胡乱的扎,那一个个被扎成洞的孔,就像蚯蚓爬过后的土地!可怜的爹啊!真难为你了,要是这样的疼痛能顶替的,我愿全顶了下来。
爹病危的那天,我已经住到了学校,离家千里了,但没想到就这么如炸雷而至,心里有些慌,急得傻傻的哭了起来。爹的病是累的,加上又常年累月的喝酒。在我来校的前几天,就感到了爹有些不适,早晨一起来就抱着肚子,打干咳,可是我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以往爹这个样子的时候,都是挺一挺就过去了的,那么多次,那么多年都挺过来了,我相信爹这一次也会挺过去的。于是,我没太在意,对爹就这么疏忽的信任着,没想到这一时糊涂,竟在我的心坎上永久的挖了一个洞!爹哟,儿对不住你啊!
爹这一辈子都是苦的,苦得不会说话,更不敢说话,怕受人欺负,因为在那个年代的那个穷窝子里,穷苦人家总是抬不起头的!爹和我一样,很小就没了娘,而且爹的娘是个疯子,一个唱神的疯子,也就是常说的巫婆,爹的娘是离家出走后,找不着回家的路没有回来的,那年爹九岁。爷爷说,奶奶是一个只会唱神的疯子,不会带孩子,也不会喂孩子。那年爹生下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刚过完年的冬天,在一个柴堆子上,奶奶就把爹给生了下来。爷爷说,只听到一个哭声,但不知在哪里,等爷爷寻着那个哭声找去的时候,只见一具血淋淋的男婴张着半口气横躺在满是树杈的柴堆上,奶奶已经不见了,爷爷抱起这个男婴,又寻着地上那一摊血找去,奶奶已经躲在了茅房里,正用舌头舔着身上的血,全身抖着,爷爷抱着两个弱小的生命进了屋,那个男婴翁翁的哭着,爷爷急了,把男婴用被子裹着,便帮奶奶擦洗身上的血,烧了一堆柴火放在奶奶身边!这就是我那苦命的爹,刚到这个世上就受冻、受饿!后来,爹长大,娶了娘,但还是穷,那个年代,其实也没什么穷与富之分,似乎都很穷,吃的都是红薯,并且吃了这一顿,下一顿却不知道在哪里,也许根本就没有下一顿!在我幼小的影子里,亲眼目睹过邻家因为孩子多而把孩子送人,那孩子的哭声就像响雷一样撕咬着整个村子,跺着手和脚哭喊着求爹妈不要把自己卖了、送了!那时的孩子不怕饿,但最怕爹和妈把自己的手从他们手里掰开,转身离去!那个饥饿的年代,是根本顾不了别人的嘴的,哪怕是自己的孩子,都是自己的嘴巴最重要,因为都想着要活命,想着要往后生活,因为人们都想活得长一点。幸好那时父亲正干着生产队长,每年还能分到几斤米、几元钱,一年还能有那么几天米饭吃的日子,才所幸没有把我给送出去。前屋的光叔更是困难,一家八张嘴靠煮菜叶子过日!眼看锅里的日子就要糊了,便向我家借点红著,说是烂了的、腐了的也无所谓。可那年娘刚睡下去,家里的光景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有时也是煮点汤,八张嘴就这么过日,可是,由于娘猝然离去,家里的红著也是所剩无几了。光叔是个瘸了腿的人,四十才娶到一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是个不会干活的人,并不是说她是个傻子,而是在别家生活过近十年的女人,还带了四个孩子来,小的三岁,大的也才十三岁,一晃家里添了那么多张嘴,叫他一个瘸子到哪去弄生活?爹也急了,但不敢松口,一旦松口,自己眼皮底下也有八张嘴,这八张嘴又到哪去弄生活?爹是个老实本分的人,那个年代,要是爹稍聪明、大胆一点,我们家就会常年能吃到米,至少不会饿肚子,爹有那个能力的,爹完全可以从粮站或者乡里弄到米的,因为爹是干部,可爹就是不愿,也不会!那个年代,我们六姐妹常摇着爹的手说:“爹,红薯难吃,我们想吃米!”每次,爹都掰开我们的手板着个黑脸说道:“就你们想吃米?乡里那么多娃,那么多人家,他们上哪吃去?”我们不再说什么,红薯饭也吃得香了。可这次,爹真的为难了,也来真的了,一面看着光叔那近乎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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