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看花开的样子,我喜欢满月。花是地上的女人,月是天上的女子。女子似乎是为造物而作,造物又象为女子而生,如此地捉摸不定。喜欢自己是一个女子,戴美丽的头饰,穿漂亮的衣服,挂多款耳环,胸前有闪闪的坠子。我喜欢一切美丽并且光华的东西。万有在我心中都有一个名字,这个名字是我取的,没有理由,只有直觉。
我想大哭。想把自己心里边一些鲜为人知的、用尽了全力遮掩的心事剖白。在思想中不动声色又不屈不挠地驻留:那时我养兔子,毛色是纯种的白,可是我怕红色的眼睛。它们被放在一口很大的空水缸中,下面铺层稻草,坐井观天地呆在下面,我不知就理地俯视,叶公好龙地欣然。水缸前偏东的地方有架秋千。我与水缸擦身而过时,我的动荡引起了它们的不安。然后我安抚它们,当然只有借助手中的青草。外婆也很喜欢它们,她把小东西打捞上来,然后不停地抚摸,我总会抢过去的。那年的夏天外婆几乎每天都给我炖蛋,太公教我的歌只有一个调子,我在乡下的大屋子里跑进跑出,早上日上高秆才起床,中午我和外婆睡在一条窄门板作的小床上。外婆给我打扇子,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这个故事后来她又讲给我的表弟表妹听,连细节都一成不变。她即使睡着了,手还是机械地扇扇子。她总是对着我掉眼泪,讲着一个我应该最熟悉又实在陌生的亲人。她总是这样子地告诉我对她应抱以怎样的尊重和感恩,她这样说的时候,我总是很心疼于她的眼泪还有心事。我以为只要成全她的思想就能够多少避开过大的伤害,所以我对她说:你不要哭,不要哭。我看到她的眼泪砸在地上跟着泪流满面。其实我不觉得自己有多少悲哀,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母亲在这个只有几百户人家的小村里留下了好多的字迹:在某面墙上写着毛主席万岁,在某公社旧屋上写上人民群众万岁,我看着鲜红的端正的字体,这才觉得本该属于我的一些已经失去,我骄傲地看着它们,我想走上去问为什么,你就这样走了,往事就停在这里等我们去伤悼。
外婆给我炖鸡蛋,我为外婆唱歌,唱太公教我的,还有外婆哼哼的。她总是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那天会让母亲到城里,不然就不会有车祸。她总是不停地说,或者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们再也逃不开。她在众人面前哭,我跟着哭,我很乖地说:“没事,不要哭”外婆的眼泪就掉下来。她对我说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不敢告诉她我知道这个。爸爸常来看我,他在镇里的一家学校教书,他来的时候,有时带着相机,有时带着万花筒。我有很多照片,每张照片上他都写下一句调皮话。一年后大家开始心照不宣表面平静地生活。有一天我生病了,生莎子,我躺在小船上呻吟着叫妈妈。有一次我梦中醒来,听到了外婆的喊叫。我害怕去医院,害怕的时候我就喊妈妈。还有一次乡下赤脚郎中看不出我得的病,外婆背着我走了十几里地到了镇上,我们俩都口干舌躁,外婆像个乞丐似地蹲在人家门口要水喝,水要到了就喂我。她不敢再要,她脸皮薄,说了句谢谢背了我就走,走到路上看到有一条河,我可以想象当时她的欣喜与疯狂。她把我送到了医院,但是钱不够,她就从街的最西头走到最东头去找我的父亲。我穿着全村最漂亮的衣服,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每天都能吃一个鸡蛋,我有一架属于自己的秋千,我有喜欢的小白兔,天热的时候有外婆给我扇风,天冷的时候有她给我暖手,我有很多的小伙伴,他们对女皇一样对待我,我要的东西不抢,有的建议不反对。他们的父母告诉他们不可以和我争吵,外婆也绝不允许有人伤害我。我生活在众人的牵就与保护之中,我有时想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但是我有一种预感,我在这儿不会呆太长,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越疼我我越恐慌。我在老屋跑来跑去的间隙里有时会停下来观察外婆的笑容,她的一言一行。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蝴蝶在她的周遭飞去飞来,我希望给她带来快乐。那一年我五岁,这是我简单的愿望。
我爱吃螺丝,但要借助绣花针,外婆每次都不忘放一根在我的手旁。有时候她甚而帮我把肉拣出来放在饭碗里等我笑逐颜开。爸爸来的时候,她正在帮我拣螺丝肉。她站起来说:“你来了,正好吃饭,我帮你添双筷子,菜不多,凑合着吃吧。”爸爸应了一声,边吃饭边说:“我想带小燕去镇上读书,那里有很好的教育,起码比这里要好。”外婆坐在我身旁,我能够感觉到她的颤抖,绣花针不小心刺破了手,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对自己说这颗螺丝怎么也不能吃了,这饭碗我都放下了。
我感受到的事实比我想象的要快,并且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同意。孩子在我手里挺好。你一个男人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孩子也不能没有我!
——妈,我不能老是两头跑,孩子是我的,我想给她最好的教育,这没有错,我们也会常来看您。
——对,孩子是你的。可也是我女儿的。你不要以为是你一个人的。你们想法多了,眼里就没有我们了。你别以为我好欺负。
一时间都没有了语言,空气仿佛被遗忘了冰冻了凝固了。我宁可去看我的小兔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把脚搭到她的大腿上,我给她唱歌,因为我等了好久她都没有要唱的意思。她哭了,把我抱得死死的,似乎我马上会被抢去。我对自己说:我绝对不会离开她。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桑树上全都挂满了老虎尾巴,我一个人走在小道上,心砰砰直跳。我觉得这里边总会突然跳出一只老虎来,把我逼得没有退路。我想喊却喊不出声。但我看看似乎又非常美丽。醒来的时候,外婆为我做了早餐后去地里捡菜,我想要是外婆陪我走在那条道上该多好。所以我到地里去找她。我们回到家爸爸已经在等着了,我觉出外婆有些不开心,爸爸说:今天我接她回去。我愣住了,外婆泣不成声。我想说不,我说不出来,其实父亲在我眼中一直比较温和,可是我说不出来。外婆代我说了,她说——不。她喊出了我的心声。我知道我爱她,我知道我想喊,我等着她喊。
爸爸转身就走,没有人留他,包括我。我那天甚至没有喊一声爸爸。我更甚而希望他就这么走了不要再回来。我不想再看到她的泪水,我也不想再看到自己的泪水。
法院的传单到了外公的手里。他们好像一下子都慌了手脚。我坐在席上的时候害怕得不能思想。我不知道他们问了我什么,我答应了什么,还是根本就没有问。后来我站到了父亲那里,面无表情,他蹲下身,他眼中晶莹一片,对我说:“孩子,我们回家。”走到门口,他回头:“妈,我们走了。”
对,我们就这样走了,那时我没有看到她的泪水。我在镇上的幼稚园读书,有很多的小朋友,女孩子会扎着好漂亮的蝴蝶结,可是我没有,爸爸也不会扎。老师讲到早上起床这课时告诉我们要用小白兔牙膏刷牙,我回去跟爸爸一说,他一拍脑门:对啊。那天他给我刷牙刷不好,对我说自己的事要自己做,我差点没给他的‘黄芩’辣死!我盼‘小白兔’盼了一个星期才盼到,我好不容易才让他知道这是一个牙膏品牌。
盼到了放寒假,爸爸牵着我的手去看外婆,他特地给我买了新衣服,我穿着又觉得自己是一只美丽的蝴蝶,飞去飞来。我是跑着进屋的,外婆早在等我们了,我一跑过去她就把我抱了起来。对着我说:心肝,宝贝。我第二个关心的是小兔子,可是我发现它们不见了。我对着她喊:我的兔子呢?
后来她告诉我兔子在水琴家,我一蹦一跳地跑去看,它们比原来大多了,不是我认识的小兔子。外婆说要回来仍旧放在缸里吧?我摇摇头,它们不漂亮了。它们长大了。外婆还是常做荷包蛋或者炖蛋,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每天都摆了一大桌。她嫌我吃得少,她说以前我总是把东西一扫而光,现在文气了,你爸不疼你,不给你吃东西。说完了就不停地给我夹菜。我笑笑说:“爸和我比赛谁吃得快,常是我赢。”
——那就是骗你多吃饭,少吃菜呢!以前
的确,很多以前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可外婆如数家珍。她给我买了许多的衣服,我穿着新衣走在小伙伴中间心满意足,我在他们中是特殊的个体,我呆在十几里外的小镇上,和他们是截然不同的。我为此而骄傲。我知道了什么是加法,什么是减法,什么是李白的静夜思,我有最多的漂亮衣服,我有自己的秋千。有空的时候,他们全都聚在外婆家的前屋和我一起玩。他们提到了一位去了大城市的朋友,他们说跟他玩还不如和我玩。
在那一刻我深感幸运。我毕竟是在他之上的。我的地位是不可置疑的。
我和他们在一起,我懂的他们都不懂。
我在灶口画了一只飞蛾,画完了我觉得更像一只蝴蝶。外婆看到了夸我画得好,以后每每有人坐到灶口去她都提起。后来我又试着偷偷画,但怎么也不像了。在寒假的一个月时间,外婆都非常开心,我也开心。
爸爸来接我的那天阳光很好,我看到他来就坐在了灶口,灶口的那只蝴蝶展翅欲飞。他叫我,我没理。他给我一个新的小包,上面缀满珠片,我接过来,还是不言语。外婆说:“今天再住一天,明天就回去。”爸应了一声,我知道我即使有想法也不会有人采纳了。在那一刻,我孤立无援。生活已经有了固定的位置,现在想改变它的,似乎只有我了。爸爸去朋友家玩了,我觉得时间是如此短暂,不够让思想转个弯。一整天我都没出去,就跟着外婆亦步亦趋。
该走的时候总是要走的。在那段时间我学会了独立,学会了思考,学会了顺从。我有漂亮的成绩,很多的朋友。在学校里,我是语文课代表和小组长。在家里,我负责摆碗筷和收拾桌子。我常对人微笑,独自思索,我知道在大家眼里我是个听话的没有几分个性的孩子,自个儿却在心中养成了沉静地生活。在读书的时候想着放假,外婆也想我。在放假后又不得不回到学校,知识,老师,学生还有微笑。
学校里好像不自觉地形成了两个圈子,成绩好的和成绩好的在一起玩,成绩差的也聚在一处。我自然在成绩好的那群中。其实玩的时候从不谈到学习。我隐隐觉得这种情形的不宜提倡,但是一提及此似乎就是驳斥了所有的好学生,我不敢提。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也有个把和我持同一思想的学生,又有多少人觉得这是多么的理所当然。爷爷有时会到我家来,他在文革前是个地主,开两家挺大的造船厂,文革后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造船厂工人。他不习惯于这样的突变,这在一些细枝末节上犹为突出。有次我们家吃鸡肉,他只吃了一口,就说鸡不应该这么烧,要烧完了再放葱花调料,蘸的才好吃。爸说,毕竟不比先前了,你就少想些以前的事了。爷爷有次对我说,你在学校都和哪些人玩啊?
——跟朋友们。
跟成绩好的同学玩才好,这样成绩才好。
——不,我们在一起不谈学习。
我刻意否认了这个事实,我知道这是不对的。
星期天的时候,我有时一个人去看镇后的田野。大片大片的绿色,绵延开去。小草,小野花,小鸟,小树木和小小的我,都在这里。这时我会想或者这片地域就是十几里外的那种光景,我亲爱的的外婆搬个小凳坐在门前,正为我织毛衣。
想念与盼望的时间很长,好比顺着溪流走路。细腻并且无涯。一晃,我已经是个初中生了。我还是不停地盼望放假,不断地想念。我还是做语文课代表,我有班里最动人的声音和美丽的文字。语文老师把我捧在手心。语文的成绩本来相对比其它课目差,可是我碰到了一位老师,她如同其它的老师一般地同情我的身世(在那一阵子我因为在父亲执教的学校就学,我几乎是淹没在同情与宠溺中的),但是她从不提起。她有一次趁我交作业,对我说:明天考试,考第一名好吗?
我无言以对。
她说,答应我。
我点了点头。
可想而知,世上并没有这样的奇迹。我没有考到第一。我害怕见到她,我不敢去交作业。但是她却没有怪我,我开始努力于这门功课,注意课堂内容和课外读物。我的语文成绩不是一点一点进步的,而是在极短的日子里突飞猛进,挤进了前三,而后没有退步过。
初二了开始住校,邻铺有个女孩小妹,特白的皮肤和很大的眼睛,笑的时候仿佛微风吹过让人舒服。熄灯后我们两个人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我们喜欢同一个男老师,他有很好的文笔和修长的手指。我跟她讲我的外婆,一个我用生命去爱的女子。她对我讲她的母亲。
——父亲总是喝酒。他喝了酒以后就不认得我们。他经常打我们。
——那你们都不反抗?
——他喝了酒力气更大,我们根本打不过。
——他平时爱你们吗?
——嗯。
——那让他别喝了。
——他做不到的。有一次我们一起去爸爸的朋友家玩。妈妈让他少喝些,当时他就脸红脖子粗了。我们只能先离席。可是走在街上,我们俩不敢回家。妈对我说,你可别惹他生气啊。她说的时候声音都颤抖。我答应了。那天的星星很多,我们谁都不说话,慢慢地走。我那时想我宁可没有这样的父亲。我当时真是恨死了他。我们似乎前辈子太欺负他了,他才来虐待我们。
我不知道在这种时候我能说点什么。
——我当时就想起他把我们当仇敌打的样子。妈一个劲喊他,他置之不理。我就去拦,他就全心地来对付我了。妈妈用身体来挡,我们哭成一片。后来他酒醒了就道歉。可是不肯戒酒。这样的恶习一直继续。我们走着走着,我越走越怕,我突然对她说,我们去外婆家吧!妈当时愣了,后来我们就反方向去找外婆了。
——你爸还这样吗?
——不知道。他们离婚了,我跟着妈妈。她说要离的时候,他没喝酒,他说那我只好听你的。妈和我都哭了,妈说你要是一直正常该多好。妈对我说以后她的生命里只有我了,她的追求者都被她婉拒了。我们就一直相依为命。
我就想她母亲真的很好。而在我的生活中独独缺了这么一个人。她应该也有如她一般的白皮肤和美丽的眼睛。我淡淡地说:“那你真要好好读书啊!”因为她的成绩一直说不上出色。
她一下子就哭了。
我好像说错话了。
从此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我们一起买饭吃,我教她作业,她讲笑话给我听。有天英文老师让她背课文,她背不出来很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我就觉得自己无用至极。那个脸上长雀斑的老师只知道让我们背课文,只知道让我们读单词的时候一排人连着读下去,然后不停地说‘next ,next ’。她被老师罚抄五十遍课文,我太了解她了她一定会听话地去抄的。这个时候老师竟然让我站起来背课文,她叫我的时候我当作没听到,我稳坐泰山。我还没站起来先被她骂了一顿。
我只能站起来,小妹不停地对我使眼色我装作没看见。我说我背不出来,这时候课堂静得都能听到一根针掉下的轻响。外面开始下雨了,雨点飘到我心里潮湿一片。老师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然后说,抄五十遍。我突然有些快意。失衡的天平好比我使了几分力气上去,一下子又恢复了平衡。
单亲家庭的孩子往往更容易对人产生依赖。我们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并且沧桑。我们把彼此当成自己的影子。彼此都需要这份情感的依赖。我为此以眼睛近视为理由把座位换到了她前桌(当时在班里还是男女同桌)。我的同桌是个身材高大,细长眼睛的男生。我和他一见如故,在很短的时间成了好朋友。他的成绩不错,所以我们常在一起谈天说地和讨论作业题。我们谈到高兴处便哈哈大笑。偶尔小妹会插几句话进来。那时候我谈兴正浓往往忽略了她。她本来就没几个朋友,现在就更显孤单了。小妹生日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同桌约我去买英语参考书。当我回到家时,爸爸对我说她来找过我。我这才想起是她的生日。我是跑着去她家的。她的母亲告诉我她去了屋后的田野。
我马上跑到屋后。秋天的田野一派素朴祥和。万物都染上了晚霞的金红。小渠里的水一点点地泛着金光。小妹穿了件碎花衬衣和黑色裤子,远望过去,有一种朦胧与不真实的美感。我跑过去抱住她。她颤抖了一下:我等了你一整天。我不自禁地掉下泪来。她说起了我的同桌,成绩优秀,能说会道,她说其实你们才是同一世界的人。有共同的思想和对文字的感悟。我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她叹了口气。转身就走,也不来拉我,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有。我愣在那里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心里面有些东西好似被人偷走了,再也抢不回来。
我开始刻意突略同桌,转过头去和小妹说话。甚至同桌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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