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树下

    　　布匹撕裂的声音，仿佛也撕裂了父亲的心。店主将一丈白布递给眼前这四十岁的矮矮的山里汉子时，忽然觉得这汉子悲莫如深。

    父亲步履沉重横过大街，走进对街临街的一栋房子。那房子仿佛一头冷漠的巨大睡狮。在过道里，父亲将白布蒙头蒙脸地罩在躺在竹躺椅里的母亲身上。母亲昨天下午在生产队地里干活，突发腹痛，连夜抬去公社卫生院，被诊断是胃穿孔，第二天被抬到这几十公里以外的城里医院不久，母亲永远的闭上了她不忍闭上的眼睛。

    出城是那条以汹暴闻名的河流。码头船只连绵泊出老远，几乎望不到尽头。父亲去这些或雄伟或灵巧的木船上找船主商量，这艘不果去那艘，最后他无功而返，回头塞给脸带难色的、帮忙抬竹躺椅的两位山里老乡几张钞票。老乡望望河流上游、相对两脚来说十分遥远、并不能望见的地方，艰难的上路了。

    父亲把竹椅停放在一块田边红泥地时，外祖母嚎啕着从长满油茶树的山坳上转出来。被几个姨妈搀扶着的外婆，扑倒在竹椅上泣不成声。田头一时奇迹般冒出一大群人。我被二哥抱着，也挤在人群中。九岁的二哥抱着我，就像蜗牛负着螺壳一样费力。我用二岁的精光逼人的目光努力掀揭竹椅上白布，结果归于枉然。我不知道神秘的白布下面躺着谁？在我弄明白之前，我的二舅，一个仪表威严帅气的男子，吩咐二哥回家去。

    茶堂的火楼里的原木长柴，不燃出火苗，却冒出充沛的青烟。烟迷住我的眼睛，让我流下涟缱不歇的泪水。这泪水被择坟的堪舆先生看在眼里，内心大受触动。我父亲的后母则不断进出茶堂，并发着脾气。她的身体仿佛充满了怨毒，随着怨毒的不断发泄，她的身体日渐干枯起来。

    我母亲冰冷的身体被敛进一具临时用墨汁髹黑的棺材，然后抬到一个山脊，放进一个十分寂寞的土坑。堪舆先生念念有词在坑边胡乱走动，然后斩钉截铁的对我父亲说：“好地好地，十六年出秀才！”

    后来，离开了大山的我回到山里，常有不止一个的人向我讲述堪舆先生这一神奇预言，每当这时，我都十分惋惜自己没能够听堪舆先生亲口讲述这个我非常喜欢听的预言。母亲被掩埋在厚重的黄土里之后不久，父亲把我送往悲戚戚的外祖母的家里。外婆和小姨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让我夜间不哭。但勤俭慈祥的外婆，似乎堪称一位教育家，她让我确信母亲正在一个宁静而美好的地方享福，并会不时捎寄幸福给我。受那份悬挂空中的幸福鼓舞，我成为一个跑起来就像在地上滚动的球一样、十分听话的小东西。当然，不听话是行不通的，威严的二舅一再申明挂在洗脸帕晾竿一端的那截绳子抽在人身上非常痛，他随时有权动用它。看看外婆，她没有笑，也没有骂二舅胡说。

    外祖母和二舅确信我不至于再嚷着要妈妈，而父亲也一次比一次勤的来探视我的时候，父亲终于一天用一根长而扁的绳子把我帮在他背上，带回三十五华里以外的家。父亲对外婆说：“我老想他啊。”

    古城永州开阔高远的天空，曾经让18岁的我强烈的想念起我家乡的天空。家乡的天空不给人以高远开阔之感，老让人觉得站在那边高山山头，伸手就可以摸到天上的云彩。但家乡的天空似乎更明丽。天空下面的山山壑壑也总是那么宁静美好。当年我独自活动范围还不能够超越到屋场那边坳口那棵大核桃树以外，但父亲几乎经常把我背到他劳动的山里或田头。我发现家乡几乎遍地都有鲜艳的野花，优雅的芭茅丛里、高大的树阴里似乎总有鸟在唱。父亲在地头抽旱烟休息的时候，乌鸦或喜鹊会在静立田间的黄牛背上跳跃，不时在牛背上啄一下什么，或者突然飞到刚翻开的土坯上啄食个什么。

    大哥和二哥经常背个黄色帆布书包神气的从大门口走出走回。他们如同他们书包盖上红色“最高指示”一样，不可理解不可思议。姐姐与他们不同。她比大哥小比二哥也小。大哥、二哥、叔父的女儿们我的堂姐们都叫她三妹。我也就自以为理所当然的叫她三妹。三妹大我三岁却直到我5岁那年才与我一起念一年级。我们念一年级之前，三妹被父亲赋予带我的职责。但是三妹一定发现我非常不服管带。我们经常因为我的反抗管带打架。三妹从来没有打赢过我一回，她似乎没有一个英勇的细胞，打架时她就显出畏惧退让的样子。但我也没有最终赢过。在我们打架的时候，全身装满怨毒的父亲的后母，就一如既往的发着脾气过来，屈了指节毫不犹豫准确的分别给三妹和我头上凿栗一下。尽管三妹和我的头上各自剧痛好久，打架似乎英勇无比的本人，还是不敢与怨毒的老太太打上一架。

    挨凿栗之后，我独自坐在庭院里横卧的原木上，看几年前父亲扦插的日高一日的椿树，我会想不知道在哪里享着幸福的母亲。我还会想：父亲把大哥二哥三妹都赶出房间，母亲把我生下来的时候，我恐怕只有一匹老鼠那么大吧（不久前我看见叔父的妻子给我们大家生的那个小妹妹就比小猫还小，哇哇的乱叫唤）？蛮多蛮多天以后，母亲抱我出房间，来庭院晒太阳，一只长尾巴的花瓦雀在椿树枝头使劲的叫一声，却不小心差点摔下来一定十分有趣吧？父亲母亲出工后，叔父养的那条黑狗同我闹着玩，不知轻重把我从背篓里跌出来，大哥或者二哥抓起一块红色石头掷它，它撒腿就跑一定很惊慌失措吧？做工回来母亲因为胃痛常在火楼强压痛苦，为什么不停止出工呢？妈妈，我好想你抱我！我觉得妹妹抱在叔母的怀里一定很舒服。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呢，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