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从前太幼稚,担心我们会糗他,干脆就当成没紫恩这个人了。”
简定邦愈说愈觉得自己聪明,忍不住频频点头。
“所以呢?”吴菲丽追问。
“所以什么?”简定邦不懂。
“我们该不该让维恺知道紫恩要来住的事?”她再问。
“没必要隐瞒吧!”他按方才的推理回答。
“那待会儿维恺来接机时,我们就告诉他啰?”她又说。
“也不用特别提到。”简定邦也很意外自己的否定口吻,彷佛脑袋里有红灯一闪一闪的“维恺没有主动问起,我们也就不需要讲,免得没事找事,多此一举,你说对不对?”
维恺当然不会主动问起,一样太阳东升的日子,他哪会想到紫恩来纽约,甚至暂居他家的事!
吴菲丽在机场一见到儿子,所有的烦恼就统统都飞走,只剩下满心的快乐。
二十五岁的维恺长得高大英俊,计算机和企管双修硕士,如今是华尔街百万年薪的新贵,怎么看怎么优秀,比人家的十个儿子都强。
而最重要的是,维恺身居国外,仍有着儒家传统的美德,温文有礼,谦和稳重,以后哪个女孩子能嫁给他,真是三辈子享不完的福气呢!
思及此,就要想到乔安妮。乔安妮是挺可爱的一个华裔女孩,健美的身材,笑眼、笑声都颇迷人。她十岁来美,中文说写都还有根底,家里有连锁的酒店餐厅,父母是纽约的名人,和维恺算是门当户对。
但在他们的相处里,老像缺少了什么,吴菲丽观察许久,唯一能指出的,就是乔安妮太平凡,有点追不上维恺的活力和速度。
“这是做母亲的偏见!在你眼里,没有一个女人配得七你的儿子。”简定邦笑她说。
或许是吧!反正她的意见全是藏在心底,真正的生活里从不加以干涉,也无法干涉起。
维恺利落地安置好行李后,就将车开出肯尼迪机场才问:“爸妈这次看见很多老朋友吧?”
“六年没回去了,台北变得都快不认识了。”简定邦说。
“好在朋友的热情依然,光是饭局,一天三餐都不够排,害得你老爸最后看到龙虾都害怕。”吴菲丽好笑地说。
按着,他们讲了一些故交亲友的近况,维恺记忆力好,名字和人都对得起来,也听得津津有味。
“于伯伯和于妈妈,你还记得吗?他们现在都退休了,平常就是旅行、当义工,挺健康的。”这是终不免要提及的人物,简定邦尽量说得若无其事。
吴菲丽等着儿子问紫恩,但他没有,只是沉默地在黑夜的高速公路上转着方向盘,空气中有瞬间的不自然。
“紫恩在伦敦学芭蕾舞。”吴菲丽像是咳出来地说。
“唔!”这是维恺仅有的反应。
还是怪怪的,他会连一点最起码的好奇心都没有吗?
因为这缘故,两天后,当维恺临时决定要带乔安妮回长岛吃饭时,还造成小小的风波。
为了紫恩要来,吴菲丽特别将客房整理了一遍,浴室里也放了一些女孩子的用品。
当维恺到达门口时,她的第一个反应竟是锁上客房的门。
眼尖的乔安妮依然在浴室中发现了紫色的香皂、粉红色的毛巾,绒毛拖鞋和蕾丝浴帽。
她下了楼来问:“有客人要来吗?”
吴菲丽看着正在清壁炉的维恺一眼,反而是简定邦抢先一步回答道:“没有。”
没有!吴菲丽瞪了丈夫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
维恺和乔安妮吃完饭,驱车回纽约苏荷区。
吴菲丽一等车声走远,马上质问道:“你不是说,如果维恺主动提起,我们就实话实说吗?”
“提的人是乔安妮,不是维恺。”简定邦还振振有辞的辩驳。
弄了半天,原来他们夫妻俩对于这件事,都有着强烈的不安,好像背着儿子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但承诺都已出口,紫恩的飞机不到二十四小时就会降落,现在再考虑副作用,似乎已经太迟了。
***
飞机降落在纽约肯尼迪机场,紫恩随着人潮通关。旅行对她而言是常事,独自一个人丢到新的国度也不会觉得恐慌,只是这次面对的是命运,还有半途跑出来的简氏夫妇。
这种久违的见面会不会尴尬呢?她甚至没有问维恺是否在纽约,人就像一头撞进没有地图的森林,树遮住阳光,方向十分模糊,感觉也充满了不确定。
她出了关,在人群中,好一会儿才看到两个猛向她挥手的东方脸孔。简伯伯和简妈妈一点都没变,或许稍胖一些,但模样仍是六年前的亲切。走得愈近,多年前深厚的感情又回来了,他们曾像她的第二个父母,认生志忑的心一下子被驱离,很自然的,紫恩用着外国的礼节轻拥着两位长辈,以表达她欢快的心情。
一切平顺地超乎她的想象,彷佛他们昨天才分别,而非遥远约六年前。
“紫恩,好久不见,真是愈长愈美啰!”吴菲丽望着这曾带在身边养的女孩,欣赏又开怀地说。
的确,现在的紫恩比十六岁时更多了妩媚的女人味,她的五官依然精巧轻灵,齐肩的秀发扎成一束,头上只有两个墨黑镶一点星钻的小发夹,身上一袭宽大的白毛衣、黑色的长裤和同色的短靴,衬出极为与众不同的纯净气质。
毕竟是长年学习古典芭蕾的人,那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如此优雅美丽,恬静的眼神、温婉的语调,活像是自童话世界走出来的小鲍主,看着这么娇俏的人儿,真让吴菲丽再度扼腕,当年没有努力的多生个女儿。
“简伯伯和简妈妈还是好年轻呀!﹂紫恩笑着说。
“哪里!都被你们追老啰!﹂吴菲丽华起她的手拍了拍。
他们闲话着纽约和伦敦两个城市,车子便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彼此之间的热络及话题都不曾中断。
很快的,他们就进到长岛的一个小城。紫恩望着古木参天的街道,马上就爱上那份典雅,并想着,维恺曾在这儿住饼吗?住了多久?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提到他,一次也没有。
简家的房子是都铎式的,有美丽的屋顶,在庭院深深中若隐若现。一打开大门,便是浓烈的花香味袭来。
简妈妈替她预备得极完善,连卫生棉这种小事都注意到了。在参观屋子的过程中,维恺就不可避免地进入她的眼帘,壁炉、茶几和书架上都有他的照片,有大有小、有全身有半身,张张都神采飞扬,都是离开她之后,那个她并不认识的维恺。
他的眼睛更深沉明亮,脸更性格有棱角,是完全除去稚气的成熟男子,带着睥睨世界的傲气,其中有一张像学生照,放得大大的,凝视着镜头,语言动作呼之欲出,她彷佛中了魔咒般抚着心口,不禁脱口而出唤道:“维恺!﹂吴菲丽这才恍若记起自己有个儿子般“是维恺,他拿到硕士时拍的,计算机和企管双学位,不容易呢!﹂“唔!”紫恩只能轻轻应声。
像要掩饰自己的不安似的,吴菲丽有些过分热切地说:“来,看看这张,这是最近拍的,他竟然跑到加州的那帕想学酿酒。﹂背景很明显的是累累丰收的葡萄园,照片里一共四个人,维恺和一个东方女孩亲热地手勾着手,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她是谁?是维恺的女朋友吗?紫恩明白自己不该猜疑的,而维恺也已非六年前的他,但她仍忍不住受到影响,心跌入那冷冷的谷底。
“他住在那帕吗?”紫恩终于问。
“没有,只是为了生意而已。”吴菲丽聊天似的说:“他这孩子鬼点子多,白天开科技公司,晚上投资酒馆,周末又要搞酿酒学校,好像多一刻空闲都要他的命似的,那浑身的精力不知是打哪里来的。”
“维恺一向就是如此。”紫恩情不自禁地说。六年来,很少提他,但一旦述及,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意。
就在她比较能够平心面对时,简定邦已浇完花,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那晚,一直到吃完饭及道晚安,紫恩都还不知道维恺落脚在哪个地方。
夜里,因为时差及陌生的房子,让紫恩无法成眠,脑袋就在过去及现在之间胡思乱想起来。曾经,她不只一次自问,如果六年前顺了维恺的意,两个人很浪漫的结了婚,今天是何种光景?
可是答案总是很不乐观的,她八成不会到伦敦学舞,甚至舞蹈生命也会结束,那可是一辈子的遗憾呀!但失去维恺,难道她就不心痛吗?
如果说,她爱舞蹈胜过爱维恺,她是万万不承认的,但她至今仍解释不出来,为何当时会那么决绝地断然拒婚,像个任性无情的孩子。
年轻,是唯一的原因吗?
而最讽刺的是,她选择了舞蹈,舞蹈生涯依然夭折,这用维恺换来的短暂,令人有种全盘皆输之感。
现在,能够抚慰她的就只有“吉赛儿”了,彷佛是人生最后的一刻,想放出最绚丽的火花般,她轻轻按摩自己的腿说:“要撑下去,请别教我失望啊!”天渐渐百了,但睡神仍一直不来,紫恩干脆下床做全身柔软运动,大约三十分钟后,想着到厨房去喝一杯水。
客房的对面,有一扇紧闭的门,昨天简妈妈带她看了所有的房间,连地下室也不例外,唯独不介绍这一间,紫恩马上很敏感地联想到维恺。
这是属于维恺的吗?如此冷然的隔绝,看来是简家人特意的安排,那桩往事,的确在两家之间刻划出暗暗的伤痕吧!
下了楼梯,由大玻璃窗向外望,简伯伯正在打太极拳,简妈妈在扫刚开始掉落的枯叶,晨曦中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蔼,比伦敦的清早还安静。
突然,挂在墙上的电话响了起来,紫恩吓了一大跳,想也没想的就接起话筒,阻止它再继续破坏这份祥和。
“哈啰?”她问。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才用中文说:“妈妈吗?我是维恺。”
维恺!紫恩听了,差点惊得摔掉话筒。她可真是幸运,在简家的第一个早晨,就必须和他对话!咫尺天涯之感令她双手颤抖,只能用伦敦腔很浓的英文说:“你打错号码了。”
正要挂断之际,维恺抢先报出一串数字,并说:“我拨的不是这个号码吗?”
“不是!”紫恩再也顾不得礼貌地切掉电话,像做了亏心事一般,心快速的跳着。
这个意外的接触,让她倚着橱台怔愣许久。不行!她不能心慌意乱,她到纽约有重要的目的,现在绝对不能分神!这关乎她的事、她的下半生,维恺既然在六年前选择走出她的生命,就等于不在她的忧虑范围之内了。
用已不再发抖的手,镇静地喝完一杯水,吴菲丽也恰好走进来,见了她便说:“起那么早?睡得好吗?”
“很好,睡得很舒服。”紫恩撒谎道。
吴菲丽才要问她早餐想吃什么,电话又响起。
“哈啰!”吴菲丽接起话筒,听一会儿便笑出来“总算记得晨昏定省了,有进步喔!”
不用猜也知道那是谁了!紫恩悄悄地返到客厅,想留给他们母子说话的空间。
正要上楼时,吴菲丽的大嗓门由屋内传到花园说:“定邦呀!维恺要我提醒你,别忘了今天中午要到他苏荷区公寓拿画的事,他已经替你修裱好了。”
“我没忘啦!”简定邦招招手说。
哦!原来维恺就在纽约,不隔太平洋,也不隔大西洋,就和她在同一座城里。
他晓得她来了吗?看样子,简妈妈他们并没有透露。
再经过那扇紧闭的门,紫恩心里想,若她够聪明的话,应该早早离开这儿,在这段将要不堪的非常时期里,她最不能见的,大概就是维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